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真正的战争,叶央接下来会被围攻过来的敌军杀死在笼子里,但敌军也因为群龙无首,接下来的一连串行动不会太顺利。
“如果你能多等一天,发现我的破绽,现在就是完胜。”商从谨小心地瞧着她脸色,鼓励道,“如果今天来偷袭我的人不是主帅,你照样可以指挥你的人撤退或强攻,现在就是惨胜。”
其实如今的结果,绝对称不上“输”。战时将领的存活至关重要,叶央解决了商从谨,防守一军剩下再多的人,也是乱打一气不成阵型,守不住雁冢关的。
只是……就像他说的,还能有更好的结局。
厮杀交战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见胜负已定,叶央那一军“战死”的士兵纷纷列队,站在远处等待主帅吩咐,商从谨的人也沉默地站在旁边。
李校尉走上来,手里拎着一根树枝捅了下叶央的肩膀,示意她已经死亡,又去找笼子上大锁的钥匙,把这一对尸体翻出来。
“阿央,你先要学着当一个主帅,你要带领的不是搏命的先锋军,而是像邱老将军那样的,手下不管损失了多少人,只要你还活着,就能指挥剩下的人扭转局面。”商从谨往外走了几步,看见叶央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又折回来催促她,“……嗯,改掉事必躬亲的毛病。”
叶央这才回神,点了点头,扬起一个笑脸,眼中不再有迷茫,“今日收获颇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神策军全员听令!对战结束!所有人在此地扎营,检查伤势修养精神,明早返回晋江城!”
冲天的篝火燃起来,众士兵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围坐在旁边烤火吃干粮。因为没人拿开了刃的家伙,倒真没人受重伤,唯一比较严重的伤势是崴了脚——从西侧杀过来的时候,无意间跌落在暗沟里造成的。
因为晚上没有什么事,大家休整一番纷纷睡去,照例留了值岗的人。商从谨差使闲人把他的帐篷上的毡布铺好,依旧睡进了笼子里。聂侍卫跟了进去,充作他的亲兵。
叶央一直是自己睡的,就算她想要几个亲兵守护,会功夫的女子也找不到太多,别到最后不是别人保护她,而是她保护别人。
过了没多久,营地彻底寂静下来,只有值夜的将士对口令和走动的声音。火把照不亮厚厚的毡布,但能从帐帘透进几丝光来。叶央还没休息,枕着手臂,看着浮动的微光出神,深邃的眉目轮廓在黑暗中隐隐约约。
她睡不着,不是因为和商从谨首战没占多少便宜,而是认真地反思自己。
冒进,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叶央仅有的实战经验里,打得都是“快仗”,必须速战速决,缺乏了忍耐的经验。这场模拟对战中,明明对抢攻的时间没有要求,她却压根儿没有想到还能“等待”,绕到西侧后第一时间发动了进攻。
叶央在黑暗中翻了个身,缓缓输出一口气。
好在功夫的较量结果是她略胜一筹,而且今后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用来成长,结果也不算太坏。
——住在铁笼子里的商从谨同样没睡,但不比叶央在反思自己。
他回忆的,是交手时双方离得极近的那个瞬间。
叶央倒挂在上方,眼睛睁得很圆,和他错脸而过呼吸相闻,非常非常近。若不是她丢掉了兵刃,商从谨就先握不住手中的长剑了。
哪怕事后知道那是分散注意力的计谋,他当时心里期待的是,假如叶央真是因为看她看得走神,便好了。交手结束后他的心跳过了好久才平复,却不止是打斗所致。
☆、第88章
用一个词形容西疆的生活种种,叶央会觉得,意犹未尽。
在一年的时间里,晋江城虽未恢复以往的繁华,但多了些人气,平民渐渐走上街头,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过日子过日子。
陈娘的胆子比以往大了一些,敢抬起头和人说话了,当然,同她交谈的人多半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会下意识点头说好。
神策军的军校办的风生水起,冬去春来,又举办了两次荒野拉练赛和三回演戏。照样是叶央和商从谨各领一军,叶央两胜一败,改掉了冒进的毛病,指挥和谋略已经相当老练。而商从谨这个合格的陪练也没什么脾气,在三次里照样帮她指出不足,希望她永远别给自己胜利的机会才好。
某日午后,叶央闲极无聊,捧了冬天窖藏的一坛酒去找他聊天,一口气灌下半坛后问:“你把我的性子摸的这么清楚,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一直以来,他都像个冷静的局外人观察叶央,本尊却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实在让人气恼。
这段日子,她的个头愈发挺拔,肩背结实挺直,都快追上自己了。商从谨没有半分炫耀,认认真真地回答:“我的不足之处,在于我根本不适合指挥千军万马。”
为何?
