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机器来往的田野成了昆虫和小动物的生存乐园。它们在深深浅浅的草棵子里出没,寻找食物,然后一些更为大型的肉食类动物便在它们的基础上繁衍生息。半大的野狗从草丛中抬起头来,对着飞转的车轮狂吠不已。仅仅半年的时间,人类大自然里的邻居们,便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如此一番野性的生机景象,在长途旅行目的地不明的情况下理应得到众人的流连——如果不是他们现在心情沉重、无暇他顾的话。
胡小平病得更厉害了。他一个人在SUV后座上,已由初遇断桥时的端坐,变为现在的横躺。田璐不时地回头看他,面色忧郁。她给他吃消炎药,肌肉注射过抗生素,却看不到任何好转的迹象。现在他们只能看着他每况愈下却无法治疗,唯有尽快开车,尽早赶往目的地。
“我们得找个地方歇一下,他的身体受不了连续颠簸!”
田璐轻轻地对张城讲道。胡小平正脸色苍白地发着低烧,他的双眼紧闭,微蹙的眉头让人感觉到他正承受的巨大不适。他手臂上的伤处已由昨天的麻痹转为一刻不停的痒,像有几百条虫在爬咬,不时伸出左手拍拍缠着纱布的地方。
张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那轻轻的击打声便透过沉默直直拍进二人的心里。
时间已经快到傍晚,他们的位置离山东、安徽与河南三省交界的地方很近,京沪铁路正从这一区域穿过。不知什么时候,铁轨开始出现在公路西侧,并伴随他们一直向北。
一条隧道出现在铁轨的尽头,两三节节火车车厢静静地停泊在轨道上,前面的部分没入隧道里面。红白相间的颜色在一派绿意中显得格外分明。
开凿隧道的成本较沿地势修筑公路高出数十倍,故而公路可以像带子一样蜿蜒盘曲、高低起伏,铁路却不得不依靠高架桥与开凿山脉,努力使线路变得更为平缓。两条平行的铁轨在隧道处交汇,显然在这里,高速铁路与普通铁路需公用一条山洞。
这时公路已开始爬坡。微微感觉到背部靠向座椅的压力增加,车里的人便瞧着静止的列车渐渐下沉至被植物掩埋,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在起伏的地脉上翻越几道浅坡以后,两辆汽车已驶过这一片高低地势,开始顺着公路向下延伸。铁轨也从隧道的另一端伸展出来,分开两道,共同连至一座铁路高架桥。
“噢!你看哪!”
田璐轻叫起来,她左手捂着脸颊,右手指着前方,嘴不可置信地忘了合拢。前方路上,袁茵和马青海也分别从悍马两边伸出头来,向他们挥手惊呼。
张城和他们同时看到了。
从未上桥的地方就已开始,蓝色的是快车,绿头黑皮的是货车,流线造型白底蓝道的是动车……撞在一起的列车有四五辆之多。堆积,翻滚,围栏尽毁。呈“之”字型的车厢横在铁路桥正中;离地二十多米高的桥面两侧分别挂着一截蓝、一截绿色车厢;货车车皮像积木一样倾斜地搭在半空中,一挂不知是何的黑色物体正在铁轮上摇摇晃晃地挂着。
远远望去,庞大的铁皮运输工具就像一堆任性小孩弄乱后的玩具。
五颜六色,打翻的笔筒。
公路从撞车的铁路桥正下方穿行而过。两辆车缓慢地行驶着,撞击现场离他们越来越近。心跳加剧,精神越来越紧张。随着距离的消失,车厢的体量在众人眼中变得越来越大。当他们驶到桥下的时候,那种毁灭性的可怕压迫感已在每个人的胸中达到极致。
第9章 残骸
掉在桥下的数节车厢尽数变形。在数节勉强维持原型的车厢中间,有一堆像被重型机械压扁的残骸,很可能就是当时撞击事故发生的源头。一些呈黑褐、灰色的附着物从金属质地的残骸下方挤压出来,里面像夹杂着布料,还有一些柴火棍样的戳出,甚至有的地方还能看见一两只鞋子。远远看去,这些饼状物就像用于铺路建房的草编厚席,却是被重新从泥土里挖出的样子。
他们静静地从依然矗立的铁路桥下穿过。公路被桥上坠落的残骸堵住了一半,两辆车小心地从尖利的残骸边缘绕过,搭在桥上的蓝色车厢距离他们的车窗不足三米远。在列车的衬托下,连前方悍马的庞大身形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几节列车的玻璃窗大多数都已破碎,就像一张张洞开的黑口,无论从什么角度,倾斜的夕阳一点都照不进车厢里。
这恐怕就是磁暴发生时,停电、通讯失灵造成的恶果之一。如今半年的时间过去,当初惊心动魄的瞬间已然永远凝固,大自然也毫不客气地在这些遗留物上留下自己的痕迹。雨点和泥水在车厢表面上变得干硬,车体有些地方油漆剥落,露出的地方锈迹斑斑,就连流线造型的和谐号如今也看上去单薄脆弱。野草在这些新邻居的脚下疯狂长高,土地上已看不出人类的足迹,连同一些小片残骸与车里掉出的东西一并隐藏。
看到这里,又回想起他们以前的经历,车上的几个人都不禁感慨自己的幸运。这几个人都是从山桥镇逃出来的,幸好当时做出的是多停留几天的决定,虽然接下去曾困惑逃亡,但那些远远好过在惊恐混乱中面对各种各样的不测。
先是两辆火车相撞,接着,更多失去通讯信息的列车撞上去。难以想象当时那些乘客历经的是怎样几番的生死折磨。车厢灯火突然熄灭,一波撞击还未稳住脚步,便接上另来一波;车厢迅速移位、脱出轨道,一厢一厢的生命骤然间归于死亡的宁静。幸存者即使好不容易从扭曲的铁皮箱子里面爬出来,然而巨大的惊吓尚未和缓,满耳哀号呼救并不能给他们生还的喜悦,相反,那时他们的绝望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联想到停电时城镇里的情景,那时所有的救援力量早忙乱趁一团自顾无暇,怕连火车相撞的消息都很难获得。所以当时很可能根本没有救援。那么如今那些心存着身在何方?还是早就都死掉了?
