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创造者;万军之主。〃他继续念道;〃最最神妙的耶稣;天使们的惊奇;万能的耶稣;祖先的救主;至亲至爱的耶稣;族长们的赞美;最最光荣的耶稣;皇帝的后盾;至善的耶稣;预言的实现;最最奇妙的耶稣;殉道者的堡垒;最最温和的耶稣;修士们的喜悦;最最仁爱的耶稣;神父们的快乐;最最仁慈的耶稣;苦斋徒的克制;最最乐天的耶稣;圣徒们的欢乐;至洁的耶稣;童贞者的贞洁;万古永存的耶稣;罪人的救星;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最后总算念完了;又反复呼喊着〃耶稣〃;但声音越来越沙哑了。他一手稍稍提起绸里子的法衣;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叩头。唱诗班都唱着最后那句话:〃耶稣;上帝的儿子;饶恕我吧!〃犯人们都匍匐在地;再爬起来;把没有剃掉的一半头发往后一甩;那磨伤他们瘦腿的脚镣还哐啷发响。
这项仪式持续了很久。总是以赞美词开始;以〃饶恕我吧〃结束。然后又是一套新的赞美词;最后以〃阿利路亚〃终结。犯人们画十字;跪下去;匍匐在地。开头每赞颂一次;犯人们就跪拜一次;后来隔一次跪拜;甚至隔两次跪拜。等到全部赞颂完毕;司祭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合上圣经;走到隔板后面去了。大家都感到很高兴。剩下最后一项仪式;就是司祭从大桌子上拿起一个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举着它走到教堂中央。首先是典狱长走到司祭跟前;吻了吻十字架;然后是副典狱长;然后是看守们;最后是犯人们。犯人们互相拥挤;低声咒骂;走到司祭跟前。司祭一面跟典狱长谈话;一面把十字架和自己的手凑到犯人嘴边和鼻子旁;犯人们就竭力去吻十字架和同祭的手。这次专门为安慰和教训迷途弟兄而做的礼拜就这样结束了。
四十
在场的人;从司祭。典狱长到玛丝洛娃;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声嘶力竭地反复叨念和用种种古怪字眼颂扬的耶稣本人;恰好禁止这里所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仅禁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饶舌和以师尊自居的司祭使用面包和酒所作的亵渎法术;而且斩钉截铁地禁止一些人把另一些人称为师尊;禁止在教堂里祈祷;并叮嘱各人单独祈祷。他甚至禁止人们修建教堂;说要毁坏教堂;还说人们不应该在教堂里祈祷;而应该在心灵里和真理中祈祷。主要是他不但禁止对人进行审判。监禁。折磨。侮辱和惩罚;象这里所做的那样;而且禁止对人使用任何暴力;并说他是来释放一切囚犯;使他们获得自由的。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这里所做的一切正是最严重的亵渎;以基督名义所做的一切正是对基督本人的嘲弄。谁也没有想到;司祭举着让人亲吻的四端镶有珐琅圆饰的包金十字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基督受刑的绞架的形象;而他之所以上绞架;就是因为他禁止此刻这里所做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司祭吃着面包;喝着葡萄酒;自以为是在吃基督的身体;喝基督的血;其实他们确实是在吃喝基督的血肉;不过并非因为他们吃了面包;喝了葡萄酒;而是因为他们不仅蛊惑那些被基督认为同自己一样的〃弱小者〃;而且剥夺他们最大的幸福;使他们遭到最残酷的折磨;不让人们知道基督带给他们的福音。
司祭心安理得地做着这一切;因为他从小就受了这样的教育;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信仰;从前的圣徒都信奉过它;现在的神职长官和俗世长官也都信奉它。他相信的并非面包会变成身体;说许多空话会有益于灵魂;或者他真的吃了上帝身上的一块肉。这类事是不足信的。他相信的只是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使他确立这种信心的;主要是十八年来他靠这种礼拜收入钱财;养家活口;让儿子读中学;送女儿进神学校。诵经士也这样相信;而且信心比司祭更坚定;因为他压根儿忘记了这种教义的实质;只知道香火。追荐亡灵。诵经。普通祈祷和带赞美词的祈祷都有一定的价格;凡是真正的基督徒都乐意缴付;因此他叫喊〃饶恕吧;饶恕吧〃也好;唱赞美诗也好;念经也好;总是镇定沉着;满心相信非这样做不可;就象人家出卖木柴。面粉和土豆一样。至于典狱长和看守;他们虽然从来不知道也不研究教义和教堂里各种圣礼的意义;但却相信非有这样的信仰不可;因为最高当局和沙皇本人都信奉它。除此以外;他们还感觉到这种信仰在为他们残酷的职务辩解;虽然这种感觉是隐隐约约的;因为他们自己也解释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没有这种信仰;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象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拚命折磨人。典狱长天性善良;要不是从这种信仰中获得支持;他绝对不可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因为有了这种支持;他才能俨然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又是跪拜;又是画十字;听到大家唱〃那些司智天使〃;就情绪激动;而在给孩子们授圣餐时;就走上前去;亲手抱起一个领圣餐的孩子;把他举得高高的。
