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着。
队伍的右手边有辽阔的沼泽地映入眼帘,风像是从水上踩踏过来似的,红颜色的渔船被抬放到了岸上。看到晾晒的渔网,意味着这里是能抓到一些鱼的。白茫茫细密的水面上,闪烁着三角形的亮晶晶的光芒。每个人都眯起了眼,注视着沼泽对面浮现出来的树林。〖〗“好美啊!”
“想不到这里这么大呀,可还叫它沼泽。”
“沼泽和湖有什么区别呢?”
“沼泽嘛,好像水深要在五米以内不是吗?”
“是么,看上去水很深呐。”
到了这个阶段,那些枝词蔓语的对话都慢慢地被削落掉,语句变得简短了。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的高涨热情告一段落,已没有上午那样的欢闹心情了。大伙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多保留一点体力,感觉已经走了相当久了,可是实际上才四个多小时,从现在起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贵子呆呆地看着光芒闪烁的水面。
虽然不喜欢活动身子骨,却喜欢徒步走。像这样,路面的高低没有大起大落,在景色宜人的地方逍遥自在地走,感觉会很舒服。让脑袋变得空空的,不再刻意思考浮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记忆或感情,而是把它们抛到脑后,内心得以解放,无限地驰骋开来。
就这样,一想到超过千名的庞大队伍,一边移动着,一边在各自的脑子里海阔天空地思考着的景象,令人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日常生活出人意外地是被零零碎碎的时间表区分开来,容不下杂念的:闹钟响——移动;坐公交——下车;刷牙;吃饭。每一件事成了习惯后,也就不用深思熟虑,本能地就可以去做了。
也可以说是有意识地排除长时间连续思考的机会吧,如果不这样的话,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往往会抱有疑问,而一旦有了疑问,就不能顺利地前进。所以,人生的时间被分割得很细,填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式,每段零碎的意识时常相互替换,不给无谓的思考钻半点空子。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步行节是个难得的进行思考的机会。自早晨起整整一天,至少到小睡为止,在持续行走的这一大段时间里,思绪变成一条河,在自己的心里哗哗地流淌。虽然这样的活动有点像外出旅游的感觉,但又不同于毕业旅行那样,被安排上比普通的生活更加周密的计划表,每到一个地方,自己的意识活动可能都要被强行扭转。
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的实惠呀。贵子漫不经心地想着,似乎根本没有考虑到六个小时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感想。
刚开始出发那会儿,谁都害怕沉默,大伙儿拼命地说话,可是现在渐渐地习惯了沉默。确切地说,到现在为止,要说的话已经在心里积满了,就像吃得饱饱的一样,感到没有必要再说了。
渐渐觉得无聊的学生开始四散流动着体味远征的滋味,队列不是一点点地走了形,就是更换了位置,原本前后走着的秩序不知什么时候微妙地变换了。
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周围景色的贵子,注意到梨香和千秋冲着后面的女生悄悄地议论着什么。
“贵子,喂——”
梨香招了下手。
“什么事儿?”
“好像只在女生中传阅……”
“什么?”
三人边走边看得入迷。
那是张放在小塑料夹里的生活照,穿着水兵式校服的女孩在微笑着。大概是顺着班上的女生传过来的。
“是西高中的女孩吧,怎么了?”
“问知不知道我们学年的哪位男生和这个女孩交往。”
“谁问呀?”
“悦子。”
“这又是为什么呢?这张照片。”
“这女孩好像是悦子的表妹。”
“哎!我还不知道呢。她不是三年级的吧?”
“是二年级。可是,交的男友是我们学校三年级的男生。”
贵子认真仔细地凝视着照片。
西高中是去学校途中要经过的一所女子学校,曾经见过这女孩几次,是个带有华丽气质、招人喜欢的人,走在路上特别引人注目,光听说在我们学校的男生中特别有人气,原来还真和我校男生恋上了。但是,调查这个为什么呢?
古川悦子是位十分顶真而又相当稳重的女孩,值得信赖可也有点呛人。老实说,在贵子看来,她是属于和自己难处的一类人。
“长得不像呀。”
梨香嘟囔道。千秋说了声“喂”并打了她肩膀一下,暗示这不是对悦子不礼貌嘛。
然而,梨香继续嘀嘀咕咕。
“那个悦子嘛,怎么说呢,让人感到‘光明正大’的感觉呀。我仔细看了看照片,脸和她长得是有点像,可是没有这个女孩的‘女孩味’哟。”
“没错。”
贵子毫不犹豫地赞同。
“悦子不是让人感到在她身边半径五米以内没有阴影么,她到哪儿,哪儿就变得很阳光啊。”
“嗯嗯,半径五米呀,比喻得太妙了。”
梨香咯咯地笑了。
“听说她想当律师哦,是不是要追究到底啊?可是……”
一起笑着的千秋忽然板起脸。
“这种事情不应该这样做的。”
“是啊,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传阅照片呢?”
