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买簪子?给谁?那支嵌了碎珠的看着精巧,却不禁戴,珠子过几天便会松动,还得差使工匠去修。”吴贞儿瞧了半天忍不住开口,自己都愣了。
明明这个时候,应该嘲笑她不识货啊……
有位大家说过,最了解一个人的往往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吴贞儿深以为然,就好比京城里时刻留意着定国公府内院动向的,并非王巧筝,而是她自己。
叶央每日去了哪里,大概读过什么书,吟诗作对在哪个水平,没人比吴贞儿更了解!她就等着在某次宴席的时候再压过叶央出一次风头,处心积虑饱读诗书,没想到最大的对头一匹快马,去西疆打仗了!让她失落了将近半年之久。
叶央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对吴贞儿能说出这种话也很惊讶,却依言挑了另外一支花色简朴的。
“你在京里除了巧筝姐没有朋友,怪不得无人祝贺。簪子是便宜货,买来送谁?肯定不是有身份的贵女!定国公府的丫鬟吗?也不怕簪子太重压了头,配不上翠微坊的东西!”讲出此句,吴贞儿方觉得找回了些面子,满意地转过身子。
谁知叶央认认真真道:“我家侍女生的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簪子两支,陈娘云枝各一,样式都是最流行的,戴几年足够了。叶央摸出碎银子付账,在老板满口“叶大人常来”的客套下出了门。
吴贞儿那一番话,至少两句说的很对,一是她真的在给丫鬟买东西,二是她真的无人庆生。
东西送到了定国公府门房,因为驻地挪了几十里,回去便要多费些功夫,需得趁早出发。叶央酒足饭饱,手里抓着装着官服的包裹,牵着马直到走出京城才翻身骑上去,缰绳一抖,马匹便似利箭离弦蹿了出去。
喧闹声立刻降了下来,让孤身一人的她显得愈发寂寥。
九寺之一的太仆寺是大祁掌管牧业的地方,也负责喂养军马。牧场占地甚广,哪怕人手足够也看管不过来,神策军驻扎于附近,多少为了间接震慑贼人,保护马匹不被偷盗。
叶央直跑到戌时末才隐约看见驻地的影子,此时天色已深,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夜空中星子点点,光华如水,四野空旷,天地静谧,风一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嗖——”
明黄色的光点乍现天边,然后绿色和暗红的。叶央远远望见这一幕,心中一突。
怎么回事?那是商从谨用炮弹改良的信号弹,火药这东西她看管的很紧,除了神策军旁人断不可能有!李校尉他们是知道此物重要性的,无事绝不会轻易引燃!
明黄色是预警和支援,绿色表示安全,暗红意味着此地危险绝不能靠近……神策军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骏马的速度因为叶央犹豫,所以慢了几分,她深深皱眉,警惕地往信号弹燃起的方向跑去,那里离神策军的驻地还有段距离。
空气中突然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乍一听人数应该不少,对方应该在马蹄上包裹了绒布,再加上草地吸音,是以走得近了才被叶央发觉。
她紧张地握紧身侧的长剑,等那群人走得近了,才发现他们皆穿着神策军的军服。
五百骑兵组成突击的锋矢阵,形如利箭,无一人说话,沉默且气势汹汹从远处杀过来。叶央心头的紧张变成了疑惑:神策军,攻击她?
——看来不是。
星子璀璨,堪堪照亮周围。五百人冲至眼前,离叶央约三十丈的时候,突然改变了阵型,转为包围敌军用的鹤翼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团团围住。
没人开口解惑,叶央勒马转了一圈,看着四周,也不开口问,很耐心地等有谁沉不住气为她解答。
包围没有持续多久,东方突然有两队骑兵分散开来,露出一处缺口,看意思像是让叶央经过。她也不犹豫,催马通过,离开包围圈的那一刻身后骑兵纷纷下马,冲她抱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策马走了没几步,紧接着旷野亮起火把,光芒闪烁,绵延出去几乎没有边际,天上星辰一下子变得不起眼,叶央便能看清那里的景物……还有神策军的其余士兵。
脚下的野草长不到人小腿,在这样的高度里,原先埋伏着无数神策军的步兵,随着火把亮起才能看清一二!
手持火把的人原地站立,神情肃穆,而火光亮起后没多久,步兵们纷纷起身,执刀剑操练起来。
挥砍,横劈,踢腿……一招一式无比认真,整齐得像是复刻出来一般!一整套刀法演练完毕后,定格在了最后的收势上。静默片刻后,所有人放下兵器,就近找了身旁的同袍,赤手空拳地过起招!