似乎知道叶央有此一问,他又说:“你想想,我们对战四次,我能胜于你的地方,俱是做出了新奇又能用于交战的东西,但你却没想到……我的优势并非指挥,而是研制出可提升我军战力的机括武器。一旦意外横生,武器发挥不出作用,我便无计可施了。”
叶央略一琢磨,还真是如他所说!怀王殿下的谋略水平并无过人之处,不客气地说便是相当一般,但每次都能将一些小玩意儿应用在对战中,比如在河岸上铺满生石灰,烫得敌人无法涉水偷袭,又根据叶央原先的提示,在最后一次对战前,赶工用白水晶做出了望远镜,在远处监视叶央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带领下,技术兵们的研究进度突飞猛进,信号弹也有了红黄绿三种颜色,可以手持发射,在夜间用作传递消息很是得用。
不过不知道为何,叶央总觉得商从谨在做些什么……不想告诉她的东西,没有直接证据,只是直觉,某天得知商从谨因为中暑请来了赋闲已久的御医,便更疑惑。
——还是春天呢,怎么就中暑了?
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的进行,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叶央几乎忘了千里之外的京城。暮春时节,正是西疆青黄不接的时候——陈粮已经吃完,新的粮食又没成熟,陈娘说集市上的东西已经不太好买,叶央毕竟还要对神策军上下负责,急着确认下一批军粮是什么时候到达晋江城,却得来了另一个意外的消息。
“库支恃其遐阻,屡扰边疆,肆行凶虐,种类乖离。先定国公之女叶氏阿央,于战时退敌有功,驻留晋江久矣。西疆苦寒,功臣流离,朕心难安,特此召回。”
来自朝廷的圣旨。
简而言之,皇帝的意思是仗打完了,库支走了,叶央你就回来吧,别忘了带着神策军,然后把我小儿子也带回来。
接了圣旨,叶央神色凝重地苦笑一声,一瞬间老了几岁,“看来京城里的言官吵完架,圣上已经想好怎么处置我了。”
处置两个字,让商从谨的眉头皱了皱,宽慰道:“不一定是坏消息,你看圣旨上的遣词用句,父皇说你是功臣,定不会苛刻于你。”
“但愿如此。”叶央敷衍一句,仍然觉得前途堪忧。
于是神策军整装待发,军营里众人都在收拾,陈娘想着能去亲眼见一见京城的繁华,也兴冲冲地打着包裹整理行囊。
叶央回家后瞧见她的模样,把那句“你还是留在这里”的话咽了回去,又让管小三买了驾马车。她是打算骑马返京的,陈娘却不适合抛头露面,最好乘马车。
三天后,神策军离开住了一年晋江城。李肃将军非常大度,没有想着“你们都回去享福,留我孤单寂寞”,亲自送军离城,还带了几个依依不舍的副将。他从叶央那里学到了不少,镇西军的战斗力也提升了一个档次,是该好好谢谢她。
叶央不是哭哭啼啼的人,可没有一丝心理准备地离开此地,在分别时格外动情,看着众人由衷祝愿的目光,自己忍不住想红了眼眶,差点就抗旨不走了。思及家中久未相见的亲人,又觉得还是得回去。
“我现在还不算军中一员,没资格称大家一声同袍。天长日远,战事仅是暂歇,只能向各位保证,若他日库支再犯,叶央定当赶回!”她只说话,不回头,骑在马上声音远远地穿过来,被人听了,觉得像萦绕在耳边那么清楚。
在矛盾中她心事重重的上了路。这段时间里,叶央褪去了稚嫩,精致的脸上嵌着一双杏眼,眼尾上挑,眉宇间沉淀着杀气,举手投足干脆利落,已经很有武将的风范。骑着匹黑色骏马,虽然穿着和普通士兵无异,仍威风凛凛地打头走着。
商从谨不得不换上了王爷的那身行头,绛紫色的蟒袍,绸缎上绣着四爪金龙,为了不吓着路人,在人多的时候还会去马车里避一避。
愈往东方走便愈热,叶央最开始的不舍和对京城的忧虑,在路途中很快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状况——回京不难,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难的是怎么把这一千余人平安的带回去!
那群人里有的是骑兵,有的是步兵,怎么协调每日的行进速度?天气愈加炎热,该如何预防可能出现的疾病?
