因有了李肃将军日夜巡逻让敌军难以接近,库支人探听大祁军营的消息就会困难许多,更何况他们怕极了火药,也不敢轻易过来,再加上已经抓住了几个细作,消息就更难传递出去。
叶央以此为依据,首先利用巨响让库支知道大祁军中出了事,再派人装扮成细作将“祁人被火药所伤”的假象传递出去——人是邱老将军从几万将士里选出来的,他的声音和被抓住的其中一个奸细很像,适当装扮一下,有夜色掩护被识破的可能性很低。
不管库支信不信这个消息,为了战胜大祁总会试一试,过了雁冢关,他们便会发现地上炸出的深坑,和几十近百顶破烂的帐篷,还有帐篷周围零散的尸体。
尸体属于刘副校,和其他被撬开了嘴所以没有用处的细作们,更多的则是夜袭库支时死掉的库支军,虽然有点腐烂,却因为被火烧过所以很难看出来,来伪造出一种大祁受挫匆忙撤离的假象。
“我们的人尽量少死。”商议时叶央反驳了李肃将军的诱饵计划,“大半人撤入晋江城,剩余的人守在雁冢关门口,等库支攻入时假装不支再撤退?那样为了假戏真做,我们会牺牲一部分人的!”
心地仁善然而坚定,叶央眼底明明白白写着绝不可能。
可她说完自己的计划后,又轻描淡写道:“尸体能用库支的冒充,人数不够,就把一个人砍成几块分散着丢出去,反正火一烧也看不出什么,就当是被炸成这样的。”
所以邱老将军才问,你不害怕吗?
或者说,有什么是会让你害怕的?
商从谨一路跟着叶央进了她暂时的房间,朴素却五脏俱全,住进去不缺什么。小丫鬟手脚不比云枝慢,利索地为她铺床去了,里间还有个大浴桶,用一道屏风隔开,蒸腾着热气蔓开一屋子。
“挺奇怪的对吧,明明还是第一次上战场,我就那么镇定了。”叶央随手扯过一把不太稳的椅子坐下,僵硬地弯起嘴角,“邱老将军真多事,能打赢不就行了,瞎问什么。”
“他是怕你……”商从谨欲言又止。两人关系匪浅,军中上下也不是瞎子,谁都看出的来,其是邱老将军私下找他说过话,还是用长辈关切小辈的语气提醒说他带兵数十年,大小仗打了无数,清楚有些士兵上过战场杀过人后,会疯疯癫癫的,还会很怕血。
“放心,九岁那年我疯过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叶央声音笃定,皱着眉思忖良久,才决定说实话,“……我不是不害怕,只是没时间害怕。”
商从谨从来都是合格的听众,凶悍的神情中能看出几分担忧,“我们会赢的。”
“是,所以我就更不能出现异常。说不定天亮时库支已经过了雁冢关,我要做的事和你一起指挥将士用火药阻住第一波攻击,然后配合两位将军让他们再不敢来犯!敌人攻过来了,我还能在城头上对着将士们哭哭啼啼吗?”
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重伤,叶央就只为了等到库支兵临城下的时候,站出来哭一场说她其实好害怕吗?
别说笑话了,她虽然没有九岁前的叶央那么厉害,可也不会当个彻底的废物!
少女的脖颈上能看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她在大量透支着身体的养分,像从来都到不了极限一样支撑着。
“说不定等日后闲下来,我想起近日的一切,还会吓得发抖呢。”叶央痛快地舒出一口气,显然发泄得很愉快,声音轻快起来,“休整一番,明日迎战!”
商从谨立刻明白她要沐浴,又因为联想到沐浴而耳根微红,赶紧逃出了房间。房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像年幼时自己想的那么遥远,反倒越来越近。
如果说从前的叶央是远远将他甩在身后,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在和自己一同前行。
——并肩作战。
这是商从谨现在能想到的,最接近她的方式了。
从京城到西疆又到晋江城,叶央是个爱干净的人,却一直没机会洗个澡。不用闻都知道她全身弥漫着馒头馊了一样的气味,不过那时候全军上下都是这个味儿,自己也没什么特殊的。
住在城中就是好,一桶热腾腾的洗澡水摆在屋里,叶央把自己全身上下洗了个彻底,直到水变了颜色才爬出来擦干。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她一头扎进床褥间沉沉睡去,反正以现在的身体素质,叶央不再会因为没擦头发就睡而生病了。
沉睡时她的魂魄似乎很不老实,摇摇晃晃的一路上升,然后飘远。
叶央似乎看见睡在外城的神策军,又看见了驻守在城墙的将士,再往前则是……雁冢关。她看见绵延的长城上垂下了几条粗糙的绳子,接着是数个库支人顺着绳子溜下来,警惕地环视四周,迈出了小心翼翼的第一步。
“很好,再往前一些吧……”
在梦里她咕哝一句,翻了个身。
☆、第76章
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心智总要成熟许多。叶央很庆幸她不用装小孩子,难道因为如今的身体只有十四岁,她的智商也就退回十四岁了吗?
