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友
弗雷德里克·波尔 C·M·科恩布鲁斯 著
列得莫瑞一只手捋了捋鬃毛,另一只手按下加速键,轻松地跃上高速行道。他随手把开关扳上80英里/小时,并点燃一根肉味香烟。他把那小巧的、温热的黑色金属条塞进插座。他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子。上了正确的行道后,你就什么也用不着做——这与驾驶飞机不同。他打开收音机。
“……由亚罕·马斯提央·波克演奏。”莫瑞听着,他对这名字不熟悉。
接着一段段甜美而又沁人心脾的笛声吹入奔驰的小车。莫瑞会心地笑了,他对简洁的旋律情有独钟。乐曲抑扬顿挫,如同示波器上不安分的小点,慢得几乎要停止,旋即一曲结束。莫瑞多愁善感地想,为什么所有的音乐不能都像那样简洁明晰,没有深奥的伴奏。旋律再次响起,夹杂双簧管明快的伴音,仿佛往日仪式上的舞蹈,人们缠结又分开,清脆的笛声附和着双簧管木质的鼻音。这位小车司机变得烦躁不安起来。突然,轰的一声,高潮部分从小步舞曲的基调中迸发出来,紧密环绕着主旋律。
莫瑞猛地一震,关上收音机。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无法习惯主人们的音乐,他也不曾听说他们种族中的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他向窗外望去,再次整理鬃毛,把思绪集中到一些不那么搅人的轨道上。
仪表盘上传来断续的嘟嘟声。莫瑞看了看路,换上一条低速行道,接着又跃上另一条。他转过一个弯道岔路,驶进一条边道,把车停在一幢高大的公寓楼前。
莫瑞爬出车,踏着毛毯走进大厅。他不得不等了一会儿,让电梯卸下它的重负。他走进去,按下电钮。电梯将他带到L层,那儿住着贝茜。莫瑞十分想娶贝茜。
电梯门向两旁滑开,莫瑞来到门厅。他迅速瞥了眼大厅窗镜中的自己,掸了掸夹克上的灰尘。他大步走向贝茜的套间,朝监视器镜头露齿一笑,直到贝茜请他进门。
莫瑞朝四周望了望。贝茜不在他的视线内,于是他耐心地坐在一张矮躺椅上,拾起一本杂志。杂志平摊开,印入眼帘的是一个叫《猫科敌人》的故事。
“太棒了。”他暗自说道。全都是关于居住在星际空间的猫人行星飞船入侵的故事。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因这个想法而颤动,而且实际上,在他喉咙的深处蕴藏着咆哮。插图真实得可怕——用的是自然色,印刷在三层胶合板上。每一条线都是一个小突起。当你左右摆头时,人物便会晃动,栩栩如生。画中之一是女性,很像贝茜。她正被猫人威胁。插图旁写着:“‘现在,’那生物咆哮道,‘我们看谁会成为主人!’”
莫瑞合上杂志,把它放到一边。“贝茜!”他大声抗议道。
作为回答,贝茜从一扇滑动门里走出来并朝他微笑。“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说。
“没什么,”莫瑞说,“我正在看这个。”他拿起那本杂志。
贝茜又冲他笑了笑。“那么,生日快乐!”她叫道,“我一直记在心里。十三岁的感觉怎么样?”
“糟糕。关节嘎吱作响,成块地长毛,一切都很糟。”莫瑞是在开玩笑。他从没感觉这么好,十三岁对他的种族来说正是黄金时代。“贝茜,”他突然说,“既然我到了年龄,你和我又作了这么长时间的朋友——”
“现在不谈这个,莫瑞,”她打断他的话茬,“不然要错过你爱看的表演。你瞧现在几点了!”
“好吧,”他说,身子后倾,以便让贝茜打开视屏,“但记住,贝茜——过会儿我有话对你说。”她朝他微笑,坐在他的臂弯里,而屏幕开始闪现出色彩。
视屏呈现出一个舞台,台上立着一位衣着华丽的杂耍者。他在一阵低沉的鼓声中鞠躬,并飞快地向空中掷圆盘。接着,当有一打圆盘已在深红的灯光里旋转闪烁时,另外两名艺人走上台来,变出颜色反差很大的圆球、传统的印度短棒,还有两只装满液体的广口瓶。
鼓声婉转起伏。“哈!”杂耍者主角一声大叫,舞台上顷刻乱作一团。艺人们变换着位置,交叉跑动,朝对方投掷着漫天飞舞的道具。他们总能设法接住那些闪光的小玩意,使它们停留在空中。“哈!”主角又叫了一声,像变戏法一般,投掷物又回到了杂耍者的手中。他们一边使肘部和头上的道具保持平衡,一边小心翼翼地鞠躬,以回报播放中的来自无形的观众的吠叫与喝彩。
“他们真是太棒了!”贝茜感叹道,她温柔的眼睛熠熠生辉。
“说得过去。”莫瑞附和着,暗喜自己推荐的节目从开始就很成功。接下来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歌手。他走上前台一鞠躬,眨动着深情的双眼。歌曲没有词,这对莫瑞的种族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当节奏连续向上升起,莫瑞愉快地在座位上扭动着,同时回忆起了早些时候聆听主人的奇异、令人迷惑的音乐时感受到的强烈痛苦。
莫瑞心情舒畅,但他的舒畅中潜伏一种缺陷。尽管他正全身心地欣赏音乐,但乐曲中却传达出一声声执拗的、微弱的召唤。他试图置之不理……
贝茜重重推了他一下,眼中透露出的神色可以说是恐惧:“莫瑞,你的呼叫器!你没听见吗?”
