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政治犯;同时又要迫害和处决那些品德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也就是所谓犯罪型。〃
〃第一;说政治犯被判刑是因为他们的品德高于一般人;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他们中间的多数都是社会渣滓;跟您认为品德低于一般人的犯罪型同样堕落;虽然表现方式有所不同。〃
〃可是我认得一些人;他们的品德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不知要高多少倍。那些教派信徒个个都品德高尚;意志坚强。。。。。。〃
拉戈任斯基有个习惯;不许别人在他说话的时候打岔;因此他不听聂赫留朵夫说;只管自己讲下去。这使聂赫留朵夫更加恼火。
〃说法院的宗旨在于维持现存制度;这种看法我仍不能同意。法院有法院的宗旨;那就是要么改造。。。。。。〃
〃关在监狱里改造是很好的事情。〃聂赫留朵夫插嘴说。
〃。。。。。。要么去掉威胁社会生存的道德败坏分子和兽性难驯的家伙。〃拉戈任斯基固执地继续说。
〃问题就在于现在的社会既不能做到这一点;也不能做到那一点。现在的社会是无能为力的。〃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拉戈任斯基勉强才装出笑容说。
〃我想说的是;合理的惩罚其实只有两种:那就是古代常用的体罚和死刑;但随着社会风气的好转;这些刑罚用得越来越少了。〃聂赫留朵夫说。
〃哦;这话从您嘴里听到真是新鲜得很。〃
〃是啊;把一个人痛打一顿;使他以后不再做挨打的事;这有一定道理的;砍掉一个对社会有害的危险分子的脑袋;这也完全有道理的。这两种惩罚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把一个游手好闲。不学好而堕落的人关进牢里;使他衣食不愁而又无所事事;并且又同极端堕落的人相处在一起;这有什么意思呢?还有;为了一点点事情把一个人从图拉省押解到伊尔库次克省;或者从库尔斯克省押解到别的地方;而国家要在每人头上花费五百多卢布;这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说实在的;这种公费旅行无疑使他们害怕。要是没有这种旅行和监狱;我和您就不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了。〃
〃这种监狱并不能保障我们的安全;因为那些人不是一辈子关在那里;他们会被放出来。结果就正好相反;他们在那种地方会变得更加罪恶和堕落;也就是说变得更加危险。〃
〃您是说;这种惩治制度必须加以改进。〃
〃改进是不可能的。改良监狱花费的钱会远远超过国民教育的经费。这样就会给人民增加负担。〃
〃不过;即使惩治制度有缺点;也不能因此就废除法院。〃拉戈任斯基又听不进去内弟的话;继续讲他自己的观点。
〃那些缺点是无法克服的。〃聂赫留朵夫提高嗓门说。
〃那怎么办?把人杀掉?还是象一位政府要人所提议的那样;把他们的眼睛挖出来?〃拉戈任斯基得意扬扬地笑着说。
〃是的;这样做残酷是残酷;但还有点效果。可是现在的办法呢;既残酷;又没有效果;而且极其愚蠢;让人不能理解;头脑健全的人怎么能参与象刑事法庭那样荒谬而残酷的工作。〃
〃这工作我参加了。〃拉戈任斯基脸色发白说。
〃那是您的事。但我不能理解。〃
〃我看您不能理解的事多着呢。〃拉戈任斯基声音颤抖地说。
〃我曾在法庭上看到;副检察官是怎样千方百计硬把一个男孩治罪;而那个男孩只会引起一切头脑健全的人的同情。我还知道一个检察官审讯教派信徒;竟然认为读福音书是触犯刑法。总之;法院的全部活动就在于干这种毫无意义的残酷勾当。〃
〃我要是这样想;就干不了这一行了。〃拉戈任斯基说着站起来。
聂赫留朵夫忽然看见姐夫的眼镜底下有一种古怪的亮光。〃那会是眼泪吗?〃聂赫留朵夫想。真的;这是屈辱的眼泪。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口;掏出手帕;清了清喉咙;动手擦擦眼镜;然后又擦擦眼睛。接着回到沙发旁;点着一支雪茄;不再说什么。聂赫留朵夫看到他把姐夫和姐姐得罪到这个地步;心里感到又难过又羞愧;特别是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于是他窘态毕露地同他们告了别;回家去了。
〃我说的话多半是正确的;至少他没有话能反驳我。但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他说话。我能这样被奇怪的情感所支配;能这样得罪姐夫;弄得可怜的娜塔丽雅这样伤心;可见我这人改变得很少。〃他想。
三十四
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犯人定于三点钟从火车站出发。聂赫留朵夫想等他们从监狱里出来;跟他们一起到车站;就准备在十二点以前赶到监狱。