睡眠质量很好,叶央的作息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比上辈子规律,再加上长年习武,睡一个时辰能顶上过去两个。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她保持着趴卧的睡姿醒来,一摸头发还有些许潮润,左右活动着脖子爬起来,坐在床头发了会儿呆,才穿衣梳洗。
新的衣服被叠好挂在屏风上,连脏兮兮的皮甲都被擦干净了,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叶央觉得通体舒畅,穿好了大祁将士统一的玄色军服,在外面套上轻便皮甲,心口处有薄铁护着。
“笃笃笃。”
轻轻地敲门声传来时,叶央仍在将头发绾成利索的四方髻,商从谨拎着一个三层的雕花食盒,迈过门槛关好房门,把食盒放下才说:“吃了东西,就该去外城了。”
叶央哦了一声,把细碎的头发梳好,很自然地坐在桌边看看刺史府提供的早点,有荤有素,看起来比大营里强多了。吃过一口面皮松软的包子,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聂侍卫呢?”
堂堂一个王爷做送饭这中小事,怎么着都说不过去。
“我让他先去城墙上盯着。”商从谨明白叶央的意思,解释道,“以前离京四处游历,日常琐事都是我自己料理的,这种事无所谓,顺手就拿过来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怀王殿下一半的时间在宫里念书,另一半时间出门长见识,算是几个皇子里最自由的一位。
因他已经用过早膳,此番早早来寻叶央是有事商量,叶央也不好拖延,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吞进胃里,一抹嘴巴站了起来,“走,我们出发。”
两匹骏马并排奔出了刺史府的正门,大祁主要防守的战力在晋江城的外城郭,而刺史府在内城中央,需跑过几条街道。路过东市时叶央抬了抬下巴,露出个很狡黠的浅浅微笑。
她和商从谨第一次交谈,就是在东市买马,一晃过去这许多时日,竟又回来了。
不过眼下不是怀旧的时候,她精神抖擞战意昂扬,只等着库支过来时扑过去咬一口。城中迁出了大量平民,空余了不少房屋可供士兵居住,又有粮食供给,生活水平比野外好多了,养精蓄锐之后,定能换大祁几年太平!
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由于大祁建朝后,真正意义上的边关改为雁回长廊的定城,故而晋江城墙的防御力量不如从前强大,为了巩固防御,邱老将军命镇西军将城墙加固了些许。叶央却觉得,想要把此城彻底变成战壕,还需在城墙外筑起一道矮墙,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因为没那么多筑矮墙的事件,于是作罢。
“……言堇,我有点紧张。”上城头前叶央小声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没出息,低头看着脚尖,深深吸气。
不知道为什么,从踏出刺史府的第一步她的心脏就跳跃如擂鼓,每一次都震得她五脏六腑一起疼。那种即将面对大战的感觉,是她从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原来的叶央可是连街头打架都没见过!
夜袭库支靠的是热血上涌的勇气,可如今这股气力一泄,她不由得现了原型。
不行,不能退缩!在心底叶央恶狠狠地命令自己,大敌当前,难道要这时候怕吗!
商从谨没有安慰她,倒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在叶央把“言堇”两个字一说出来的时候,他身上就从耳根子红到脚脖子,脸上冒着热气,眼神飘忽着看天。
同龄人之间相互称表字是种很亲密的举动,叶央从前只是打趣似的叫他怀王殿下,还是头一次被叫做言堇呢……
“阿央,你你你以后……”商从谨握拳给自己打气,想说的是,你以后都这么叫罢,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我们不必生分。
几个深呼吸之后叶央平复心情,只疑惑商从谨怎么说话结巴了?不过没时间细思索,强笑道:“以后就不紧张了!邱老将军没法帮忙,今日的守城战,就靠你我。”
说话间已经有士兵牵走了两人的坐骑,叶央率先走上城墙,从背影看似乎长高了些许,很有大人的模样。自从取了表字,商从谨今天才觉得他爹的取名本事不差,可惜大祁的男丁之字多为大名的拆字,他的言堇就是从“谨”拆出来的。
要是当年父皇赐他一篇骈文那么多字数的表字就好了,再不行七言诗那么长,最低最低不能少于十个字,这样阿央下次叫他名字的时候,就能多说一会儿。
到底是当过边关重城的,基础防御能力不算差。晋江外城墙高四丈有余,底部宽五丈,顶部城墙宽约四丈,青砖夯土已经随着风吹日晒裂出了几道缝隙,昨日才修补好。
等上了墙头商从谨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心也跟着提起来,生怕被人看出了端倪。
叶央以为他被自己害的也开始紧张,宽慰道:“按照计划实施,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这都什么时辰了,斥候怎么还不来报?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听你说库支过了雁冢关,为什么还不来?”
