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口问了几句,又倒了杯新茶,放在桌上。
叶央精力过人,可骑马奔行一夜依旧会累,正好喝茶提神,举起茶盏摇头道:“都不是。英嘉公主。”
“哦……”素和炤的桃花眼一弯,露出意料之中的微笑,“公主要你和她比试?你比武输了?”
……这家伙说的够准!
叶央也不知道他是分析出还是瞎猜的,不过英嘉公主真的同他讲的一般,要和自己比试。行军打仗,尤其是人数较少的情况下,尽量避免无所谓的牺牲就极为重要,考校的不止是将领带兵的经验,短兵相接时,也在考验将领的武艺。
“还没比呢。”她摆了摆手,心里总觉得烧着一团火,“也不知道能不能比成,若胜了,还能得五百匹胡地的战马。”英嘉公主以良驹为赌注,皇帝自然不会让臣子辛辛苦苦一场什么也没捞到,把骏马赏下来是肯定的。
素和炤从前穿惯了书生青衫,猛地换上窄袖的军服,还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去撩袖子,摸了个空才发现袖口里什么都没有,“皇帝不让你们比?不对……都是女子,他肯定不会考虑面子,若担忧你输了也不可能,赢面对半,堂堂天子不会这点信心都没有……有人给你出头了?怀王?”
要不是清楚他绝无可能离开军校,叶央就真以为他当时在殿内偷听了!
怏怏地点了点头,她烦躁难安,勉强定了定心,回答:“英嘉公主和那个叫阿喏的将军,想联手。言堇帮我说了句话,圣上本来差点就同意了,最后却没说什么。”
“你毕竟是个女子。”素和炤答了一句,平时他袖口里总揣着一柄折扇,大冬天也不离身,好在指点江山时拿出来摇一摇,显得人深不可测。眼下空着手,总觉得分析出的内容也不那么准确了。
怀王在大庭广众之下帮官员说话,本来没什么,总不能任由胡人使团欺负大祁,可就因为叶央是个女人,他一站出来,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了——犹记得那年商从谨可是入宫后与陛下长谈半日,然后带着兵就去晋江城支援。当时搬出了火炮作为借口,现在呢?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呀,怀王太不考虑……”素和炤长叹一声,尾音轻佻,像在看她笑话,还没说完,神情蓦地凝重起来,“将军,陛下恐怕要重用你!至少不会在英嘉公主走后,撤了你的位置,这点大可放心!”
叶央抿了一口杯中液体,才发现茶里也加了些药材,不过甜丝丝的味道不坏,正打算多喝几口,听见他话题转的太快,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若说素和炤之前提及的都有据可循,但他对朝堂之事了解未深,凭什么肯定皇帝不会撤了她的将军?难道素和炤真像他自荐幕僚时吹嘘的那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别忘了,他现在是怀王!”素和炤用指尖敲敲木桌,震得茶盏里的水微微一晃。
叶央的心神也跟着晃了一下。
商从谨既已封王,是不好同大臣关系过近的——太子还没在朝中有多少势力呢,他怎么能和掌兵权的将军公然示好!
等会儿……示好?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用的词不太恰当,不过也是心里想想,没说出来,喝完药茶便去查看患病士兵的情况。
素和炤优哉游哉,松了松军服的领口。他本身畏寒,命人一大早就烧起了地龙,现在却太旺了些,身上出了层薄汗。
年关将近,又无战事。军饷发下来后许多人便要寄回家里,同时也受到了家里寄来的土产等物。管小三没有家人,对李校尉媳妇亲手赶制的寒衣很是眼馋,而后李校尉得知此事,又让媳妇多做了一件匀给他,两人交情更深一步。
李校尉病倒数日,衣服都是管小三自告奋勇来洗的。室外呵气成冰,他仍然不觉得冷,得了空便哼着歌儿洗衣服。
“别唱了,接触病者时用白布掩上口鼻,洗完衣服记得擦些油膏防止皲裂。”叶央脚步极轻地从身后接近,倒把他吓了一跳。
“老大?”管小三听出是她,放下衣服甩甩水珠,两只手冻得红彤彤,“你不是吃皇帝的御膳去了,怎么回来这么早?”
叶央叹了口气,露出极其沉痛的表情,好像自己打输了仗,“什么都没吃上!”宴席分桌而食,偶尔推杯换盏,菜色精致氛围清雅,可不管她夹什么东西,坐在斜对面眼力过人的英嘉公主也会学着夹一块,谁能有胃口?
她打算先数数有几个患病的战士好转,核查军务后再去睡一觉,同管小三打了个招呼,捂着口鼻往隔离出来的养病区走。假如能把怀王府上的御医请过来就好了,水平自然比军医及民间郎中好许多。叶央想了想,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总不能什么都靠商从谨。
离开晋江城的时候两人就约定好,回京后尽量装作不熟悉的样子。她是做到了,商从谨呢?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怀王的确没有做出格的事,私下里说话亦有分寸,可满朝文武就只看见了他一趟趟往神策军跑,如何是好?