在犯人中间;只有少数几个看透这类玩意儿纯属骗局;只是用来愚弄这一类信徒的把戏;因此心里暗暗好笑。大多数人却相信;这种包金的圣像。蜡烛。金杯。法衣。十字架。反复叼念的〃至亲至爱的耶稣〃和〃饶恕吧〃;都蕴藏着神秘的力量;依靠这种力量就可以在今世和来世得到许多好处。虽然多数人都做过一些尝试;想借助于祈求。祷告。蜡烛;在今世得到好处;结果却一无所得;他们的祷告也没有如愿;但大家还是坚信;失败是偶然的;这一套做法既然得到有学问的人和总主教的赞同;总是很有道理的。即使对今世没有作用;对来世也一定会起作用。
玛丝洛娃也这样相信。她在做礼拜时也象别人一样;产生一种又虔诚又厌烦的复杂心情。起初她站在隔板后面的人群中间;除了同牢的几个女伴以外;谁也看不见。后来;领圣餐的人往前走去;她跟费多霞也一起往前移动;于是就看见了典狱长;还看见典狱长后面的看守中间有一个矮小的农民;长着浅褐头发;留着淡白胡子。这人就是费多霞的丈夫。他正目不转睛地盯住妻子。玛丝洛娃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不断打量他;同时跟费多霞交头接耳地谈话;直到大家画十字和跪拜时;她才也跟着这样做。
四十一
聂赫留朵夫一清早从家里出来;看见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大车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调地叫道:
〃卖牛奶;卖牛奶;卖牛奶!〃
昨晚下了第一场春雨。凡是没有修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长出了嫩绿的青草。花园里的桦树枝上布满了翠绿的绒毛;稠李和杨树抽出了芳香的细长叶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在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的旧货市场上;一座座货棚旁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有些衣服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长裤和背心;在市场上走来走去。
小饭馆周围挤满了不上工的男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发亮的皮靴;还有些女人;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绸头巾;身上穿着钉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着用黄丝带系住的手枪;站着岗;窥察什么地方有纠纷;好借此排遣他们难堪的无聊。在林荫道上;在一片新绿的草地上;孩子们和狗在奔跑嬉戏;保姆们兴致勃勃地坐在长凳上聊天。
大街上;左半边路面没有照到阳光;还很潮湿阴凉;中间的路面已经干了。沉重的载货马车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驶过;四轮轻便马车辘辘地行驶着;公共马车不断发出叮叮的响声。四面八方响起教堂错落有致的钟声;震得空气不住地颤抖;号召人们去参加和监狱教堂一样的礼拜。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区走去。
聂赫留朵夫所雇的马车没有把他送到监狱门口;而在通往监狱的路口停下。
在这通往监狱的路口;在离监狱大约一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多半拿着包袱。右边有几所不高的木屋;左边是一座两层的楼房;门口挂着招牌。用石块砌成的巨大监狱就在前面;但探监的人不得走近。一个持枪的哨兵走来走去;谁想从他身旁绕过;他就向谁吆喝。
木屋小门旁边;在岗哨对面的右边长凳上坐着一个看守。他身穿镶丝绦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来探监的人都走到他跟前;报了他们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记下来。聂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报了玛丝洛娃的姓名;穿制服的看守也记了下来。
〃为什么还不让人进去?〃聂赫留朵夫问。
〃他们正在做礼拜。等做完礼拜;就放你们进去。〃
聂赫留朵夫走到探监的人群那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衣服褴褛;帽子揉皱;光脚上套着一双破鞋;脸上布满一道道伤痕;向监狱走去。
〃你往哪儿溜?〃持枪的哨兵对他吆喝道。
〃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褴褛的人全没被哨兵的吆喝吓倒;顶嘴说;然后走回来。〃你不放;我等着就是。何必大声嚷嚷;倒象个将军似的。〃
人群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烂烂;但也有一些男女衣着很体面。聂赫留朵夫旁边站着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脸色红润;胡子刮得精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衬衣裤。聂赫留朵夫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探监。那人回答说;他每星期日都来。他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他是银行的看门人;是来探望犯制造伪证罪的弟弟的。这人和蔼可亲;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了聂赫留朵夫听;还想打听聂赫留朵夫的情况;但这时来了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良种黑马拉着;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戴面纱的小姐。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大学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听;可不可以散发施舍物(他带来的白面包);以及为此要办什么手续。
