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设想过用武器来消灭这折磨自己的怪物,但是他更知道这没有用,就算能去掉一个,那么还会出现第二个复仇女神。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涌上心间,可是卡茨的承诺又驱除了它们,尽管这只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他开始上图书馆读书,阅读大量关于复仇女神的书籍及资料,情不自禁地朗诵那些描述复仇女神的诗句。丹尼尔还借来许多录像带,剧本大多是与复仇女神有关的题材。他对此极感兴趣,欣赏这些影片使丹尼尔暂时忘却了世上的一切。
他狂热地观看,甚至到了这种程度:当屏幕上有个熟悉的场景闪过时,他也几乎没加注意。但后来他还是意识到了那个镜头,于是猛然伸直身体,用拳头捶打一下“停止”按键,磁带往后倒转,他重新看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看到一个被复仇女神追捕的男子,两人在周围人群让出的空间前进,像荒岛上的鲁宾逊和星期五……那个人后来拐进胡同,朝镜头投去慌张的一瞥,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走动。摄像机着意刻画出那个时刻,复仇女神的动作迟缓,茫然地左右移动,然后转过身,径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在桥上传出回声……
丹尼尔倒回磁带再看了这一段——只是为了绝对证实这件事。他的手抖得几乎连录像机也无法操纵了。
“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吗?”他轻轻对站在背后的复仇女神问道,现在他有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和复仇女神谈话。他小声说;“你对此怎么说?啊?你不是已经看到这一切了,对吗?回答呀,笨蛋!”于是他把全身往后一仰,用拳头捶打机器人的胸部,似乎眼前的她就是卡茨。这捶打声粗重喑哑——是机器人惟一能发出的反应。
他彻底清楚明白了:卡茨从来没有所吹嘘的那种能耐。即使他有,他也不会去使用它来帮助丹尼尔。说老实话,他干吗要这么做呢?除了风险以外对他有什么好处?丹尼尔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影片的片段在卡茨实验室里放映时他如此焦急,当时不是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动作和屏幕不能同步配合,所以才特别紧张。看来他曾多次排练过,为了把这个骗局做得天衣无缝!这个狗东西……
“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丹尼尔拼命击打机器人的胸脯,发出的吭吭声如同击鼓,“究竟有多久?回答我!我的时间还够吗?”
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使他精神崩溃,还要等什么?还要干什么?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找到卡茨,越快越好。他知道时间也许已耗得差不多了,卡茨的拖延策略正在接近成功。
“我们一道走,”他对复仇女神说了这么一句纯属多余的话,“赶快走!”
机器人跟着他,内部肯定有什么秘密设施在计算,计算那最后的一刻,只要人形机器作出致命的一击,那么就绝对不会再需要第二下。
卡茨高踞在总稽核崭新的书桌后,他感到自己已登上由电脑组成的金字塔顶峰,他又叹了一口气开始沉思。他近来常受丹尼尔的事情困扰,甚至对方还出现在睡梦中。这倒不是由于内疚而受到煎熬,因为这种感觉必须是以人还具有良知为前提的……
他往后一靠,打开抽屉,那是从旧书桌移来的。他的手在里面摸索,不经意地触到键盘——漫不经心地碰了一下。
只要轻轻按动几下,他就能救下丹尼尔的性命。不过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了丹尼尔——其实他的确能轻易地操纵复仇女神,就是现在的他也还能挽救丹尼尔,但是他并不准备这么干,没有必要,而且那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风险。对这么复杂的电脑,能监督全社会的电脑,过分去干预是危险的,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出现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整个系统紊乱或瘫痪,这太不值得了……
也许他在被迫挽救自己生命时才会这样做,使用抽屉里的这个设施。真的,他企盼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于是很快关上抽屉,听到轻柔的咔嗒上锁声。
现在他成了总稽核,在某种意义上是机器的总管。没有别人能超越他,他的权力至高无上。再加上他书桌抽屉里的设施,已没人能加害于他,谁也不会构成他的威胁。
他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起先以为自己是在打盹,因为他好几次曾梦见过丹尼尔,不过现在他还听到了沉重的咚咚声,可见这一次不是做梦。接着是一阵上楼的急促步伐,一切都如此迅猛,似乎在一瞬间同时发生。
丹尼尔猛一下把房门撞开,楼下人们的喊叫和脚步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简直是噩梦中的狂风暴雨,时间停滞了。
丹尼尔僵立在门口,脸庞由于痉挛而不住哆嗦,他的手紧握枪支,抖得赛过风中残烛,只能用双手才勉强握住武器。
