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搓了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济济啊。”
领兵打仗,在军中有山头,在所难免,但是陈芝豹从未传出在北凉政界有任何朋党营私,不论是李功德这种雁过拔毛的官场老饕餮,还是起初清誉甚高后来叛出北凉的州牧严杰溪,甚至众多文人雅士,陈芝豹一概不予理睬,离开金戈铁马的军伍来到清净僻静的庄子,都是闭门谢客,更别提去跟谁主动结交,可以说在人屠义子陈芝豹的身上找不出半点瑕疵。私下更是清心寡淡,无欲无求,如此近乎性格圆满的人物,让人由衷敬佩,也让有些人感到更加可怕。
陈芝豹看了眼天色,小声说道:“义父,天凉了。”
徐骁点点头,站起身摇头道:“真是老了。”
陈芝豹先前在庄子门口迎接,更是一路送出庄子,等徐骁坐入马车,白衣仍是驻足而立,久久没有离去。
※※※※
大将军顾剑棠坐镇边关以后,边境全军上下顿时肃然。
但是边军上下疯传以治军细致入微著称的大将军,竟然收了一个吊儿郎当的玩意做义子!在离阳王朝,灭掉两国的顾剑棠军功仅次于那位臭名昭著的北凉王,而且顾大将军口碑不输任何一位鸿儒名士,待卒如子,礼贤下士,用兵如神,朝野内外尽是美言,不闻半句坏话。连带着顾剑棠有多房貌美如天仙的妻妾,都成了一桩神仙眷侣的美谈,长子古顾东海次子顾西山都年少便投身行伍,也不曾辱没谷大将军的威名,战功颇为显赫,成就远超同辈将门子弟。殊为不易的是他们跟京城纨绔们划清界限,不相往来,从无一次觥筹交错。
这样一位与北凉王相比劣势只在于年龄、以后优势同样也在于年龄的大将军,怎就让一个姓袁的浪荡牤子进入家门,这让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
做惯了丧家之犬和那过街老鼠的袁庭山比谁都坚信自己会飞黄腾达,所以即便他一跃成为天下刀客魁首的顾剑棠半个义子,也只是觉得理所应当,毫无应该感到万分侥幸的觉悟,他在江南道报国寺差点丧命那武道年轻师叔祖的剑气之下,一口气逃窜到了北境,虽说时候想起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吓得跟掉进水缸里一般满身冷汗,握住做枕头的刀就要杀人,可这份惧意,非但没有让这名徽山末流客卿灰心丧气,然而愈发掰命习武,得到龙虎山中老神仙的馈赠秘笈,境界暴涨,用一日千里形容也不为过。
自认练刀大成后,他就不知死活去寻顾剑棠比试,硬闯军营,斩杀八十人后,给大将军麾下数百精锐健卒擒拿,因祸得福,顾剑棠答应跟他在校武场过招,大将军徒手,袁庭山持刀,结果给大将军双指握刀,袁庭山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从指缝间拔出刀,还被顾剑棠一脚差点踢烂肚肠,被当做一条光会嚷嚷不会咬人的狗丢出军营,不曾想一旬过后,的确曾经奄奄一息的袁庭山又活蹦乱跳开始二度闯营,这一次顾剑棠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次子顾西山跟袁庭山双双空手技击,结果顾西山差点被不知轻重的袁庭山勒死,顾东海摘下佩刀,从兵器架上提了两柄普通制式刀步入校武场,自己留一把,一把丢给袁庭山,两人酣战了百余回合,袁庭山一条胳膊差点被劈断,咧嘴笑着说认输,事后不忘摇晃的胳膊顺手牵走那柄对他而言十分优良的军刀,一月后,开始三度闯营,得了个癞皮狗绰号的袁庭山这一次在顾东海身上连砍了十几刀,所幸这次没下死手,只是让大将军长子重伤却不致命。
走火入魔的袁庭山拿刀尖指向高坐点将台上的大将军,叫嚣着“顾老儿有本事今天一刀剁死老子,否则迟早一天要将你取而代之”。
那以后没被大将军当场剁死的癞皮狗就成了边境人人皆知的疯狗。