全国各地有多少辆正在运行的列车?天上又有多少架飞机?以至于那些遍地而建的危险化学品工厂、仓储基地……就像在张城身后爆炸的那个核电站。这些人为的工程,每一处都有可能制造出一个巨大的灾难。即便当时没有立刻爆发,对未来而言也会是个潜在的威胁。人类在科技的支撑下创造了无数奇迹,然而他们真正能够掌握在手的却少得可怜。
一阵风轻轻拂过,列车残骸脚下的野草沙沙摇动,被风拨开的缝隙里偶尔露出几件死者的遗物,它们的周围,有在那里筑窝的老鼠与野兔。除此之外,这里就像一片钢铁搭成的坟墓,温暖的余晖中竟能让人感觉寒冷。
“不知道火车上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田璐仰着头从车窗缝隙向桥底望去,悬在桥外的车厢底部还能看到一排排黑色的钢铁车轮。
“现在可能都死了。”张城也看到这一景象。
“丧尸那种‘死’法吗?那会不会它们就在附近?”
“有可能,所以我们得特别小心。”
“还停下来过夜吗?”
“晚上赶路更危险,我们马上开远一点露营。”
太阳很快沉得仅剩半边脸在地平线上。在离开铁路高架桥到现在的这一段距离里,路面上、旁边野地里,不时有棕黑色的人类残骸出现,大部分肢体不全。浸水与暴晒已使这些逝者的衣衫破烂不堪,风干的肌肉塌缩成皮张在身上,勾勒出一根根肋骨的形状,杂乱肮脏的头发随风乱摆,时刻强调着生命的早已远去。
就着最后的几缕阳光,张城突然在几具尸体边上停下车,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怎么了?”田璐把身子探过驾驶室。
张城把手中拈起的铜黄色闪光物拿给她看。
“子弹壳?”
“没错。这些人是被子弹打死的。”
“——所以它们可能是丧尸?”
“很可能军队来过这里!说明这里的丧尸曾经有很多,这样一来,就难保军队不会有伤亡。我们沿途找找,说不定能捡到枪!”
“那很好啊……他们也停下了,我们是不是要告诉他们马上去找?”
“天已经差不多黑了,胡小平的身体也受不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休息吃东西,这些东西也不会飞,明天亮了再找也不迟。”
当没有太阳的天空正呈现一种逐渐暗淡的灰蓝色时,胡小平“哇”地一声,把田璐方才喂他喝下的大半杯奶粉尽数吐出,然后伏在SUV打开的车门边狂呕起来,一半身子已从座位上跌滚而下。从胃里涌出的液体呛到了气管,他便又急促地咳嗽个不停。
田璐扔下手中正在搅动的汤勺飞跑过去。小汤锅里的水飞溅出来,浇在野炊炉上发出“嗤”的声响。张城立刻跟上,他把少年扶起,重新抬放在后座上半躺。
胡小平的两腮上正呈现出两朵病态的酡红,田璐在他后背推拿了一会儿,胃部的痉挛才勉强平息。咳嗽与干呕停止,一身虚汗从毛孔里渗出。两人看见少年缓缓张开的眼睛,不由暗自大吃一惊。
只见少年那对黑色的眼球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现出血一样的色泽。两人对看一眼,这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田璐扒了他眼皮一看,原来白眼球上已布满红丝,少年眼球中的毛细血管变得比平常粗很多,全部暴突出来,像一条条腥红色的线虫爬在眼珠上。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发现眼球温度高得发烫,且硬硬地突起着。
胡小平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刚才呕出的,是胃液和牛奶的混合物,苦涩的分子充斥着他的感官,他全身微微颤抖,脸上和颈后不住地冒着冷汗,可眼睛却干涩无比,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头疼不疼?”田璐问。
少年半靠在医生的臂弯里,通红的双眼有过片刻的迷惘,随即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自己都不确定有什么感觉。这时袁茵拿着一瓶水走来,田璐给张城投去一记沉重的眼色。“一会儿粥煮好了你再吃点。”