“唔……听到谣传了吧,说这个女孩打胎了,连我都听说了,可能已经有很多人知道这件事情了。光是谣言这么流传开去,就会让那女孩感到十分难堪呀。”
“啊,这么说悦子是在寻找那个男生?”
“应该是吧。”
“也就是说,至今还不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呐?那也真是蹊跷啊。”
“的确是,在这么狭小的城镇里……”
人口规模充其量只有二十万的城镇,高中生去的地方都定死了的,到处都是熟头熟脸的人,要想不被人撞见是相当困难的。
刚才户田忍不也说了同样的话吗?
忽然,贵子想起了忍挠着头的狼狈样。
“唉,还是有像青春偶像剧那样干的人。”
听到贵子感慨似的小声嘀咕,梨香苦笑了。
“不要对不正常的事情发表感叹好么。”
“可是,这不是经常听说吗?电视连续剧里也有很多这种题材:一个夏天的体验,怀孕了,打胎,大家偷偷摸摸地筹集费用。可我一直认为那都像都市里的传闻,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听来似的。”
“可要真是喜欢上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千秋轻轻地说。贵子一边想着这很能反映出千秋的个性,一边急不可待地搜寻着对应的语句。
“是啊,要是喜欢的话也会怀上孩子,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我好像能够明白贵子想要说的,可这也太模式化了,没有真实感呐。”
“唔……有这种感觉呀。”
虽对梨香的话表示首肯,贵子仍然在自己思维的角落里搜寻着话语。
我们的“人生”还在前头呢。至少在进入大学以前为止,我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这个意识在默认的过程中,也就变成了一条无形的准则。特别是现在,一切生活被放入贴上了考大学标签的箱子里,所有的事情都以准备大学考试为基准,专心致志于可称为“人生”的时间只有一丁点儿。想要努力安排这点儿可怜的空隙时间来体验“青春”,光这么想想就会耗掉所有的空余精力。用这一点可怜的空隙时间来体验还没有开始的“人生”,我是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的……
这些想法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被整理拼凑成完整的语句,可末了没有说出口。
忽然,贵子随手把装有照片的塑料夹翻了过来,一看吓了一跳。
“哇!这里也有照片。”
千秋嘀咕了一声。
这张是从几个少女的身后拍的生活照片。当中,那位少女正侧着脸微笑着。
啊呀,觉得好像看到过和这同样的背影。
贵子沉思起来。
“我把这个传下去喽。”
梨香从贵子手中拿走照片后,快步朝着队列前方的女孩们走去。
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呢?最近,好像还谈起过这件事情……
冷不防地,脑子里的那个场面复活了。
被风吹得翻了起来的水兵式女校服的藏青色领子。脖颈上的黑痣。
走在河边的背影。
贵子险些叫出了声。
是那个女孩!和忍并排走着的那个女孩!
她被自己的发现,弄得心跳怦怦地加速了起来。
想不到是户田忍?所以他会变成那么狼狈的样子吗?
那不会的。不是只是在听对方说话吗?
忍慌张的声音也复苏了。的确,比起把事情搞糟成为父亲,倾听对方诉说的形象更和他相配。可是,万一呢?
贵子好几次倒回记忆中的“胶片”反复地思考。
不管实情如何,都不能对悦子讲。和忍已经有约在先了——对谁也不说。
贵子的心里突然变得内疚,偷偷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忍和融不在附近走,至少不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不由地松了口气。
“可是,如果变得非常喜欢对方,在这个年纪能碰到让自己忘我动情的男孩的话,也是有点让人羡慕噢。然而实际问题是,受伤的总是女方,后果相当严重。”
千秋用一贯轻柔的语调继续说道。
忽然,贵子看着她的面孔。
纤细高挑的千秋,需要有点仰视地看她。当看着她那亲切温柔的表情时,贵子便会这么想:千秋有了男友呵。
不知道是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但“如果变得非常喜欢对方,让自己忘我动情的男孩”,这样的话让贵子感到,在千秋的心里存在着某个具体的形象。
“贵子是和芳冈君在交往吧?”