聂赫留朵夫在收拾行李和文件时;看到自己的日记;就停下来重新阅读最近写的几段话;〃卡秋莎不肯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她胜利了;我也胜利了。我觉得她的心灵在发生变化;我不敢相信;但很高兴。我不敢相信;但我觉得她在复活。〃接下去还有这样一段话:〃遇到一件很痛苦又很快乐的事。听说她在医院里不规矩。我顿时感到十分痛苦。没想到我会这么痛苦。我跟她说话感到又厌恶又憎恨;但我立刻想到自己;我痛恨她的那种行为我自己做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有做这种事的念头。我顿时讨厌我自己;同时又可怜她。这样一来;我心里就舒畅了。只要我们能经常及时找到自己的良知;我们就会变得善良些。〃他在今天的日记里写道:〃去娜塔丽雅家。由于自满而变得不善;凶恶;至今心里沉重。可是有什么办法?明天起就要开始过新生活了。别了;过去;永别了。百感交集;但一个头绪也理不出。〃
聂赫留朵夫第二天早晨醒来;头一个感觉就是悔不该跟姐夫吵架。
〃就这样走掉可不行。〃他想;〃应该去向他们赔个不是才对。〃
但他看了看表;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他得赶紧动身;才不会错过那批犯人离开监狱的时间。聂赫留朵夫把行李匆匆收拾好;打发看门人和费多霞的丈夫塔拉斯…他随聂赫留朵夫一起出门;…把行李直接送到车站;自己雇了一辆最先遇到的出租马车;直奔监狱。流放犯的那列火车比聂赫留朵夫搭乘的邮车要早开两小时;因此他已把公寓房钱付清;打算不再回来。
正是炎热的七月天气。街上的石头。房屋和铁皮屋顶经过七月的夜晚还没有凉下来;又把余热发散到闷热的空气里。空中没有风;即使偶尔起一阵风;也只会带来充满灰尘和油漆味的又脏又热的空气。街上行人不多;少数行人也都竭力在房屋的阴影里行走。只有皮肤晒得黑黑的修路农民坐在街道中央;脚上穿着树皮鞋;用铁锤把石子砸到热砂里。还有一些脸色阴沉的警察;身穿本色布制服;挂着橘黄色武装带;没精打采地不停挪动两脚站在街心。还有一些公共马车丁丁地在街上川流不息;车厢向阳的一面挂着窗帘;拉车的马头上戴着白布头罩;两只耳朵从布罩孔里露出来。
聂赫留朵夫坐车来到监狱;那批犯人还没有出来。在监狱里;从四点钟起就开始移交和验收犯人。这工作很紧张;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这批流放犯有六百二十三名男犯和六十四名女犯;都得按名册一一核对;把有病的和体弱的挑出来;统统移交给押解队。新来的典狱长。两名副典狱长。一个医师。一个医士。一个押解官和一个文书;都坐在院子里靠墙的阴凉处的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放着公文簿册和办公用具。他们逐一报出犯人名字;一个个进行审查;问话;登记。
现在桌子已有一半晒到阳光了。这里很热;没有风;站在周围的犯人又不断呼出热气;弄得更加闷热难受。
〃怎么搞的;简直没完没了!〃押解官又高又胖;脸色红润;肩膀耸起;胳膊很短;一面不住地吸烟;从小胡子里吐出一团团烟雾;一面说。〃可把人累死了。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人?还有很多吗?〃
文书把各册查了查。
〃还有二十四个男的和几个女的。〃
〃喂;怎么不动了;过来!〃押解官对那些挤在一起还没有验过身分的犯人吆喝道。
犯人们已站了三个多小时队;头上太阳直射;又没有地方遮蔽。
这项工作是在监狱里进行的;大门口照例站着一个持枪的哨兵;还有二十辆左右的大车停在那儿;准备装载流放犯的行李和体弱的犯人。街道拐角处站着一批犯人的亲友;在等待犯人出来再见一面;要是可能的话;再说几句话;递给他们一点东西。聂赫留朵夫就挤在这群人中间。
他在这儿站了将近一小时。门里终于响起了铁镣的哐啷声。杂乱的脚步声。长官的吆喝声。咳嗽声和人群低低的谈话声。这样持续了五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几个看守在小门里进进出出。口令最后传出来。
大门隆隆地打开来;铁镣的哐啷声更响了。一大批穿白军服掮枪的押解兵走到街上;在大门外整齐地排成一个圆圈;显然这是他们干惯的事情。等他们站好队;又传出了一声口令。男犯人被剃光头发;头上戴着象薄饼一般的囚帽;背上背着袋子;两人一排;艰难地一步步拖着脚镣走出来。他们一只手扶住背上的袋子;另一只手前后摆动。苦役犯是先出来的;都穿着灰色的长裤和囚袍;囚袍背上缝着一块苦役犯标志的方布。他们当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瘦的;有胖的;有白脸的;有红脸的;有黑脸的;有留小胡子的;有留大胡子的;有不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有鞑靼人;有犹太人;个个都哐啷啷地拖着铁镣;拚命挥动一条胳膊;仿佛急着要走到远处去;但走了十步光景就停住了;听话地四人一排;按顺序站好。随后;大门里又涌出一批剃光头的男犯。他们也穿着囚服;但没有戴脚镣;只是每两人用一副手铐锁在一起。这是农民。。。。。。他们同样迅速地走出来;站住;四人一排站好队。然后是各村社判处的流放犯;再后面是女犯;也按同样的次序;先是穿灰色囚袍。系灰色头巾的女苦役犯;然后是女流放犯;以及穿城里服装或者乡下服装自愿跟随丈夫一起流放的女人。有几个女犯手里抱着娃娃;用囚袍的前襟包着。