太多太多的事要考虑周到,叶央烦躁得很,来不及担忧旁的。别说一个商从谨,就是十个他给自己打下手都忙不过来!这还只是一千人,倘若让叶央带领的人数增加十倍……
不过她有信心,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了。
民间陆陆续续地传起了女将军的说法,大胜库支后传言更甚,总有百姓想围观一下在平阳长公主后又一掌兵的女人。叶央只好学着商从谨,有人经过时进马车里躲一躲。
要不要下次让他出来骑马,把凑过来的人吓跑呢……
叶央很认真地思考着,陆路颠簸,酷热难当,独身一人从西疆到京城,玩了命的骑快马赶路也得五日。连歇带走,风餐露宿,神策军过了将近半个月,才勉强算是踏入了京郊的地界。
繁华远胜西疆,百姓安乐闲适,每离京城近一分,叶央都觉得自己身上多了道枷锁,一条条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神策军没有一个人折损在路上,所以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比如想想言官们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准备好了哪些话?
世家规矩大,贵女们久居深闺不出,七岁后直到成年都没见过外男。新贵不这么讲究,可也不会任凭女儿在军营里和一群男人同吃同住——虽然是分着帐篷,但住得近也不行!
“再行进一日有余就进京城了,未经宣召军人不得入城。李校尉,你去找镇守京郊的御林军通传一声,由他们启禀圣上,接着听召罢。”叶央坐在一架有着灰扑扑篷布的马车里,撩开帘子吩咐下去,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疲惫的眸子,顿了顿又说,“告诉怀王,他不必守此规矩,径直回府便是。”
——在路上的时候,为了方便,她哪怕坐在马车里都是直接跟商从谨喊话的。
李校尉抱拳领命,意识到这点以后脸色阴沉了几分。诚然,一开始的时候叶央初到西疆,他心里多少都在嘀咕,一个女人进了军营,肯定会不方便。可渐渐的,那种偏颇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个女人,但女人怎么了?
叶央重承诺守信义,给了神策军一场久违的胜利!让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强!她付出了数倍精力,做到了寻常男子都罕能为之的事情!李校尉原先只是不了解叶央,看法才有失公允,可为什么朝廷里的那些大官,知道了她的战绩,还会这样觉得?
生而为女子,就是她永远不能被认可的原罪吗!
李校尉不是不清楚,一入京郊她如此避讳的原因,是什么。
再也不用担心神策军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料不及的麻烦,叶央心上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可算坠了地,心不累了整个人都轻松,她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减缓头晕,不睡的时候就和陈娘说几句话,问问她是在京城找个地方生活呢,还是进国公府和云枝作伴呢——反正清凉斋人手一直不够。
“我还有个丫鬟,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也差不多,有些要强,但很容易相处。”叶央趴在车厢里,矮几被挪到脚下放着。
陈娘伸出十根青葱玉指,动作轻缓地给她揉着头顶,低低地应了一声。
“神策军扎营后就能下去了,唉,这马车真是折磨死人,得空了我教你骑马。”叶央侧身蜷腿躺着,感叹一句,打算睡他个天昏地暗,把所有烦恼都睡出去,意识混沌之间补充一句,“咱戴着面纱骑马。”
“阿央。”
车厢外的一声称呼,轻轻巧巧地驱走了她的全部睡意。
叶央一把掀开门帘,凶神恶煞地冲门外吼:“商从谨你是不想活了吗?都嘱咐过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添麻烦!尤其不要叫我的名字,或者单独和我说话!”
火气一上头,连名带姓地叫起怀王也毫无愧疚之感,至于身份尊卑?不好意思,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叶央就没放在眼里过,她装出乖巧的样子只是为了不给家里人负担。
……不能给家里人增添负担呢。
思及至此,叶央慢慢放下了车厢那张破了个洞的帘子,硬是挤出羞羞答答的声音,“怀王殿下,毕竟男女有别,我不便见外人,您还是回去罢。”
商从谨被这一番变化弄的哭笑不得,刚刚叶央出来时就差拎着刀了!他轻笑着解释道:“李校尉带一小队去了御林军驻地,其余人都在忙着扎营安顿,你不用这么小心。”
“唉……”车厢里传来幽幽的叹息声,叶央仍然不露脸。
于是商从谨无奈,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了车夫的座位上,叶央的黑色骏马没有套车,走过来打了个响鼻,也像是好奇他送来了什么。
“东西在外面,本来想……等你生辰时拿出来的。只是世事多变,或许等不到那时候,你且看看合不合身。”放下这句话,商从谨当真秉承着男女有别的原则,转身步步走进自己的马车,“无论将来如何,我都愿你……”
算起来,离七月初七还有一个月呢。只是叶央正经过生辰就那么一次,是头次进京在定国公府低调办的,前两年红衣师父想不起来这些,最有良心的贺礼便是夏天不要她挑着水跑十几里路,离家之后在西疆打仗,连下顿吃什么、有没有命去吃饭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