千秋若无其事地看着贵子的脸。
“算不算在交往,自己都不清楚呀。”
贵子有点急了,这种话题,一旦转到自己身上,就变得难以应答。
“是吗?我觉得挺好呀。”
“不行不行,千秋,大白天的就别扯这种话题了,我们还是到晚上再说。”
贵子意识到千秋要追问的样子,便慌忙拦截她的话头。
千秋嘻嘻地笑了起来。
“贵子,看你表面上懒洋洋的,其实内心里是相当纯情的呀。”
“与其说懒洋洋,不如说是反应慢吧,大概我的神经系统传导比较迟钝,等内心的感情反映到脸上需要花费点儿时间。”
“啊哈哈。”
“没错的,所以不论人家说啥,要经过一段时间我才慢慢地生起气来什么的,比如,有时候我被人家说得太过分了,过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见鬼,是在骂我呀’,这都是经常的事。”
贵子把视线移到了别处,脑子里的什么地方浮现出融的面孔,心里感到了一丝丝的疼痛。
瞧呀,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感到了疼痛噢。
不顾心痛,继续对话。
“千秋的反应要比我快得多,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心,反应都一样快呀。”
“可能吧。我看梨香和你相反,心里的反应更加快哦。”
“对,对,所以,老跟不上她的节奏。”
“要是不适应她的话,就会被吓着,刚才户田君的脸色就非常可笑呀。”
“梳上日本发型,咬着手帕吱吱地发出声来,艺名‘しのぶ’,是吧。”
俩人突然觉得很滑稽,哈哈地大笑起来,而且像着了魔似的停不下来,只得一边抱着肚子笑一边继续走着。前后的学生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这边。
“喂——笑什么呢?”
看到从队列前瞪着大眼睛回来的梨香,她俩笑得更欢了。
“哈哈哈,回来了。”
“哎——呀。”
“讨厌,这样给人的印象很坏哟。”
对一个劲儿地笑得脸都变红的两个同伴,梨香投来了轻蔑的眼光。
“哎哟妈呀!累死了,肚子都疼了!”
“我们又浪费了宝贵的能量呀。”
两个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梨香开了口。
“真的,关于那女孩的事儿大家基本上都知道了呀。”
“悦子的表妹?”
“到目前为止,普遍认为是八班的本间直志干的。”
“本间
医院院长的儿子?”
“谁看到的?”
“不,正相反,是因为谁也没有看到才变成这样的哟。”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孩在侧房有自己的屋子。”
“怎么,就凭这个吗?”
仔细想想,这是个极不负责任的谣言,可是这种流言蜚语作为话题来说却有很强的生命力,谁也不轻易地去阻止它的传播。
不知不觉地过了沼泽地,现在道路的一面是收割完毕的庄稼地,而另一面则是长满芒草的原野。
深棕色的芒草密密麻麻地遮没了水渠道路的两旁,在微风中摇曳着,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心底的某种乡愁。
有那么多的风景,平常怎么就没多留意一下呢。
贵子感慨地面对着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芒草。光想着聊天了,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时看到的几个风景印在了脑子里,几乎就没有仔细欣赏。
不过,倒是有几个镜头实实在在地留在了自己的心中。去年,前年,都是如此。今年在心中保留的风景肯定包含了这片芒草的原野。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特别的美景,可是,这地方大概再也不会来了,这一瞬间恐怕就会成为永远。
——也许,我也一起在走着哦。
突然,脑子里闪出杏奈站在茫茫芒草原野里的错觉。
杏奈?
轮廓模糊的芒草,竖起耳朵听,沙啦沙啦地作响。
是啊,是那张明信片里最后的一节。
这沙拉沙拉的芒草摇曳着的景象,好像和杏奈很相配。这个令人怀恋、无边无际的广阔原野、说不出来的孤独感,是与记忆中的印象相似。
曾经特别要好的朋友,如今已天各一方,这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即使每天相处很好的同学,一旦换了班,关系就突然停止,变得疏远。这样的事虽然已经司空见惯,可是,换了杏奈,就感觉她把包围在大家身边的空气,甚至连同时间一起都带到了美国。这种仿佛遗失了珍贵东西的错觉,时不时地困扰着贵子。
大约十天前,收到杏奈寄来的明信片,在看到最后的部分时,贵子歪起了头。
在提到她还想再参加一次步行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