数千人的搏斗,岂止是壮观二字能形容的。叶央抿着唇,扣在长剑上的手指慢慢松开,渐渐摒弃杂念,专注地看着这一幕。不断有人落败,一旦被击倒便不再起身,直到最后一个人倒在草丛里,火把也随之熄灭。
一切都静了下来,星子明灭,只有风掠过原野的轻啸,和叶央此刻的心跳。
就在她试探着让骏马迈出一步的时候,原野上火光重新燃起,这一次更加明亮热烈,照亮了每一个人脸,照亮了整个夜空!
士兵中间有个熟悉的声音,提气高呼:“神策全军,祝叶将军生辰如意。及笄之礼,恭肃奉上,万望笑纳。”
叶央听出是管小三的声音,又因为他说的话彻底僵住。
神策军……在为她庆生?
演练了一套进攻的阵法,在为她庆生?
片刻之后,所有人齐声喊道:“神策全军,祝叶将军生辰如意。及笄之礼,恭肃奉上,万望笑纳!”
声音惊天动地,直达云霄!
……这让人怎么笑得出来!
一双双望着她的眼睛里,唯有信任和祝愿,叶央弯起嘴角,想笑又有些迟疑,先抬手擦去了渗出眼眶的一滴泪。
谁说没人惦记着她!
神策军,八千余人,今夜悉数到场来给她过及笄的生辰!全天下的贵女,生辰时不过请要好的姐妹来府里玩闹一天,哪怕是公主,都没有军队祝诞的待遇!
“老大,你哭了?”管小三蹦蹦跳跳地从人群里挤过来,刚刚那一声领头的呼喊让他费尽了全部力气,现在声音尚有些嘶哑。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叶央恶声恶气地吼回去,又对四周道,“无故离营,所有人都给我回去挨军法!”
管小三立刻急了,辩解道:“这个地方还在神策军的警戒范围里,不算离营,不算!”
“哈哈!”李校尉刚刚是率领骑兵的,此时从叶央身后走过来,朗笑道,“挨军法可以,将军,先和将士们吃一顿好肉罢,今天并非休沐,我们不喝酒,可营地里的肉早就备好了!”
连饭菜都备好了?叶央咳嗽一声,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好!回营再说!”
她又要前行,管小三却在马头前将人拦住,焦急问道:“老大,我们这份及笄礼,您到底满不满意,收是不收?”虽然有全军参与,但起初是他自个儿提议的!
“你们都送过来了,岂有不收的道理!”眉目间的黯然早已消散,焕发出光彩的叶央绕过他,大声说,“神策全军听令——悉数回营,跑得慢的,可就只能啃骨头啦!”
“哎?只能啃骨头?”一瞬间的功夫,管小三就只看见了叶央的背影,不满地嚷嚷,“这不是欺负我们这群没骑马的人吗!前面的兄弟拦住骑兵们,拦住他们!还有谁带了绊马索,快拿出来啊!”
☆、第92章
绊马索自然是无人带出来的,众位想让统帅检验训练成果,表演的意味更多些,步兵对骑兵一用上绊马索,势必会造成马匹受伤。
不过缺乏工具,也阻挡不了管小三飞奔回营的热切,他飞身扑到经过身边的骑兵马上,伙同几个步兵,硬是靠重量让战马倒下,死死地搂着马脖子不松手,表情无比坚决!
叶央那句“回去晚了就啃骨头”当然是开玩笑,不过当她回到营地时才巡视了一圈,步兵们便悉数到了。值岗的士兵刚刚点燃了信号弹引起统帅注意,现在抽了两个人守在几堆篝火旁,翻动着一只只肥羊,不让它们烤焦了。
空中飘着肉香,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让人觉得分外满足。
神策军营地附近俱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牧场,太仆寺喂马不喂羊,但周围的牧人却是养了不少,和荒凉萧条的西疆比,自然不缺衣少食。管小三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腰勉强走到篝火旁边,看看属于他的烤羊还没动过,登时松了口气,瘫软在火堆旁。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步兵已经到得七七八八,叶央让大家各自歇息放松,原先安静的军营立刻喧闹起来!
一坛坛清水摆出来,还夹杂着几缸冰过的乌梅饮,因为离牧场近,牛羊奶自然也少不了,虽然无酒,却不碍众人的兴致。不断有士兵端着水来敬,叶央光喝水就喝了个半饱,又不能借口推辞,只好搬出去茅厕的借口,趁机扯了半只羊腿跑开,躲在一顶营帐后头坐下,埋头大口大口地撕扯——及笄的生辰过到这份儿上,果真是与众不同。
即便如此,她还是被李校尉发现了。不过李校尉空着手跑过来,并没有灌她的意思,脸上带着局促地笑,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将军,买活羊买牛奶的银子,是我们赊来的。”
眼神躲闪,希望叶央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有心为统帅祝贺,但大家没钱嘛!
明白了。
感情吃这一顿饭,还得她掏钱!
