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武威点头道:“人啊,只要上了年纪,就跟我骂李密弼是鸡贼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都皮糙肉厚,怕死还贪生,对于生死,反而不如血气方刚的年轻时候那样看得开。”
徐凤年咬了口西瓜,想到了比起赫连武威还要年轻一些的徐骁和师父李义山。
赫连武威缓缓说道:“带你见过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但就我赫连武威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圣人,贪钱无妨,别太多,自赚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看来,不如中饱私囊之余却可以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雷池过底线,我自认很好说话,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老头儿我的亲戚还是心腹,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绝不手软。这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何识人是一难,如何用人又是一难,如何让人才各得其用更是难上加难,是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量去写那些城府腹黑的处事学问,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出。你去数一数你们离阳王朝的状元,除了张巨鹿,能有几个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那些普通进士,更能走上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默默记在心中。
赫连武威说道:“那位府主年轻时候有一篇《九问》,问苍天,问后土,问鬼神,问帝王,问佛道,问美人,问前生,问来世。”
徐凤年纳闷道:“还少了一问啊。”
赫连武威笑道:“说是九问,其实只有八问,估计是那家伙代替咱们这些有疑惑的笨蛋问上自己一问了。”
徐凤年气笑道:“这老头果然心机深沉!不行,我得马上去雷鸣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客人走上前来,徐凤年连忙起身,口若悬河帮着老持节令卖起西瓜来。
客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知道那老农会是本州持节令。
徐凤年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凉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莽。
更不知道获知军情的北莽女帝因为一人露面,而打消了御驾亲至南朝的念头。
这个背书箱入宫的老儒生,身后跟着北莽剑术第一人,剑气近。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白买太平
相比好似九重天阙的太安城皇宫,北莽的宫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大太监孙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些遗憾,他的身份与韩貂寺大致相当,不过北莽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才三千多,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孙丁盛很是烦闷,女帝临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孙丁盛暗自恼火,只不过当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宫门,见着了负笈老儒和背剑男子,猜到身份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降临,笑容愈发恭谨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贵客主动开口热络,“孙总管,身子骨可还好?”
孙丁盛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宦官枢机重地的角色,何况北莽宦官本就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老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头,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孙丁盛连忙弯腰更甚几分,轻声笑道:“回太平令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乱生病了去。太平令气色也好,这才是北莽的万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孙总管,借你吉言喽。”
孙丁盛弯着腰带着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点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双手插入袖口,眯眼望着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过了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广场,上下之间,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能跟邓太阿比上剑。”
中年剑士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有九问。我只有一问,问道。”
“问剑道?”
“问道。”
“一字之减,相差万里。说得好啊,邓太阿小觑你了。”
负剑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负盛名,剑气近,这个词牌名实在是名副其实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手几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阴暗势力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剑府府主偷袭刺杀,有皇帐权贵戏言朱魍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得感激剑气近擅长找寻漏洞。剑气近是一个很无趣的男子,长相无趣,性格无趣,那个普通姓名早已被词牌名替代,除了练剑,没有任何兴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权势,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剑气。但李密弼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敌,评价颇高,说剑气近的剑气,也仅是展露六七分,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未抱有杀人赔命的兴趣。李淳罡年轻时曾说北莽无剑,邓太阿成就剑仙境界后也说北莽的确无剑,北莽本以为剑府府主会拦截桃花剑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
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
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可谓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来画龙点睛的木炭,双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望向广场上,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累胜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之后,人力有穷时,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当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其实当时天时仍是在离阳那边,只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加上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生怕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以后,当年徐骁办不到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就能成事,毕竟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北凉若是占据有足可自立的富饶河凉走廊之余,再将北地尽收囊中,这样的南北对峙,才算稳当。于是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跟北莽签订合约,算不得妙棋,也称不上昏招。这才造就了当下离阳凉莽三足鼎立的形势。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则要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在人心。人心并非民心如此简单,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为二石为中,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还是苏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其余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举,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已有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头,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头蛇,张巨鹿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不得不急。”
“我拣选海商盐商茶商三种为陛下说离阳财税。”
“离阳王朝新舍官职起居郎,所言军国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为时政记。分帝系、后妃、五类礼、舆服、道释、瑞异、藩夷等二十一种。我且一一说来,陛下便可一叶知秋,二十一叶知离阳。”
“龙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应当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白日说,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阶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说,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广场上不许别人踏足,女帝陛下便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便随便或蹲或坐在缎面画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经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过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的太平令已经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双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那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线系牢捆紧,便于行走,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页秉烛夜谈时,女帝仍是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站在台阶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对略有褶皱的那江山锦绣,一同走上台阶,平静道:“愿先生为帝师。”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河之上彩衣截白衣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赫连持节令威望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当出林鸟,赫连武威也对黄河下流两岸受损的豪横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碧军,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拦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还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西河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流言蜚语在高门大族私下谈论,老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只是惋惜持节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许经营买卖,有控碧军负责督工巡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横财。马无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样。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彩,赫连武威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种神通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统率的控碧军,徐凤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装束的男女在高台上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枯槁,毫无文士风流可言,徐凤年惊讶问道:“墨家子弟?”
赫连武威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家底。徐凤年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时翻墙进入持节令府邸,能被白发老魁一眼认出,除了腰间悬挂的春雷刀,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老一小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还没有易气,才老魁被识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则是交给了远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连武威带着徐凤年在沿河岸上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许多,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徐凤年将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气机流转无形中受大河牵引,较之平时也要迅猛数倍,赫连武威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连水花都不见,感怀说道:“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扑腾估计就要给冲走。年老以后起了兴致,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平缓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凤年正要说话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富贵逼的人物缓缓走近,有说有笑,为首一名高大男子,简简单单的抬手投足,极有指点江山的气魄,男子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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