卡茨则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他在平时的遐想中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如果他真能指挥复仇女神,加快丹尼尔死刑的执行,他早就把这件事结束了。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干,于是只有耐心等待。他希望丹尼尔在得悉真情或最终丧失希望前就已经一命呜呼。
卡茨早就对这次见面有思想准备,但他不记得当时手中怎么会出现手枪,不记得是怎么打开抽屉的,事实上时间已经停滞。他当然了解复仇女神不会准许丹尼尔再动手杀人,但是现在丹尼尔就站在面前,颤抖的手里握着手枪,于是卡茨的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动摇。他不敢对复仇女神寄与重望,特别是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后来卡茨实在不记得手枪是怎么开火的,扳机似乎是自己压上了手指,他只记得手掌感到一股后坐力,枪声打破了寂静。
卡茨听到丹尼尔手中的枪也同时响起,听到子弹的呼啸。
时间已不再停滞,而且加快流逝,好像要弥补刚才的损失。复仇女神恰好在丹尼尔开枪的那一刹那,用铁手抱住了他,使枪口发生偏移。丹尼尔的确是开了枪,只不过被耽误了几分之一秒,复仇女神的干扰使卡茨的子弹首先打中了目标。
子弹穿过丹尼尔的胸部,又打在机器人的身上。丹尼尔的脸骤然变色,来不及说出任何话就往后倒下。机器人松开双手,丹尼尔的尸体缓缓倒向地面,手中的枪同时摔在地毯上,前后两个伤口都冒出鲜血。
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鲜血淌过她的胸口。复仇女神和卡茨面对面站着,尽管她和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卡茨还是觉得她在说:“这不是自杀,是你蓄意谋杀了他,我们将对任何罪犯或凶手都加以追捕。”
卡茨刚把枪支扔进抽屉,办公室里就闯进大批人群,他们是从楼下奔上来的。卡茨灵机一动,他及时藏起枪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急转直下。
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自杀。大家都亲眼看见这被复仇女神跟踪的疯子如何奔进卡茨的办公室。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也有凶手由机器人陪同,想到这里来求情讨饶,想摆脱复仇女神。
“事情是这样的,”卡茨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向下属解释,他逐渐恢复了镇定,“复仇女神执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准他朝我射击,于是他就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
丹尼尔衣服上的火药无言地肯定了卡茨的话。
自杀的解释说服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警察,只是没有包括电脑。后来尸体被抬走,留下卡茨和复仇女神还在办公室里,他们面对面站立,面对面隔着桌子对视,这种奇怪的情景使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卡茨不知道如何分析这种局势。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情况,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复仇女神眼皮底下实施谋杀。所以哪怕像他这样的总稽核,也不知道电脑将用何种形式研究罪证,确定有罪的程度。他不知道电脑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把复仇女神召回去。
但是他知道:电脑肯定已在分析所发生的一切,但结论还不明朗,复仇女神是否会从此刻起就开始追踪,直至他的末日来临。也许复仇女神就这么干站着,站到被召回为止。
卡茨决定不能这么干耗下去,那没有意义,更不能等这个或另一个复仇女神接到指令来追杀他。他必须采取步骤。幸好上帝保佑,他还能够采取一些步骤。
卡茨打开抽屉,拉出他不得不动用的键盘,他非常仔细,一个键一个键地朝电脑输入了编译的命令。然后他透过玻璃墙凝视,似乎能看见下面的机器在无声地擦去一些数据,又放进另一些虚假的信息。
他抬眼望望面前的那个机器人,显得轻松自若。
“现在无论你或电脑,对一切都会忘得干干净净,”他说,“现在你可以走啦,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知是电脑工作得太快,也不知是纯粹的巧合,复仇女神应声而动,服从了卡茨的命令,不再愣在原地。当电脑的一个指令改为另一个指令时,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失常。她弯下身子,头部和卡茨位于同一平面上。
复仇女神光滑的面部反映出卡茨的脸,那张脸像在嘲笑机器人这种笨拙的鞠躬。复仇女神的前胸还残留着血迹,蓦一看真会误认为是得奖者佩戴的红绶带。
卡茨注视复仇女神径直朝门外走去,隆隆的脚步声又沿楼梯而下。地板以及他的全身都感到了这种沉重,引起恶心及头痛。这说明电脑同样也屈从了邪恶。
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电脑,但电脑不再值得信赖。卡茨发觉自己手在颤抖。他推上抽屉,听到自动锁轻柔的咔嗒声。他的两只手还在哆嗦,颤抖传遍到全身,他恐怖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不稳固,内心涌现出无边的孤独。
他抓起帽子及大衣,快步下楼。在楼梯中间他停住脚步,两手深深插入口袋,但是任何大衣也无法解脱他内心发出的冷战。他背后又听到了脚步声!