〃这是未婚妻要我来办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妈要我们把东西散发给犯人。〃
〃我也是头一次来;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问问那个人。〃聂赫留朵夫说;指指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聂赫留朵夫同大学生谈话的时候;正中开有小窗洞的监狱大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军服的军官和另一个看守。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监开始。哨兵退到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监狱大门涌去。站在门口的看守高声数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探监人:〃十六;十七。。。。。。〃在监狱里面;另一个看守用手拍着每个进入二道门的人;也在点数;目的是避免让任何探监的人留在狱里;也不致跑掉一个犯人。这个点数的看守;眼睛不看走过去的人;在聂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这一拍起初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这种屈辱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门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大房间;房间里有几个不大的窗子;上面装着铁栅栏。在这个称为聚会厅的房子里;聂赫留朵夫怎么也没有料到;壁龛里竟会有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挂这个干什么?〃他想;情不自觉地把耶稣像同自由人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着;让急于探监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集;想到关在这里的恶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对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样的无辜者则满怀同情;而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又觉得胆怯和爱怜。他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听见看守在那一头说着些什么。但聂赫留朵夫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看守的话;继续往多数探监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聂赫留朵夫让性急的人走在前头;自己最后一个走进会面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房间;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片喧闹声;那是由几百个人的叫嚷声汇合成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到他走过去;看见房间被一道铁丝网隔成两半;人们象苍蝇钉在糖上那样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后墙上开有几个窗洞的房间;不是由一道铁丝网而是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两半;而且铁丝网都是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有几个看守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来回监视。铁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大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惨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竭力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受得仿佛晕船一般。
四十二
〃不过;该办的事还是要办。〃聂赫留朵夫鼓励自己说;〃可是该怎么办呢?〃
他用眼睛找寻长官。他看见一个佩军官肩章。留小胡子。身材瘦小的人在人群后面走来走去;就对他说:
〃先生;请问;女犯关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同她们见面?〃他非常紧张而又谦恭地问。
〃难道您要探望女监吗?〃
〃是的;我希望同一个关在这里的女人见面。〃聂赫留朵夫依旧那么紧张而谦恭地回答。
〃您刚才在聚会厅里就该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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