莫瑞从口袋里掏出他们种族随身携带的小巧的接收器。此时,由于没有衣服的包裹,表示呼叫的音乐讯号尖厉地响起来。莫瑞骤然起身……
但他又犹豫了,一时迟疑不决。“我不想离开。”他慢吞吞地告诉贝茜,连自己都被说出的话惊呆了。
贝茜眼中的恐惧此时愈发强烈了:“不想?莫瑞,那是你主人的呼叫!”
“但是那不——公平,”他抱怨道,“他并不知道我今晚和你呆在一起。也许他知道,而且如果他执意调查的话,他会明白——明白——”莫瑞努力把话咽下,“明白你对我甚至比他对我更重要!”他飞快地说完。
“别那么说!”她嚷着,浑身躁动不安。“这像是在犯罪!莫瑞——你最好离开。”
“好吧。”他闷闷不乐地答道,拿起披肩。他一直就知道迟早会离开。“你留在这儿看表演,我独自去屋顶。”
莫瑞走出公寓,踏进等待中的电梯,飞速升往屋顶。“我需要一架穿梭机,”他向一位侍者解释道,“主人在呼叫。”穿梭机即刻被牵引到他面前,他走了进去,飞机直冲云天。
十万年的强制进化对犬科动物产生了奇异的影响。人工变异,定向选择,动物养殖者凭借所有窍门和技术创造出了一种超级狗。莫瑞身高约四英尺,但对他周遭环境来说却不是侏儒,因为世界就是按这种规格建造的。他用后腿直立行走,深嵌的髋关节由电子手术的方法强迫突出。他的手指长而纤细,这种构造完美的手掌能够胜任最精细的工艺制造。
莫瑞的脸与犬科动物的相似度并不超过你的脸与猿类的相似度。总之,如果他能够走出家门,穿行于城市中,他只会被当作一个奇特的而不是怪异的生物,也许仅被人们看作一个侏儒而已。
的确,十万年的光阴对主人们的影响远远超过对他们的影响。正如预料之中,大脑不断生长,身体萎缩了,而且严重的近视倾向,瞳距持续减小。在数以千计的自愿参加基因实验的主人当中,很明显,少数人出生时,在其塌陷的鼻梁上长有单个的、无法聚焦的巨大独眼。这预示未来发展的一个可能方向。
主人们不再参与体力劳动,那主要由狗族人承担,更多时候由自动机器充当劳动者。甚至实验性研究也由人类的伙伴来完成,主人们只是整理实验的直接结果,并从中演绎、创建理论。
人类在各个方面愈来愈显著地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放弃的第一项奢侈的习惯便是群居。数代以来,人类没有品尝过会面的欢乐。不再有侵犯他人权利的事件发生,某种心灵感应术可以调整所有争端。
莫瑞的飞机由内置导航仪引导,在安第斯山脉上空飞翔着。警铃在他双耳中恍惚作响,他猛地惊醒,接管对飞行器的控制。他瞧见下方一座高耸的死火山的山峰顶上,坐落着一幢白色的方形建筑物,那是主人的家。尽管他对主人把自己从贝茜身边唤回很反感,但他感到接近那指引自己的智慧时,一股兴奋油然而生。
他使飞机回旋下降,平稳地停泊在机坪上。当他走出机舱后,停机坪在支点的作用下,无声地自动转向,使飞机正对离开的方向。
莫瑞经过一扇自动卷帘门。他的鼻孔炽热,几乎刚嗅到气味他就确认是从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莫瑞沿着狭长的、暖烘烘的过道直奔主人的起居室,在一扇不锈钢门前停住脚步。
几秒钟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莫瑞跨进一间昏暗的屋子,他的面庞由于激动而扭动。他注视着四周的黑暗;强烈感受到弥漫于空间中的温热而潮湿的空气。他望见了自己的主人——瘦小、皱缩,几近赤裸。他肿胀的头颅靠在高背椅上。莫瑞缓步前进,站在座位上的人面前。
主人紧闭双眼,用低缓而尖细的声音说道:“莫瑞,今天是你的生日。”他没有强调任何一个字,声调近乎聋人说的那种。
“是的,主人,”莫瑞说,“您召唤我时,一位——朋友正和我一起庆祝。我尽快赶来了。”
“我有东西给你,莫瑞。一件礼物。”主人的双眼第一次睁开,他用一只手快速拨弄着坐椅扶手上的某种开关。他的眼睛没有看着莫瑞,只是正视前方;嘴角微显皱纹,似乎尝试着使肌肉做一次原始的微笑。墙上一块嵌板打开,从中伸出一块平板,在一只平整的托盘上盛放着一个古老的、皱裂得很厉害的木盒,从裂隙里可以瞥见古代纸张的鲜黄亮色。