难不成还让叶央挨家挨户敲门解释“我和他之间绝对是同袍之情”?
如果有超出的部分,她也不打算现在就挑明。心里沉甸甸缀着的是一座定城,九岁那年昼夜不灭的大火,叶央必须亲自扑灭。
她要收回雁回长廊,要驱逐库支,不可有半分松懈!
于是叶央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又将素和炤从统帅的座椅上拽下来修理一顿,躺在床上只睡了两个时辰,约莫过了午饭时间就醒来。
宫中今日依旧有宴席,不过是文臣之间的对决,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没她什么事。
听见充作书房的右梢间有动静,叶央打着呵欠过去看了一眼,素和炤在伏案处理文书工作,没占她的位置,规矩地坐在旁边。字是行草,流水一般从笔尖淌出来,但让他抄录什么东西,也是能好好写楷体的。
训练暂时告一段落,叶央不必监军,似醒未醒地窝在椅子上,想着若是无事,得让战士们过个好年。
“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将军您得饿到晚上了,若没记错早晨也没吃。我们虽不是鸡犬,也等着和您一起升天呢。”素和炤暗讽她是在修仙飞升,笔尖微顿,又道,“……要不我去厨房偷两个馒头给您?别打我板子就成。”
军校有规定,除非是出现特殊情况,如病人需要多次进食,一般时候厨房是不开伙的——神策军对此没有异议,他们原先在西疆打仗,可是连厨房都没有!每顿饭得自己做,现在好多了,只要火长备好干粮,便能去厨房领一大份热气腾腾有荤有素的菜来。
叶央当然可以行使权力,让厨房开个小灶,但这种事还是少来为妙,十几个大厨房,每日要做八千余人的菜,围着灶台,冬天都有中暑的!她偶尔忙至子时要份夜宵就差不多了,现在估计厨子们刚忙完午饭,估计正准备晚饭材料呢。
“给本将军闭嘴。”叶央哼哼一声,看着别人忙活心里顿时痛快。
新春将至,她得想办法给战士们过个好年。家里给的银票没怎么动过,日常吃用都是朝廷出前,叶央决定在买些牛羊来自己烤,反正出了军校就是大片荒地,还能饮些酒。不过无论是何庆典,军中总有一部分人要值岗不能参与,所以她决定举办两日。
正在专心地想着,书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商从谨站在入口处,肩上玄色大氅还未摘下,下摆沾了草屑,急急迈进来,“阿央,父皇同意了!”
“什么?”叶央迅速起身,脑子倏然清醒。
“你和英嘉公主各执五百精兵,比一场分出胜负!”商从谨显然是疾奔而来,脸颊泛起红晕,他似乎晒不黑,同在晋江城呆了那么久,叶央的肤色早就如秋收时的小麦,商从谨还是和从前一样。
当然,皇帝的意思是让商从谨传他口谕,同为圣意,口谕虽然随便了些,传谕时仍然得跪着听,可传谕的人明显不想让叶将军跪在自己面前,干脆变成了转述,“英嘉公主和阿喏并肩作战,我会帮你!”
素和炤显然也缺乏对皇家的必要敬意,此时怀王殿下传达圣意,眼皮未抬,动作不停,依旧在写着字,只把话听进了耳朵里。
“圣上同意了?”叶央更惊讶这个,仍然不敢相信。真不知道英嘉公主用了什么方法才得偿愿望,也不知道商从谨是怎么说的,才能得到帮她的机会,“你会不会……”
“不妨事。”商从谨让她放宽心,反正父皇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不差这一回让天子印象更坏。
叶央松了口气,想着即将到手的那五百匹良驹,大步往外走,“我去挑人!唉,李校尉病倒,手底下实在无人可用,需仔细选拔一番。”
“阿央等等!”商从谨叫住她,赶忙把人拦下,露出有些得意的邀功表情,“比试的细节我同英嘉公主约定了一番,但那些条件,一定对我们有利!”
他很少直白地表达情感,如今眼神灼灼,凶煞之气少了几分。叶央转身道:“约定了什么?”
