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的场面何以还是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孤绝的荒原?大声的呐喊却无人听见。路过闹市的商店,橱窗里摆满了光鲜的食物和服装;地上踩着的是巨型的大花岗石铺成的人行道;面包工坊里香甜的乳酪味扑鼻而来;但这一切为何如此陌生,为何她总觉得寂寥而忐忑?
在一家店门口她突然停住,那门头上挂着金漆描画的“玥帛坊”匾额。大门是旧时的玻璃木棂镂花门,镂刻着的是海棠。门把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店堂里隐约有苏州评弹的唱段飘来,外婆喜欢在午后边晒太阳边听评弹,那丝丝悠扬的声音扯住了安安的某处神经。而那“玥”字是外婆的名,她倍感亲切,忍不住推门而入。
这家店经营唐装旗袍和绣花布料,墙上挂着很多绣品。安安自小跟外婆学习刺绣制衣,对于这些,太过熟悉,顿时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墙上的刺绣作品千姿百态,在安安看来也不过是一些粗浅的手工,标注的价格却很是不菲。突然一块淡绿色的锦帕落入安安眼中,锦帕上面绣的赫然是两朵大大的月白色睡莲,一片绿叶衬在下面,手工极为精细,而睡莲旁有一个“玥”字,这一看便知是外婆的杰作。她顿感狂喜,将那块锦帕拿下来反复翻看。
忽然,手中的锦帕已经被人扯掉,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一起包起来。”她急忙转头,见一个长头发高个子男人站在柜台前,面前放着一堆绣品和布料。头发遮住了他半边脸,只看见他嘴里含着烟,烟头一闪一闪。
安安顿时着了急,连忙道:“这位先生,这个帕子我已经看中了。”她走到柜台前,说话间微微涨红了脸。
那男人转头看她,两只眼睛一只睁一只闭,好像是因为烟熏的缘故,他含糊说道:“我付了钱了,你付过了吗?”他一边说一边递了一张银行卡给柜台里的卖家。
“请你把它让给我,谢谢了!”情急之下,安安躬身道。那是外婆留下的东西,她一定要留在身边,那对于她来说那是多么珍贵啊。因为外婆去世前将她自己的刺绣作品全部烧毁了。
“你们都是好眼光。”一个声音从柜台里传来。安安看见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子,穿着玫红丝绒旗袍笑吟吟的道。“这块帕子可不是俗物,说是一位老艺术家的作品,那个作者已经去世了,现在可是绝版。”这人大约是这里的老板娘。
“别罗嗦,多少钱?”那男人颇有不耐。
安安不由拉住那男人的袖子,哀恳地求到:“求你了,这个帕子对我真的很重要,”她突然想到什么,急道,“我……我也会绣这个,我可以帮你绣一个一模一样的,真的!请你把这个让给我吧。”
那人低头瞪视安安,眼睛又渐渐眯成一条线,仿佛在思考。他将烟拿在手上,安安看见他满脸的胡渣,面容难以看清,只有两道浓眉攒在一起。
“你会绣?”他道,放声大笑起来。那狂放的笑声将安安弄得非常不安。老板娘也不可置信的望着安安。
“我真的会,不信你给我两天,喔……三天,三天一定行!,我帮你绣一个一模一样的!”安安急得手心冒汗。
“两天?”那男人眼里满是戏谑,“可惜我今晚就有急用。”他沉吟了一下,“不过这样,如果你真的想要,我卖给你!老板娘,这条帕子单买多少钱?”
“两千。”老板娘道。
“四千!四千块,你拿去!”那男人对着安安得意的笑。嘴里含着的香烟的白色烟雾慢慢腾起,直熏得安安眼睛发酸。安安气得直发抖,但是实在不舍得这样就放弃。忽然想到岑乔生走的时候留下的一叠钱,她尽数拿出来,连同她自己身上的所有钱物,细细点过,一共三千五百六十块。她吸口气:“就这么多,请你卖给我吧。”她坚定的看着他。那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有人会这么傻。
“小伙子,你这样太过分了。”老板娘忿忿不平,“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老板娘讪讪道。
“怎么了,现在帕子是我的!”那男人烦躁的将钱抓起塞入口袋,然后将那锦帕往安安怀里一揣。“给你!真是麻烦!”说完,拿起已经包好的其他东西。直接摔门而去。
安安的眼泪夺眶而出,握着锦帕的手微微颤抖。
“小姐!别哭了,这人真是无赖!”老板娘说着,从柜台里走出来,轻轻拍了拍安安的肩膀。
安安抬头勉强向着她一笑,老板娘五官端正,化着浓妆,而且类似于舞台妆的浓。长长的波浪发垂到腰间,眼底眉梢有几分媚态,但她眼睛里流露着怜悯与真挚的关怀。
“你刚刚说你会绣一样的手工,是不是真的啊?”老板娘问道。
安安点点头,她已经尽得外婆的真传,十几年来帮着外婆制衣刺绣,还有哪样是不会的呢?