主人继续说着,虽然有些生硬。在习惯了如同千里眼般的心灵感应术这一捷径后,直接用声音交流显得笨拙。“这些是关于北美总统们的生活的传记。当你很小的时候——也许你不记得了——你对它们表现得很好奇,我已作了安排,让你下次就这一课题进行重要的原始材料研究。就是它了,它是六个月前被发现的,我保存着,一直等到你的生日。”
两人沉默了许久,莫瑞拿起这本书。他注意到,书作了防腐处理,随时可以使用。他随便地瞟了一眼标题,童年时代的兴趣已随着他的完全成熟变得索然无味。
“你现在准备开始了吗?”主人低语道。
莫瑞犹豫不决。他曾经历的奇怪的困惑感不断增长,内心里响起无声的,宛如抗议的怒嚎。“对不起,”他吞吞吐吐地说,向后退了一小步。
主人朝他投去略带惊讶的目光。
“我很抱歉。我——我不想做这项研究。”莫瑞竭力使眼睛正视主人,那张人类的面孔上掠过一丝苦楚。他闭上双眼,颓然靠在椅背上。
主人很长时间没有再回答莫瑞。然后,他双眼猛地睁开,坐直身子,说道:“离开我。”
接着,他凝视着虚空,不再注意莫瑞。
“请……”莫瑞急切地说,“不要误解,我非常想读那些书,我一生都想。但我——”他停住了话头。很明显,主人已把莫瑞从脑中赶走了。正如莫瑞自己,如果他眼中进了灰尘,会很快忘记那轻微的疼痛。
莫瑞转身穿过门。“请,”他轻声地自言自语,旋即又厌恶地吠叫起来。当他再次踏进飞机时,他快速地眨着眼睛。经过数十万年的进化,狗学会了啜泣。
莫瑞看上去心烦意乱,重重地躺在充气长椅里。贝茜用温柔的双眼关切地望着他。“莫瑞,”她满怀忧虑地说,“你昨天几点睡的?”
“那无关紧要,”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看了看小镇。”
“要我做点儿什么吃的吗?”
“不,”莫瑞说,他略带愧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咽下两粒白色的药片,“我现在不饿。这药很来劲。”
“随你的便。”她说。沉默包围了他们。莫瑞从肘下方的桌子上拿起一叠纸。“星期三的任务……”他读道,把纸放到一边,疲倦地揉着双眼。“你现在有活儿干吗?”他问道。
贝茜快乐地笑着。“噢,有,”她答道,“我的主人要我整理一些数据,都是关于水泥浇注的。那是非常重要的活儿,我提前一星期就干完了。”
莫瑞犹豫了,接着,他装作并不在乎,问道:“你和你的主人相处得怎么样?”
“非常好。她昨天把我叫去,问是否需要延长整理数据的期限。当她知道我已干完时,十分满意。”
“你真幸运。”莫瑞冷淡地说,心中充满哀伤。他想弄清自己和主人之间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三个星期了!没有一次呼叫,太可怕了。“噢,贝茜,我想我要疯了!”他叫道。
他明白贝茜正试图安慰自己。“别插嘴,”他说道,“上一次见主人时,我——惹恼了他。我曾肯定他几天之后会需要我的,但他似乎完全抛弃我了。贝茜,这种事会发生吗?”
她看上去惊恐万分,这种想法是骇人听闻的。“也许,”她烦乱地说道,“我不知道。但他不会对你那样的,莫瑞。你如此聪明,他需要你正如你需要他一样!”
莫瑞叹了口气,茫然无措。“我希望我能相信。”他又取出小药瓶,但贝茜把手按在他手上。
“请别再吃了,莫瑞,”她轻声说道,尽力安抚他的悲伤。“莫瑞——几天前你想问我什么问题,你现在问好吗?”
“我想让你嫁给我——这是你想听的?”
“是的,莫瑞。我愿意。”
他粗鲁地大笑道:“我!你怎么能嫁给我?我已经失去了主人,我——我现在不再是人了。你不理解那种感受,贝茜,我已失去思想的另一半,还有曾拥有的雄心壮志。我如今一无是处,贝茜。”他猛地站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你不能嫁给我!”他大嚷着,“我想我在一星期内就会发疯!我得走了,或许你该把我从记忆中抹去。”他重重地关上门,没有等,径直冲下楼梯。
路灯已经熄灭,黎明将至。在某种莫名冲动的驱使下,他踏上一条滚动行道,缓慢地向大都市的郊区进发。路的尽头,行道自动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