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杨川却是兴冲冲的模样,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喻华面前:“2000套,每套10元,你数数对不对,阿章他们特别感谢你,总想请你出来吃饭。”
喻华瞥了他一眼:“你那份呢?”
杨川笑:“我也有,不过你的功劳最大,应该拿多些,上次阿章妈都说了,不能让你白辛苦。”
喻华笑了一声:“出手真大方。”
杨川说:“那当然了,他们一家人都很好的。”
喻华还是笑:“这么好的人,那今晚就一起吃顿饭吧,邀请了那么久,钱也到手了,不去多不好啊。”
杨川咿哦着,喻华脸色一变:“明明是个老实人,何必难为自己干这些!”
他很尴尬,又忽然难过起来。是的,自己是个老实人,没用,一个老老实实被自己朋友捉弄的人。
“你没和他签书面协议是不是,你不好意思仗着和他从小玩到大的情义是不是?”
“是。”他颓然地答。
“没关系,你早晚会学到这课。”喻华的声音和缓而冷峻,“好吧,现在你让开,我要出手,我要让他们知道,背信弃义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
杨川急忙阻拦:“喻华,算了,真的,算了吧。”
他停了一会儿:“二十几年的朋友,毕竟。算了吧。”
喻华生气了,她拍了下桌子,那是她骂人前的习惯动作,他等着,可是她咬着嘴唇,刷地坐下去,扯过一张纸飞快写起来。
“看吧!”她把纸拍在他手上。
满纸都是潦草的英文,他辨认得很吃力,却不料喻华忽地反手夺回,撕个粉碎扔进废纸篓。
“那是什么,我还没看清——”
“骂你的。”喻华恨恨地,却又莞尔一笑,“算了,信封拿回去,买房子的钱是吧,小心玫玫知道了。”
“她知道,没关系,反正买房子还差好多呢。你收下,真的,这是你该得的,你别管怎么来的。”
“不要!”
“你不要这钱,那我,我就没脸在这儿干了。”他虽然笑着,但是语气里的倔强她听得出来。
“好啊。”喻华一笑,把信封放进包里,“那我就要了。”
06
那段时间杨川很灰心。
特别怀疑自己,还有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那些坚持是否可笑,那些努力有没有用,那些相信会不会很傻。他甚至怀疑自己回来得对不对,他有能力给玫玫幸福的生活吗,他凭什么给她安全感呢,玫玫妈问他什么时候才能买套房子,他都给不出个准确的时间。
怀疑的人不止他自己。有次运气好接了个大单,是个非常重要的美国客户,杨川心情自然是兴奋又忐忑,开始计划如何如何。哪想到下午就有人通知,上头怕他出错,这单子要换个经验足的人来跟,必须保证百分之百稳妥,重要嘛。
也说不上失落,好像该预料到不是吗?把客户资料交还经理的时候,他还很懂事地笑了笑。
谁知晚上喻华打电话来:“确定了,让你跟!那个美国客户。”她似乎刚爬完楼梯,还喘着气。
“我不行,经理说了,要换个经验足的人。”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你当然行,我知道!”她很急、很大声地在话筒里说。
“你听到吗,杨川?你行!”她给他打气。
他久久无言。
“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外贸界的金牌业务员,我是外销部女超人,我入行快五年了,我的客户遍及五大洲,我做成的订单过亿!你说我怎么牛的人怎么可能会看错人?!”她开始咯咯地笑了,“兄弟,你肯定行!”