“我和公主说好,在比试时不使用任何有杀伤力的武器,包括火炮。”这个条件看似对胡人更好些,商从谨笑了笑,清楚自己的文字游戏多么巧妙,“但我制造的许多能用于战事的东西中,并不只有武器。”
望远镜,信号弹……在这方面,他们的确领先太多。
☆、第96章
“你猜,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供给胡人使用的使馆里,一袭纱帘隔出一方空间,案几上的鹿形香炉里燃着龙延香,袅袅地升起极浅淡的烟雾。这片雾气里,英嘉公主的脸庞愈发柔和,声音也温柔起来,缓缓落下一枚黑曜石做的棋子。
经平纬直,棋盘上已经被大半黑子站满,同英嘉公主对弈的是阿喏,他脖子短,脑袋又极圆,看上去像直接长在了肩膀上。阿喏粗人一个,本就不会下围棋,即使香气有安神的作用,依旧急得额头冒汗,只好说:“公主天资过人,是被神鹰保佑的战士。”
英嘉公主轻笑了一声,看着他放下的白子缓缓落入自己的陷阱中,紧接着又落下一子,阿喏的败事已成定局。
“公主,阿喏记得,在草原时您的棋艺还没有这么厉害。”额头上滚落一滴汗珠,阿喏说得相当忐忑。英嘉公主当初何止是没有这么厉害,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不光水平低得过分,还经常悔棋!
“我是让你猜,叶央会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英嘉公主无视了那句话,心情愉悦,眼看快要赢了,却不打算继续,反倒将棋子一颗颗收了起来。
阿喏恍然大悟,半是恭维道:“公主故意在大祁皇帝面前表现成轻率鲁莽的样子,一定会骗过那个女人,让她觉得公主并无甚能力!”
“其实也不算故意表现如此……”收拾好棋子,英嘉公主又陷入极端无聊的状态中,单手托腮,另一只手伸出根食指在空荡荡的棋盘上划来划去,“虽然我无意扮成猪,却仍想吃了那只老虎。”
她的手指并不纤细,指尖上结了一层茧子。据说这木质的棋盘价值不菲,冬日摸上去触手温热,可惜她年少习武,两手皆被薄茧覆盖,指头早失去了感知细微冷热的能力,实在觉不出这棋盘多昂贵。
英嘉相信,叶央也是如此。
三日内,在皇家狩猎场,双方各领五百精兵,一南一北同时行进,并无要攻占的地方,目的是将对方人手悉数消灭。若过了三天还未分胜负,则是平手。
狩猎场是城外半座围起来的山,物产甚丰,一年之中只有冬天才寂寥些。皇帝没有给两位女将军规定抢攻的地方,只说要削减对方人手,直到一方全军覆没。然而猎场占地不小,五百人想要分散躲避直到三日结束,也不是不可能。
天子有意将此事的输赢处理得模糊些,同时给了双方躲避锋芒的机会。假如打不过,就找地方躲起来直到结束罢。
不过参与的两位将领都没有退缩的意思。叶央把军中最强的战士都挑了出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身体未痊愈的李校尉的请求,只说会带着五百良驹回来。
然后在出发前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青霜剑。
“将军,圣上说不可携带开了刃的兵器,你擦也白擦。”素和炤看出她的紧张,干脆把话挑明了,低头看着自己分配到的木刀。
木刀中空,里面填着朱红颜料,砍在冬衣上只会留下一道重重的红痕,而不至于伤人。四肢受伤则不能跟随大军行走,算作腿脚不利,腰部以上有了红痕,则是“阵亡”,需即刻离开狩猎场。
叶央放下擦刀的油布,将青霜剑收起,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出发罢,去狩猎场。”
冬日天亮得晚,寅卯交接时分仍旧漆黑如夜,一踏出门外便觉得阵阵寒风袭来,军校四处打着火把,在平日考校武艺的演武场上已经有五百士兵沉默等候,只有身旁的战马偶尔发出一声响鼻。
素和炤跟了过来,还不忘嘀嘀咕咕地抱怨:“我是幕僚,又不需要上战场……鬼天气,冻死人了。”
“在我们神策,幕僚就得要上战场。”叶央回了他一句,大声对众人道,“上马,出发!”
五百人动作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后在叶央的带领下向猎场奔去,那地方在京城北方,从这里过去倒也不远,而且没有什么崎岖的地方。
这个时辰,不少人尚在睡梦中,叶央脸上一丝倦意也无,比白天还清醒,借着火把燃起的光抓紧赶路,五百名神策精兵分作十人一队,每队中两人持火把,将旷野照出了一阵蜿蜒的光。
京城到猎场就远一些,故而叶央赶在所有人之前到了。皇帝自然是不会来的,她昨日又入宫一回,领了圣旨同英嘉公主商定好,今日直接赶来便是。
天色由漆黑转为了深蓝,叶央的耳朵藏在皮毛帽子里,倒也不是很冷,搓了搓因为寒风吹僵的脸颊,呵出一口白气,“言堇,我想了想还是不要用信号弹了,虽然不具备杀伤力,但也是火药做的。那就只有望远镜能用了……”
商从谨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火光下的侧脸棱角分明,缓缓点了点头,“天气太冷,不确定是否会冻坏它。”
“白水晶做的镜片,应该不妨事。”叶央没有太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