再后来,这条心狠毒辣并且打不死的年轻疯狗无缘无故就给大将军幼女瞧上眼。
明摆着袁庭山既是义子,又是半个顾家女婿。
袁庭山当下并无实权军职,只是捞了个从六品的流官虚衔,一年时间内倒也靠着大将军的旗帜,笼络起出身江湖绿林的百来号散兵游勇,最近半年时间都在寻衅边境上的那些门派,有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跋扈气焰,顾大将军对此并不理睬,边境一线几乎所有二三流宗门帮派都给袁廷山骚扰得鸡飞狗跳,其中几座为人硬气行事刻板的帮派直接给袁廷山屠戮一空,偶尔会留下一些妇人老幼,而疯狗袁杀人归杀人,眼都不眨一下,倒也不去做强抢民女霸占妇人的低劣勾当。
这一次袁庭山又剿灭了一个不知进退的百人小帮派,照旧是几近鸡犬不留,期间有一员悍将狗腿子饥渴难耐,杀人灭口时见着了位人见犹怜的美妇,脱了裤子就按在桌上,才想要行鱼水事,给袁庭山瞧见,一刀就将那倒霉汉子和无辜女子一并解决了性命。
有一名女子偷偷跟随袁廷山一起意气风发仗剑江湖,骑马回军镇时,转头看着玩世不恭后仰躺在马背上的男子,娇柔问道:“杀了那淫贼便是,为何连那妇人也杀了?”
袁庭山冷硬道:“女子贞节都没了,活着也是遭罪。”
女子轻声道:“说不定她其实愿意苟活呢?”
袁庭山没好气道:“那就不是老子卵事了!”
女子还要说话,袁庭山不耐烦怒道:“别跟老子唠叨,这还没进家门,就当自己是我婆娘了?!”
出身王朝第一等勋贵的女子被一个前不久还是白丁莽夫的男子厉声训斥,竟然不生气,只是吐了吐舌头。
袁庭山阴晴不定,坐直了腰杆,嬉笑道:“对了,你上次将你爹撰写的《练兵纪实》说到哪儿了?”
正是大将军顾剑棠小女儿的顾北湖来了兴致,说道:“马上要说到行军十九要事。”
袁庭山白眼道:“行军啊,老子也懂,精髓不就是一个快字嘛,你看我这些手下,骑马快,出刀快,杀人也快,抢钱更快,当然一见风头不对,逃命最快。”
在京城出了名刁蛮难伺候的顾北湖兴许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在袁廷山这边反常的温顺听话,掩嘴娇笑一声,然后一本正经说道:“行军可不是如此简单,我爹不光熟读历代兵家书籍,更仔细钻研过春秋时多支善于行军的流民贼寇,爹与我说过,这些寇贼虽不得大势,但贼之长技在于一个‘流’字,长于行军,每营数千或数万作定数,更番迭进,更有老弱居中精骑居外,行则斥候远探,停则息马抄粮,皆是暗含章法。而且我爹还十分推崇卢升象的千骑雪夜下庐州,以及褚禄山的孤军开蜀,经常对照地理图志,将这些胜仗反复推敲。不说其它,仅说图志一项,一般军旅,绘图皆是由兵部下属的职方司掌管,战前再去职方司索要,但我爹军中却是每过一境之前,案头便必定有一份毫厘不差的详尽绘图,春秋之战,我爹亲手灭去两国,进入皇宫,抢到手的第一样东西可不是那些美俏嫔妃,也非黄金宝物,而是那一国的书图,以此就可知一国城池扼塞,可知户口和那赋税多少。”
她模仿大将军的腔调,老气横秋微笑道:“一国巨细尽在我手。”
顾北湖说得兴致盎然,袁庭山则听得昏昏欲睡,她原本还想往细了说那行军十九条,见满心思慕的男子没有要听的欲望,只好悻悻然作罢。
袁庭山冷不丁说道:“喂,一马平川。”
顾北湖瞪了眼口无遮拦的袁庭山,又迅速低头瞧了自己平坦胸脯一眼,满腹委屈。
不曾料到袁庭山太阳打西边出来地说了句人话,“我想过了,你胸脯小是小了点,但还算是贤内助,只要不善妒,以后娶了你当主妇其实也不错。”
顾北湖瞬间神采奕奕。
可惜袁庭山一瓢冷水当头泼下,“丑话说在前头,我以后肯定要娶美人做妾的。大老爷们手头不缺银子的话,没个三妻四妾,实在不像话,白活一遭了。”
顾北湖小声嘀咕道:“休想,你敢娶贱人回家,来一个我打死一个,来两个我毒死一双,来三个我我,我就回娘家跟我爹说去!”