“这样的话,你可以绣一些在我店里卖。这样好的手工已经很久没有进到过了,唉……刚刚说那个作者死了,也是胡诌的……”
听到这个安安不禁悲从中来,也不再听老板娘说什么。只道:“对不起,我先走了。”然后逃也似的出了门。
天色已近黄昏,安安紧紧拽着那锦帛,泪水如雨而下。悲切之感有如外婆去世的时候。她知道此时的痛哭并不是单单为了外婆,还有很多原因是在自己。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迷路,那种空泛是那样的真切,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她觉得自己从来就是很自制的人,也以为自己很坚强,却不料会这样。悲哀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像她袭来,原来自己这么的害怕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生活。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烟里,这座城市依旧热闹如斯。安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将兜里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男人,起码留下一个打车的钱。现在她实在不知道朴竹园在那个方向,且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刺骨的寒风向她袭来……
问了很多人,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朴竹园的时候,已经是凌晨1点。她只觉浑身像结了冰,脑子却犹如火在燃烧,最后那些路真是举步维艰。按了很久门铃都没有人开,岑乔生大概已经睡沉了。她倚在大门的一角,没有了思维……眼皮沉重的挨不过去,只有沉沉的闭上。
作者有话要说:2009年4月17日再次修改
从前和以后
安安醒来的时候,感觉手脚异常沉重,口干舌燥。一股呛鼻的消毒药水味道刺痛了她的某根神经。随后,她看见一个护士正在为她换盐水瓶。立刻想到了晚上的事,此刻天已经大亮。单人病房里暖气开得很大。
“你醒啦?今天烧退了,想不想吃点什么?”护士微笑着问她。她想说话,却实在发不出声音。
“你好好休息,过会岑先生会来看你的。”护士走开了。
那刺鼻的消毒药水味还在鼻边荡漾,她头昏目眩。仿佛看见刺眼的无影灯又开始盘旋。还有身体的剧烈疼痛,一个她和罗振锋的孩子就这样生生剥离她的躯体。但是这一切又怎么能比的上心撕裂般的疼痛呢?时隔六年,这种痛竟然又开始了。
还有罗振锋的脸,他的眼神,他说的话竟然随着这疼痛一一浮上脑海。
“安安,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安安,没有谁会比我爱你,相信我。”
她摇摇头,拼命摆脱。罗振锋的眉眼却就在咫尺,他的海誓山盟在耳边不停萦绕。
“喂!”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安安睁大眼睛。微蹙的眉头,深如星河的眸子正凝视自己,是岑乔生。“做恶梦?”他问。
安安呼了口气,腮边还有泪水。她伸出手背擦干,“好像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忘记了回来的路。”她的声音暗哑。
“饿吗?”乔生并不接话,只将一个塑料袋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安安这才发现他今天穿得很正式,深咖啡的西装配淡金色的领带,身材高大而挺拔。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配上他的朗眉星目,看来非常出色。他是那种人群里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人,因为他沉稳而高贵。最主要的是他有一种逼人而凌厉的气势。“买了点粥。”他看看手表,“我有事先走了,晚上我来接你。”
“好的,麻烦了。”安安还是很过意不去,看来他应当是很忙的。
“对了,”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明天你姐姐回来。下午五点到,我们去接她。”
☆☆☆☆☆☆☆☆☆☆☆☆☆☆☆☆☆☆☆☆☆☆☆☆☆☆☆☆☆☆☆☆乔生走后,安安靠在床上。思绪纷乱,姐姐要回来了。她的头依然痛,望着窗外枯败的槐树树干,依然逃不脱心底那剧痛的纠缠。房里暖气很大,但是她的身体却仍在颤抖。如果没有遇见过罗振锋,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如果没有那场该死的大雪,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吗?
有的时候安安听见外婆无奈的说:“天意……”难道和罗振锋的相识也是天意?老天注定要让她经历这场濒死的劫难?