后来才得知,这个订单喻华是怎么争来的。从东北出差回来,下了飞机直奔外销部经理室,拖着拉箱,身上还穿着北方零下二十几摄氏度天气的羽绒服,也不管经理在和谁谁谁谈什么什么,桌子一拍,直截了当:“那是我最好的搭档,你不信他,就是不信我,你不让他干,我也立马不干。”
他不怕人家负他、害他,他只怕这样赤忱地信他。
就为了她这句话,真是豁出命去干。正是用工忙的时节,他一家一家去找加工户,全城二百多家大厂小厂他都走遍,从早到晚泡在厂里,几千箱货都要开箱一件一件亲自验检。一件一件地经过他的手,那些冰凉的器械仿佛在他手心里有了温度和生命,百分之百地稳妥。
那个月他整整瘦了九斤。
顺利出货那天,喻华笑着抬起右掌,他会意,响亮地与她相击。她的手掌小而柔软,力道却不小,开始的时候他只是虚虚碰一下,喻华不乐意了,她说有诚意的击掌相庆必须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后来,这成了他们默契的动作,开心时是,流泪时也是。
其实,他不是轻易掉泪的人,男人嘛,总要扛得住。
有天晚上陪喻华见日本客户,喝酒是免不了的,杨川怕喻华受不住,抢着帮她喝了几杯,客户有心为难,白酒洋酒混了几种灌他,便大醉了。后来怎么散的,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少有地话多,怨妇似的,舌头都打结了还要唠唠叨叨,说大学时代的梦想,说梦想的泡泡,笑自己的天真愚蠢,却又不想改变,说前途的缥缈,再擦眼睛也看不清的前程;说去加工厂跟单,整天赔笑赔小心赔时间,连个普工的窝囊气都得咬着牙受;说买房子不够钱,房价总在涨,玫玫的妈妈不给好脸,自己什么委屈都得忍着,怕玫玫知道了又担心又哭。
他太憋了,喘不上气来,要张大嘴巴来呼吸。
喻华静静地听着,拧了方热毛巾细细擦他的脸:“哭一场吧,你不用永远都那么强,哭出来就好了。”
他没哭,倒是吐了喻华一身,想来真是狼狈不堪,还好她不计较,又像是浑然忘了,以后也没提过,却在他要交房贷首期的时候,晚上约他出来,随随便便塞了五万给他:“本来就是你的,现在正好还你。”
“怎么会?”杨川惊诧。
“上次你自掏腰包给我那两万啊,到我钱包里就繁衍生息成了五万,告诉你啊,我的钱包是个聚宝盆,钱会越变越多,比股市还多。”她笑嘻嘻地说。
杨川坚决不要,他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搞定,她的钱赚得也不容易,他心领就是,推来推去地,喻华突然恼了:“我不缺钱!一年上百多张单我数钱都数不过来!我缺的是一个能让我信的人!你知道不知道,让我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值得信的值得一辈子全心全意信的人!”
她喊着,声音有些异样,却突然背过身去,用狠狠的语气说:“你走开,走远点,走!”
他捧着那大摞的纸币,愣愣地站在离她二十多米远的地方。
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转身走来,脸上又恢复了冷静和自信。
“就当我借的,将来我要还你。”杨川把钱放进包里。
喻华戏谑地笑着:“你欠我的,还得了吗?”
他怔了一下。
07
直到离开公司的前半年,杨川的业绩已经非常不俗,年底的KPI考核分数名列全公司第二、年度优秀员工。经理有意让他独立接单,顺便带带新来的跟单员,他不肯,表面找的理由是自己英语口语差,还是跟单比较合适,心底的那个理由却是,他答应过喻华,尽管没说出来。
他们合作得非常愉快,她只管接单,厂家那边的事有他在,一点也不用操心,两年四个月十二天,客户的质量投诉是零。那次喻华半开玩笑说:“怎么办杨川,你太好了,要是你有天不干了,那我就完了,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搭档了。”杨川笑笑不答,心里却想:你干一天就陪你一天,又如何?
那次祖母大寿,杨川请了两天的假回家,酒宴喧闹中接到喻华的电话,他紧张,以为她遇到了什么急事,匆匆跑到僻静的走廊说话,却听到喻华在电话那边咯咯直笑:“没事,别急,等会儿要去见个厉害的客户,突然有点没底儿,想听听你的声音,好了,现在有底儿了。”他失笑,笑这个强大冷静的女超人有时也会这样傻傻地孩子气。
却想不到自己也会如此。喻华去德国参加展会,那一星期,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无味,时常抬头望她的桌子,又笑自己无聊,难道望多几眼她就会突然出现吗?知道她爱干净,早上必给她擦一遍桌子,傍晚下班的时候,斜射的光柱里好像又有灰尘落下,便再擦一遍,他喜欢她的桌子光亮清爽。她回来的前一天,很想给她点惊喜,特意去买了几枝香水百合,繁花中她只爱这个,说这种花素洁又有风致。可是走到半路,又恐怕太过着意,想想还是留在了路边。走了一段路再回头望望,风里微微掀动的花朵,很美,但不能直接给她,也许永远不能,那种惋叹的依依。
其实那时已经有份新工作在等他了。大学的几个师兄注册了一间公司,留了股份给他,让他过来帮忙,无论薪酬和发展都很可观,他拖着,拖着,知道她还有半年就能升职,怎样都要再留半年。也就做好了辛苦的准备,两头跑,晚上加班,有时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落形落得厉害。喻华几次问起,他总笑说减肥,后来还是玫玫无意中说了真相。
那天傍晚加班,办公室只剩他们两个,杨川低头在做流程卡,喻华走过去说:“下个月你就别干了。”
“干吗?经理都没炒我。”
“你别死撑了,两边操心两边跑,瘦得像个鬼。”
“没事,没那么娇气。”
“人往高处走,机会来了就得当机立断。”
“知道了。”
“那就听我的,明天就去提辞职,要不要陪你去。”
“再等等。”
“你别拖拖拉拉行吗?”