“报——”叶央话音未落就有人气喘吁吁地冲过来,高声道,“回禀主帅,库支大军已过雁冢关,人数约一万,于晋江城约六十里外,正在我大祁从前扎营处查看!”
“再探,再报!”叶央一挥手让那人离开,立在城头上极力远望,可惜远处只能见到模糊一片,没有望远镜的帮助,很难看清什么。
对了,不知道商从谨能不能做出望远镜?
念头一闪而过,她沉着脸开始思索别的,商从谨也进入状态,一对人伫立在那里,就像两个活生生的门神,全身散发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有的老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做着开战前准备,将河泥做的罐子小心翼翼地搬到火炮旁。
叶央紧张的原因并不只有胆子小,更多的是因为没经验。火药在两军交战中属于新型武器,整个大祁也就她和商从谨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到今天位置,军中还有不少人认定那是种巫术。
假如有足够多的时间,叶央当然能解释清楚那是什么,以及如何运用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还有怎么控制火药的杀伤力。可惜时间太有限,她的帮手只有商从谨一个,所以这面对库支最关键的第一战,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两个新手身上。
——换言之,此番指挥战士守城灭库支,邱老将军帮不上什么忙,叶央必须一个人办到!
但她的从军时间连最小的战士都不如,怎么能教人不紧张?
万一输了,万一输了……叶央不敢想,也不愿意想。
只好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阵前。以库支人的行进速度,要到达这里还有一段时间,希望那些地上焦黑的深坑和一团糟的营帐能骗过他们,让库支人真的以为大祁是仓皇撤退军心不稳的。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方式很有限,叶央没见到有不属于自己阵营的烽火升起,也没看到多余的信鸽,想来军中就算有细作,也不可能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再然后,就是等了。
举目而望,身旁是装填好弹药的火炮,城下是需要四十个壮汉才能拉动的千斤投车,再远一些,则是三五人就能操作、装了轮子的小型投石机,他们和若干步兵将是这场战役里的前锋。
起初叶央想派骑兵作为可随时支援的灵活队伍,来保护投石机。但再怎么训练有素的战马一遇巨响肯定受惊,倒不如步兵稳妥。
日头已经升起来,城头宽厚却无可遮阴的地方,叶央渴得嗓子冒烟,喝了几口水才略有缓解。又有一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斥候报告,说库支军仍在营地废墟出,隐忍不动,而越来越多的士兵从雁冢关外进入了。
斥候传递信息的方式是车轮战,数十人的小队,躲起来查探到敌军的最新动向,便派出一人回主营禀报,其余人继续监视,再有新动向时继续派人返回,而之前派出的人在报告主帅后立即归队。
“主帅,库支军一到废墟,东西两侧便无山林可藏身,消息的探查也会困难许多,恐怕……”斥候在报告后添了一句,那支小队已经快藏不住踪迹了。
大祁从前扎营的地方空旷,周围并没有密林植被,当初因不易被偷袭才选择此处,可也给如今的刺探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同一时刻,在叶央率人炸毁摧残的废弃营帐边缘,也有人在听斥候的回报。
“前方地势空旷,若前行定会被祁人发现踪迹!属下以为大祁不会撤退的如此轻易,恐有埋伏。”
话音未落,沉不住气的鹰钩鼻将军已经怒吼出声:“前头都是空地,连片树林都没有,你倒是说说祁人崽子会埋伏到哪里?”
斥候低头一言不发,倒是将军身后转出一人,轻声细语道:“已经查明,营帐中那些尸体拼凑起来,人数并不多,看来敌方损失并没有探子报的那么严重——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是被烧成灰了。”
“大天师。”鹰钩鼻将军恭敬地转身,神色犹豫道,“您的意思到底是,我们进攻……还是不进攻呢?”
被称为大天师的红衣人,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答道:“我不过是个军师而已,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您是大可汗依仗的天师,知晓天地,此番大可汗派您作为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