她的心早已有一块可怕的伤口,不去触碰还好。一旦碰到就痛得无以复加。那年她才18岁,多么美好的年华。
她永远记得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小村庄来到北方的那座城寻找罗振锋。因为她的肚子已经渐渐明显。她无法向辛勤养育她的外婆解释。
当她在校园深处的□找到罗振锋的时候,却懵了。长长的花架上开满了九重葛的粉色小花,风一吹,那花瓣也轻轻飘落,像雪。而罗振锋坐在廊下,身边是一个穿着粉色套裙的女孩,她半倚在罗振锋的身上,她长发披肩,白皙的脸颊有朵红云。罗振锋的右手大拇指,套着黑色的皮套。那是安安亲手帮他做的。此刻正神情抚摸着那女孩的脸颊。
安安的心荡到了喉咙口,除了自己的心跳,别的什么都听不见。然而,喉咙口却有股血腥味在往上冒,她整个人怵在那里,举步维艰。
罗振锋先看见了她,他大步走来,“你怎么来了?”声音微微颤抖,却掩不住其中的冷淡。
她没有说话泪水已经落下。
“锋!”那女孩小鹿一般跳到眼前,往罗振锋的胸前一靠,“她是谁?”女孩的眉心有颗红色的痣,衬着她雪白的肌肤,显得格外俏皮。
“家乡的,遇到点事儿。来找我帮忙。”他说得轻描淡写,推推那女孩的肩膀道:“你不是有课么?还不去?”
“知道了,”女孩甜甜一笑,“晚上我爸爸要来,别忘了一起吃饭。”
“好!”罗振锋依然在笑,安安觉得头重脚轻,仿佛踩在云端找不到借力点。罗振锋已经托住她的身体。
“你走吧,你也看到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我并不想瞒你。”他将她扶好后,双手往口袋里一插。
那一刻,安安体会到了人生的酷寒。那种寒冷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如玄冰一般刺痛她。而且那种卑微的屈辱也是第一次尝到,但是她的行为无法听从她的思想。她紧紧的抓着罗振锋的手臂,望住他,颤声道:“你不再要我了,对吗?”
罗振锋的眼睛变得很深,那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有太多安安无法读懂的东西。然,他说的话却清清楚楚的刺入她的耳膜:“忘了我吧,安安。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没有办法给你未来了。”
安安摇头,那泪珠像珠子一般四处散落,“不要,你别丢下我。”她是那么的卑微的哀求,用尽了所有的自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哀哀恳求。手心里全部是汗,那汗透过她的手,牢牢地粘在他的皮肤上。似乎让他想起了某些属于他们的美好从前,他的眼神突然有一丝悲痛闪过,但是如流星般转瞬即逝去。他哀伤的望着她,皱着眉头:“易安安,现实点吧。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她嘶哑的叫喊,不顾一切地道,“我不能没有你,我……有了你的孩子。你叫我怎么办?啊?!……”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分明有泪水在眼眶中荡漾,“别傻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他的声音略有哽咽,但面部表情再度恢复了常态,“再说,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呢?”他将安安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开,安安分明听见他的叹息。“我不值得你这样。你还是回去吧。你和婆婆救过我,我不会忘记的。”他不再看她,低下头默默看着地面。
她吸了口气,慢慢挺直了肩膀。呆呆地望着他,他额前的几缕发丝遮住了他的眼。那曾经深深凝望过她的眼,再也不愿意多看她了……泪水在那一刻停止,她不再说什么。缓缓转身离开,脚步那样沉重,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在向前移动。但是毕竟她还能离开。生平第一次,安安深深的厌恶自己,这种厌恶带着很多的瞧不起,她后悔这样的去哀求,放下所有的自尊。
这一幕情景她从来没有忘记。
她抬头望着塑料管里的盐水一滴一滴滴进自己的血管,有说不出的寒冷。窗外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得病房里很亮堂,淡紫的窗帘泛出银色的光。南方的冬天也很少下雪。这也是安安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没有雪的冬天,但是她却一直没有办法从那场大雪中走出来。那些不眠不休抢救冻伤的罗振锋的日夜,他漆黑的眸子在夜里凝望她,带着溺毙人的柔情。
……
不能再去想,这个人已经和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还要想?安安咬唇,紧紧握住了拳头。
岑乔生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医院接她,她喜欢乔生的车,里面总是舒适而温暖。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但是他本人,安安却有些怕。他总是一副冷峻的样子,面部表情严肃。有时让人感觉到几分阴郁。
此刻他将胸前的领带拉松,一脸的倦色。想必这一天很忙,安安至今不知道这姐夫是做什么的。
“你会速记和打字吗?”他突然问。
“会的。”和罗振锋分开后,她做过一阶段村委会的文员。
“我公司有一个空缺,你可以来试试。”车停着等红灯,乔生用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有几许疲劳。
“哦,真的可以吗?”安安不自禁的有些兴奋,她是很想自己有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但是除了刺绣制衣,她没有任何特长。学历也只有高中。因为罗振锋的事,十八岁以后就没有再读过书。这是她的遗憾,也使她自卑。
“恩。”他微微沉吟,轩眉挑了挑,“你礼拜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