喝掉一整瓶水,又平静地躺了一会儿以后,胡小平还是没能吃下任何东西。他的胃现在好像变成一个自动清理机,除了凉水以外,任何灌进去的东西都会被无情地扔出来。他的呕吐就好像是神经质的反应,至于味觉,大家很快发现,这个可怜的少年竟已连麦片粥和牛肉干都区分不出了。
第10章 尸堆
他们终于找到了激烈交火曾经发生的地点,或者说结束后的遗迹。
清晨,张城、马青海和袁茵三人开始去四围寻找。当太阳的第一缕金光把脚下的野草染出漂亮的鲜绿色时,他们刚刚翻过一道小坡。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腐烂塌缩的尸体成堆地摞在一起。一个大堆,周围有数个小堆,草丛中还隐约露出单独遗漏的尸身。风吹过的时候,带来一丝隐隐的尸臭。
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尸堆,即使在冬天清洁的时候。凭借他们有限的人力无法堆得那么高。直径十余米,尖端的地方已将近三米,少说也有数百具之多。
袁茵脚下突然一跌,“呀”地惊叫出来,张城和马青海慌忙上去拉住。原来她脚下站立的地方,有一道将近二十公分深的长条形凹陷,显然是不知多久以前留下的,如今已被茂密的野草覆盖,难怪袁茵会看不见崴脚。
“这是车轮印。”张城说。
“好家伙!这么宽,可能是铲车。”马青海拨开密密匝匝的草。
“也许是装甲车……”
“你们看,这些尸体有没有些奇怪的地方?”袁茵指着尸堆。
这几百具尸体显然是被匆匆忙忙堆在这里的,在大尸堆北面不远的地方,他们又发现一个浅坑的痕迹,里面没有植物生长,隐约能看见黄褐色泥土里露出的半个黑色脑壳,或是一些干缩如柴的黑褐色手脚。
堆在外面的尸体来不及掩埋,进行这一项工作的人员便匆匆撤离。也许接到上级的命令别有调遣,将这里的残局留给后续处理,也许当事人意识到局势的严峻,便各自四散逃亡。总之,各种有组织的力量从此一去不复返,成堆的尸体便被遗留在这里,默默地经过一冬又一春,只有苍天见证过他们的死亡。
“有的烂成骨头了,有的还有肉。烂不掉的是丧尸吧?”马青海接话。
“丧尸不腐烂这我们知道,其余就是被打死的活人了。很可能当时人群和丧尸混在一起,军队不管不顾地向他们开火,然后把尸体运到这儿掩埋——你们看,附近几十里范围都没有人烟,这里离公路很近,而且隔着个小山包,从路上看不到这里。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埋在这里最方便。”张城说。
向尸堆上看过去,各具尸体均残破不堪,断裂的、扭曲的、张大口做痛苦状的、面目平静双眼紧闭的……这些姿势各异的尸身的确能分出两种类别。一种已烂至见骨,全身皮肉成为一张干缩的黑褐色皮裹在骨架上;有些处于尸堆内部的没有程度那么高的风干,露在外面的烂肉剥开,现出骨头,颜色红黑带黄;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具遗体,除胸前露出两个椭圆形透明的晶体状物外,其余的部分已差不多烂完。这些是没有丧尸化的死人。
另一种就是他们常见的丧尸型。它们的表皮虽然呈现黄褐色,却依稀能看出死人特有的灰败脸色,以及皮肤下一条条发黑的青筋。它们的面目普遍要比一般的尸体狰狞许多,或许是深陷扩张的眼眶、染满血迹的嘴和下巴的缘故。尽管五官和伤口处的肌肉有萎缩,但它们大体上并没有腐烂现象的出现。
“我是说,你们看,苍蝇只围着那些正常的尸体打转……啊!还有老鼠!”
一只肥头大耳的黑老鼠嗖地从草丛里蹿出来,旁若无人地径直钻入一具尸骨的肋下。在袁茵的提醒下,张城和马青海也发现了这一点。腐生的蝇蛆成群地围绕着骸骨上的残肉嗡嗡叫,而丧尸周围却几乎连一只苍蝇都找不到。不仅人类,连苍蝇老鼠都对这些复活过的死尸避之不及。
“郑斌的那条狗,我们在山桥镇的时候,咬了丧尸一口就死掉了。这些动物都知道它们有毒,不愿靠近呢!”
“怪不得我们在城里的时候什么动物都看不到。想想人养了那么多宠物,猫啊狗啊的,一条都看不到的话,肯定要么给毒死,要么跑出城去变野了。”
“不知道丧尸咬动物一口,会不会给变出动物丧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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