叶央哭笑不得,却很痛快地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塞在了李校尉手里。家里给的一沓子银票她怕弄丢了,一直贴身放好,动作之下,有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掉了出来,落在她脚边。
迟疑着伸手捡起来,叶央打开后发现那是封信,大嫂亲笔写的,大致意思是今日生辰,家里没忘,可不知该送什么,就拿了些银子。还让她在外头好好照顾自己,休息时记得回家看看祖母。
也对,摊上这么个小姑子,寻常娘子用的珠花脂粉她一概不爱,按理说在及笄礼上,需用上好的发簪绾起一头青丝,可发簪叶央早已有了,乌木的,镶嵌的珠子和皇帝冕冠上的都是一般大小,再贵重能贵重过它?若送刀剑,又显得煞气太重,况且名家铸造的宝剑不是三五天便能做好的。
左想右想着实为难,干脆给银子,让她自个儿买去!
神策军送了一场演练,家里送了几万两银子。七月初七的生日,叶央颇觉得圆满,手里倒提着半只羊腿,像提着长剑,从营帐后头绕出来,鼓足勇气,迎接新一轮的敬水酒。好在战士们也不打算光用水把肚子撑满,很快就去围着篝火吃东西了。
有人唱起悠长的调子,有人和着调子用长刀打着节拍,还有人在空地上练起摔跤来。八千人的盛宴,闹起来能吵醒天上的神仙,虽无人饮酒,可在场的每位都觉得自己醉了。
夜色更浓,叶央离篝火远了些,任凭清风拂过脸颊,席地而躺,叼了根草看着天上的星星。银汉蜿蜒,群星此起彼伏地亮,天上和地下,静谧和喧闹,孤独和亲切,种种感觉调和成一团。
枕着手臂,微风偏凉的七月里叶央逐渐睡去。在定城被破,在守住了晋江城之后,第一次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直到天光。
闻鸡而起,神策军的规矩是在卯时一刻前悉数起床,围着营地跑上几圈,开始一天的训练。本来叶央还担心昨夜闹得太晚,会有士兵误了时辰,半梦半醒之间,还磨刀霍霍地准备抓几个偷懒的杀鸡儆猴,没想到七月初八唯一一个起晚了的人,居然是她自己!
直到卯时三刻,叶央才从草地上醒来,昨夜就睡在外面,反正没人敢把她抱回军帐,李校尉心细,发觉她难得睡得很香,也不让人去打扰,反正还没入秋,冻不着。
一跃身站起来,叶央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看着日头升起的高度,心里就打了个突,直到李校尉报告说全军已经跑完步,就更加无地自容。
“……看来今日起晚的就我一个,傍晚时自行去领罚,你们要不要派个人跟着?”她左右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脖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决定还是先去营帐换一身军服,“让将士们吃过饭后照常训练,等会叫负责研制新武器的那几人来我帐前。”
身为一军统帅,叶央却没有半分绕过自己的想法,给部下们做个好表率更重要。太仆寺新得了一群骏马,马是好马,却野得很,目前还没有驯服,整日在马场里跑着,夜间归厩时总要让牵他们回去的人吃足了苦头,时不时便要挨一记踹,需得有功夫的人去牵,还差人来请过士兵帮助。
神策军中最近的小军法,便是帮太仆寺赶野马回厩,叶央如此坦荡干脆地受罚,倒教李校尉更加敬重了几分。
叶央径直回了自己的军帐,换过一身衣服后,等着那一队技术兵种过来。因为起得晚,洗漱之后就误了吃饭的时辰,好在昨夜吃了不少,能顶半天。
技术兵里体质稍弱的,只需每日早晨跟着大军跑跑步便可,之后的一系列训练都不用参与,只管研究武器。不多时帐外有人高声禀报,于是叶央叫他们进来,一共十几人整齐列成方阵,挤满了那点空间。
“怀王殿下走后,火炮的研究进度如何?”叶央背手站了起来,身高只比成年男子略矮一些,气势上则完全压了过去,蹙眉发问。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瘦高个儿略一犹豫,从表情就能看出来并不乐观。
“唉……”她叹了口气。一回到京城,皇帝便收回了叶央最重要的帮手。神策军制胜的关键在于火药,若不是这东西的配方必须保密,她都有心在其余三军里各设一支精锐队伍,而不是一支神策军赶着三头支援。
如今商从谨一走,火炮的进度立刻慢了下来,也不知他在府里有没有继续考虑这事儿。
要怎么跟皇帝开口说呢?直接告诉他“把你儿子送到神策军来,我定不会亏待了他”肯定不妥,直接去问天子要人就不是个好主意!
可没了他绝对不行!
叶央又问了几句关于火炮的改进,把自己有限的知识倾囊相授,希望能有些用处。军营的一天从没有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