袁庭山捧腹大笑。
顾北湖见他开心,她便也开心。
娘亲似乎说过,这便是女子的喜欢了。
袁庭山低头,伸手摸了摸那把刀鞘朴实的制式刀,抬头后说道:“我爹娘死在兵荒马乱,葬在哪儿都不知道,我这辈子就认了一个师父,他虽然武艺稀松,对我却不差,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好歹知道老家伙的坟头,你要嫁了我,回头同我一起去那坟上磕几个头,这老头还嗜酒如命,到时候多拎些好酒,怎么贵怎么来。顾北湖,你觉得堂堂大将军的女儿,做这种事情很跌份掉价吗?”
女子咬着嘴唇使劲摇头。
袁庭山咧嘴笑了笑,一夹马腹,靠近她,满是老茧的手揉了揉她的青丝。
※※※※
原先只是一州境内二号人物的刺督李功德,一跃成为整个北凉道名义上第二把交椅的封疆大吏后,为官已经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深厚火候了,只是一封家书到正二品府邸后,就开始笑得合不拢嘴,逮着府上仆役,见人就给赏银,屁股后头捧银子的管事本就细胳膊瘦腿,差点手都累断了。李老爷刮地皮的本事,那可是离阳王朝都首屈一指的行家老手,发钱?稀罕事!
经略使大人在府内花园慢慢转悠,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要喊累的富态老人今天恐怕都走上了几十里路,依旧精神奇佳,头也不回,对那管事笑道:“林旺啊,老爷我这回可硬是长脸面啦,那宝贝儿子,出息得不行,且不说当上了万中选一的游弩手,这次去北莽境内,可是杀了无数的北蛮子,这等掺不得水的军功,甭说丰州那屁大地方,就算全北凉,也找不出一只手啊,你说我儿翰林如何?是不是那人中龙凤?”
叫林旺的老管家哪敢说不是,心想老爷你这事儿都颠来覆去说了几十遍了,不过嘴上还是要以义正词严的语气去阿谀拍马,“是是是,老爷所言极是,大少爷如果不是人中龙凤,北凉就没谁当得起这个说法了!”
不过曾经见惯了少爷为祸丰州的老管家心中,的确有些真切的震撼,真是老爷祖坟冒青烟了,那么一个文不成武尚可的膏粱子弟,进了北凉军还没两年时间,就真凭自己出人头地了。
李功德皱眉道:“你这话可就不讲究了,当然要除了两位殿下之外,才轮到我儿子。”
林旺赶忙笑道:“对对对。”
北凉境内戏谑这位经略使大人有三见三不见,三见是那见风使舵,见钱眼开,见色起意。三不见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见凉王不下跪。这里头的学问,好似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反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北凉官场上众多势利眼,都以李大人这位公门不倒翁的徒子徒孙自居。那些丫鬟婢女们听说那暴戾公子即将要带着显赫军功衣锦还乡,除了半信半疑,更多是大难临头的畏惧。李功德既然不见凉王不下跪,好几次圣旨都敢不当回事,接过手转过身就随手丢弃,可想而知,这位在官场上一帆风顺的边疆权臣是何等乖戾,有其父必有其子,李翰林投军以前,作为李功德儿子,世子殿下的狐朋狗友,无愧纨绔的名头,劣迹斑斑,若非有这两道免死金牌傍身,早就该拖出去千刀万剐。
“老爷老爷,启禀老爷,公子骑马入城了!”