还有一些孩子是跟女犯一起走的;包括男孩和女孩。这些孩子象马群里的小马一样;夹在女犯中间。男犯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只偶尔咳嗽几声;简短地说一两句话。但女犯的队伍里却话声不断。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看见了玛丝洛娃出来;但后来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她。他只看见一群灰色的生物;丧失人类的特征;而那些排在男人后面。带着孩子和袋子的女犯;更是丧失了女性的特征。
尽管在监狱的围墙里已对全体人犯进行了清点;押解兵又重新点了一遍人数;核对了一下。这次清点花的时间特别多;因为有些犯人走来走去;影响了清点工作。押解兵破口大骂;把犯人推来推去。犯人听凭摆布;但怒形于色。押解兵重新点了一遍。等到重新清点完毕;押解官又发出一声口令;人群顿时骚乱起来。那些身体虚弱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争先恐后地往大车那边跑去;先把袋子放到车里;然后爬上车去。接连爬上车去就座的有抱着啼哭的奶娃娃的女人;兴高采烈地抢着座位的孩子和脸色阴郁。神情沮丧的男犯。
有几个男犯脱下帽子;走到押解官跟前;请求他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求坐车。聂赫留朵夫看见押解官一言不发;也不看请求的人;只顾自己吸烟;后来忽然对那些犯人挥动他的短胳膊;那些犯人怕挨打;慌忙缩起光头;拔脚跑开。
〃我要叫你尝尝当贵族老爷的滋味;好让你一辈子记住!走着去!〃押解官嚷道。
只有一个戴脚镣的颤巍巍高个子老头得到押解官的准许。聂赫留朵夫看见他脱下薄饼般的囚帽;画了个十字;向大车走去。可是他那衰老的腿拖着锁链;爬了好久都爬不上车。幸亏车上有个女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总算把他拉上去了。
等那几辆大车都装满袋子;被允许乘车的人在袋子上坐好;押解官才摘下军帽;用手绢擦擦前额。秃头和又红又粗的脖子;然后画了个十字。
〃全体;开步走!〃他喊着口令。
士兵们肩上的枪铿锵作响。犯人们脱下帽子;有几个用左手画着十字。送行的人大声叫嚷着;犯人们也大声叫嚷着回答。女人中间有的号啕大哭。整个队伍就在穿白军服的士兵包围下移动起来;脚上的锁链扬起了阵阵尘土。士兵带着头;接着的是戴脚镣的犯人;四人一排;再后是流放犯;然后是村社农民;每两个人铐在一起;然后是女人。最后是装着行李和身体衰弱的人的大车;其中一辆车上有一个女人;裹紧衣服;不住地尖叫和号哭。
三十五
队伍很长;前头的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后面装载行李和老弱病残的大车才刚刚起动。等大车一起动;聂赫留朵夫就坐上马车;让车夫跟上前面的队伍;看看在男犯中间有没有熟人;并在女犯中寻找玛丝洛娃;问问她有没有收到送去的东西。天气更热了;一丝风也没有;上千只脚扬起的灰尘;一直飘浮在街心走着的犯人们头上。犯人们走得很快;由于聂赫留朵夫的马车驾的不是快马;费了好大工夫才赶到队伍前头。一排又一排模样古怪的可怕生物;迈动上千只穿着同样鞋袜的脚;合着步伐摆动空手;似乎在给自己鼓气。他们人数那么多;模样那么单调;又处在那么古怪的特殊气氛下;以致聂赫留朵夫觉得;他们仿佛不是人;而是一种可怕的特殊生物。直到他在苦役犯中认出凶手费多罗夫;在流放犯中认出滑稽家伙奥霍京和一个求他帮过忙的流浪汉;才改变了这种印象。犯人几乎个个回过头来;斜视着那辆赶上他们的轻便马车和车上那个不断打量他们的老爷。费多罗夫扬了扬头;表示他认识聂赫留朵夫。奥霍京也挤了挤眼。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有点头;认为这是犯禁的。聂赫留朵夫也走到女犯旁边;立刻认出了玛丝洛娃。她在女犯的第二排。这一排边上走着一个女犯;红脸庞;黑眼睛;短腿;模样难看;把囚袍前摆掖在腰里;她就是俏娘们;她旁边是个孕妇;勉强拖着两腿走着;第三个就是玛丝洛娃。玛丝洛娃肩上扛着袋子;眼睛瞧着前方;脸色镇定而坚毅;第四个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一件短袍;象农妇那样扎着头巾;步伐矫健;她就是费多霞。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向女犯队伍走去;想问问玛丝洛娃有没有收到东西;她身体怎样;可是在队伍这边走着的一个押解军士一发现有人接近队伍;立刻赶过来。
〃不行;老爷;接近队伍是不允许的。〃他走过来;大声说。
军士走到跟前;军士认出聂赫留朵夫(在监狱里人人都认识聂赫留朵夫);就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在聂赫留朵夫身边站住说:
〃现在不行。到火车站就可以了;这儿是不允许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