“不急,吃了庆功宴再走,再有几个月你不是要升职吗?”他笑笑。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去茶水间冲了很久的茶。
再回来脾气就变得格外急:“都快七点了,你弄完没有,我等着发给客户呢。”
杨川说:“就快啦。”
她在找他的碴儿:“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这是什么效率啊!一个流程卡都要老老实实、吭吭哧哧写那么久,我真受不了你这又老又实的愚蠢,你知不知道我忍你多久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老实人,在这个现实得要命的世界里,和一个老实人搭档就等于自愿陪葬!”
杨川愣了。
她狠狠心继续说:“你真以为没你我就找不到更好的搭档啊,没有你之前我照样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欣欣向荣,你走了任何人都可以代替这个位置不用一分钟地球照样转美金照样赚,你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你是耶稣是释迦牟尼,还要拯救全人类啊?你别那么天真、别那么自恋,去照照镜子称称斤两好不好,求求你了!”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重的话了,杨川默不作声,关上抽屉就走。
她脊背挺直地站着,高傲而凄凉地想,自己真的很会骂人。
她约摸着那个人该下了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终于忍不住跑到窗前去望,等他出来,该出来了,怎么还没出来?
却听到背后有人说:“傻乎乎地看什么呢?”
回头见杨川又折返,脸色如常:“忘了跟你说呢,昨晚那个取消订单的新西兰客户,回收的生产单是OP单——”
“你就别再操心了,行吗?”喻华喊,心情复杂难陈,“我又不是玫玫,动不动就满脸眼泪每分钟都要人护着宠着捧着,你以为你有几辈子,你以为你有多少颗心?!”
他就这么看着她。
“别这么老实地盯着我!”她避开他的眼睛,“好吧,我是讨厌老实人,他们总是天真得——让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终于点点头:“好的,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给我电话,朋友之间不用客气。”
“才不是你的朋友!”喻华转眼已经笑了,扬起右掌,用尽全力击一下他的掌,“兄弟,我是你的兄弟!”
他的掌心有轻微的痛楚,久久仍在。
辞职离开那天,喻华一早就出去办事,想等她回来正正式式道个别,等了半晌也不见人。走出公司院子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二楼的窗,虽然明明知道她不在。
08
他和玫玫没多久就举行了婚礼。
十年前的承诺——二十六岁他们要结婚,她要穿雪白的婚纱,长发上戴朵金色的小皇冠,也穿火红的旗袍,鬓边插着红玫瑰。真的是这样,二十六岁,雪白的婚纱,金色的小皇冠,火红的旗袍,鬓边的红玫瑰,跟设想得一模一样。除了因为新公司业务太忙,蜜月要推迟一些,况且什么地方最美,玫玫还在踌躇,她要花很长的时间上网找资料,看别人的游记照片,还有旅行社的打折广告。
一个老实人,只擅长老老实实地计划,然后一点一点按部就班地实现,玫玫很满足,他也没什么不满意。
婚礼那晚,酒宴之后大家在KTV唱歌。喻华叫他出来,面对面地站着,背后的包房里音乐震耳欲聋。
开始她开玩笑地说:“我今晚喝多了点酒,等一会儿可能会胡说八道。”
杨川的心本能地紧了一下,怕又好像期待着她会说出什么。
她看着他,微笑着,却慢慢换了非常郑重的表情:“杨川,作为你的兄弟,我要对你说,从今以后,玫玫就交给你了。”
他低头看着她,说:“是。”
“要好好对她,不许欺负她。”
“不敢。”
“从今以后,杨川就是林玫玫的了——”她笑着,声音却变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有东西哽住了喉头。
那一瞬的静默好像特别漫长。
突然喻华咯咯地笑起来:“真是神经病,你说那些不知道的人,看到咱们这样,还以为我在说,你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好了,你该进去了,一会儿新娘找你。”她侧着头,眼里莹莹的,习惯性地张开右掌,想想却又放下。
“等等。”她流着泪,却一直笑,忽然伸出双臂,“——兄弟,来抱抱。”
他轻轻地拥抱着她,她的短发浓过最深的夜色,那淡淡的、干净的香气,这么近,这么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她肩上,好大的一颗,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竟有这么大颗。
这年年底,喻华升了经理,去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分公司,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她的音信了。有次在街上听到一个人的手机铃声,任贤齐唱的几句歌——“有今生今生做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就在寒风里痴痴地站了半天。
他的兄弟,不是那些哥们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