一名门房管事急匆匆嚷着跑进花园,凑巧不凑巧摔了个狗吃屎,更显得忠心可嘉,经略使大人身后的大管事瞧在眼中,不屑地撇了撇嘴。
李功德一张老脸笑成了花,咳嗽了几声,吩咐大管家道:“林旺,去跟夫人告知一声。”
四骑入城,入城后勒马缓行。
为首李翰林,左右分别是重瞳子陆斗和将种李十月,还有一位寻常出身的游弩手袍泽,叫方虎头,虎背熊腰,长相凶悍,不过性情在四人中最为温和。四骑入城前先去了战死在梯子山烽燧内的马真斋,亲手送去了抚恤银两,不光是马真斋,一标五十人,几乎死了十之八九,这些阵亡在北莽境内的标长和兄弟们的家,四人都走了一遍,还有半旬假期,说好了先去李翰林这里逗留几日,李十月说重头戏还是去他家那边胡吃海喝,总得要养出几斤秋肥膘才罢休,这位父亲也曾是北凉武将的游弩手刚刚跻身伍长,他一直以为李翰林只是那家境一般殷实的门户子弟。
当李十月望见那座派头吓人的经略使府邸,看到一本正经穿上正二品文官补服的老人拉住新标长的手,不顾官威地在大街上老泪纵横,就有些犯愣。一名身穿诰命夫人的妇人更是抱着李翰林哭泣,心疼得不行。
方虎头后知后觉,下马后早已有仆役牵走战马,这才拿手肘捅了捅李十月,小心翼翼问道:“十月,标长的爹也是当官的啊,怎么,比你爹还要大?”
李十月轻声笑骂道:“你个愣子,这位就是咱们北凉道经略使大人,正二品!你说大不大?我爹差远了,他娘的,标长不厚道,我起先还纳闷标长咋就跟丰州那恶人李翰林同名同姓,原来就是一个人!狗日的,幸好我原本就打算把妹妹介绍给陆斗,要是换成咱们标长,我妹还不得吓得半死。”
除了府上一干经略使心腹,还有一名极美艳的女子站在李功德身边,跟李翰林有几分神似,不过兴许是眼神天然冷冽的缘故,让长了一双媚眸子的她显得略微拒人千里,她见着了打小就不让自己省心的弟弟,再如何性子冷淡,也是悄悄哭红了眼睛,使劲拧了李翰林一把。北凉女子多英气,但也有几朵异类的国色天香,严东吴以才气著称北凉,而李翰林的姐姐李负真,就纯纯粹粹是以美貌动人心魄,徐凤年身为世子,又跟李翰林严池集都是关系极为瓷实的哥们,可谓近水楼台,可惜跟严东吴从来都是针尖对麦芒,谁都看不顺眼,至于除了漂亮便再无奇殊的李负真,说来奇怪,她竟是比严东吴还要发自肺腑地瞧不起徐凤年,前者还会惹急了就跟世子对着尖酸刻薄几句,李负真则是多看一眼都不肯,她前两年鬼迷心窍对一位穷书生一见钟情,那会儿李翰林正幽怨世子不仗义,瞒着自己就跑出去游历四方。
知晓了此事后二话不说就带着恶仆恶狗将那名还不知李负真底细的酸秀才一顿暴揍,不料不打还好,挨揍以后清楚了李负真大家闺秀的身份,守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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