起初他不敢回头,他太熟悉这种步履声响了。他同时冒出两种恐惧:不知是哪一种更为强烈——是害怕证实复仇女神已经盯住他了呢,还是害怕没有在盯他。如果是前者,他也许多少还能体验到一种奇异的安慰,这表明他还可以信赖机器,那种可怕的孤独感也许将不复存在。
他并没回头张望,接着又踏下一层台阶。背后还能听见不祥的回声,在重复他的步伐,于是他艰难地屏息扭转头部……
楼梯上竟是空空如也!
时间在流逝,无穷无尽。卡茨又回头看了一次,接着再向下走去。他重新听到背后的沉重步履声,但是见不到复仇女神,根本没有任何机器人。
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厄默尼德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这是他内心深处的良知和罪恶感在跟随他,是任何手段也无法欺瞒或摆脱的。
卡茨踉踉跄跄走下楼梯到了街上,背后的脚步声始终紧追不舍,尽管不再是金属的铿锵声,但却永远解脱不了,它将永远陪伴他直到末日!
——(完)——
复苏
詹尼·普莱塔 著
格雷姆·克拉根头痛得要命,已经快要死了。年轻医生的话语好不容易才传进他那行将涣散的意识之中。
“……问题您已经考虑好了,克拉根先生,我们欢迎您的决定。随着医学的发展,将来某个时候,人们定能学会治好包括骨髓癌在内的诸多疾病。您给我们留下的钱,将用于对您的冷冻、复苏和治疗。您现在50岁,届时您将重新获得生命……”
当夜,格雷姆·克拉根就与世长辞。他的尸体被装入密封箱,安放到由液氖控温的冷冻墓室。一放,就一直放到了医生登记的时日。
……他在做梦,梦见他在温暖的海洋里游泳。梦在慢慢地消失。蔚蓝色的海水在闪闪发亮。渐渐地海水就变成了雾。他还不想醒来。但雾变得越来越冷,他终于睁开了双眼。格雷姆·克拉根看到的是一间病房。房间里有许多设备和各种仪器,仪器上闪烁着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床旁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
“哈罗!”老人率先开口打招呼。看上去他已八十挨边,苍白的头发稀稀疏疏,满脸的皱纹犹如阡陌纵横。
“早上好!”克拉根回应了一声,定睛一看,老人有点面熟,随即大声叫喊,“医生!是您吗?”
“一点没错,克拉根先生。您的记忆满不错嘛。”
“嗨,我看到什么啦?是您的耳环吧?”
“这不是耳环,而是接收器——带在耳垂上的收音机。”
“干什么用的?”
“我用来收听无线电节目,立体声的。”
“这收音机怎么开呢?”
“弹一下舌头就开了……今天天气真好!”
克拉根往窗外望了望:“不错。似乎不错。可巧,天气也可以制定?”
“只试过一段时间,以后就没再搞了。”
“嗯。”
突然窗玻璃一震,粉身碎骨不翼而飞,房间也显得比先前更亮一些。
“这是干吗?在打仗?”
“战争早已结束,那是窗子脏了。现在的玻璃不用擦洗,换一块新的就行了呗。” 果然,从窗框下方自动伸出一块新玻璃代替原先的脏玻璃。
“现在是哪一年了?”
“2052年。”
“那么说,我在所谓的冷冻墓室里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哎,我的情况怎样,您知道不?”克拉根继续发问,“我的钱还有剩余没有?”
“都没有啦。全都花在您身上了,花在您所说的‘冷冻’上了。您的曾孙们都不愿为您支付费用,最后10年全是我为您垫着。您的复苏费用也是我支付的。”
“噢,那就太感谢您哪,医生……请原谅我把您的大名也给忘了。”
“阿比斯医生。”
“对对,就是阿比斯。我十二万分感谢您。等我开业赚了钱,就还您……”
“这我不怀疑……您肯定会还的……不过马上……”
“谢谢您的信任。医生,那我的骨髓癌怎么办呢?能治了吗?”
“那当然。注射一个疗程就没事了。”
“往脑里注射?”
“哪里话?是肌肉注射。”
“哈哈,就这么简单……那么说您们已经帮我治好了?”
“还来不及呢……”
“要知道,我现在头已经不痛了。”这位刚刚解冻复苏的人用手肘撑着,微微欠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