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屏依旧没有出剑。
他的手指已经接近滑至剑尖,意味着剑鞘就要彻底离开剑身。
道人不知是同为修道之人的兔死狐悲,还是泛起了人之常情的恻隐心,不忍不看,转头看向江面。其实王小屏假使早些出剑,仅是用作破去王仙芝的牢笼,那么就会生多于死,以王仙芝极少动怒的性子,未必就一定要置他王小屏于死地。可既然这名剑痴执迷不悟,王仙芝应该就真的要动杀心了。
道人修的是孤隐,对于王小屏的执着,理解归理解,却很难认同。
就算地仙一剑又如何?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能伤到王仙芝,也不过是给那年轻藩王展现一种也许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破绽,并不能阻挡王仙芝的赴凉杀人。
拿一条性命去给别人换取多一点点的胜算,值得吗?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饶是他这样被徐凤年骂成千年老王八的老怪物,也有些震惊。
王小屏睁开眼睛,在剑鞘将坠未坠之际,非但没有趁势出剑,反倒是将剑推回剑鞘之中,轻轻说道:“走。”
仍是在鞘的桃木剑一闪而逝。
许多艘来往于山峡的渡船乘客无一例外都同时尖叫起来,原来他们脚下的大小船只都开始不受控制,逆流而上的不管如何使劲,开始迅速后退,船头朝向下流的更是有如神助,箭矢一般向下冲去。
这一切源于以王小屏和峡尾为两条界线的广陵江水突然被抽离而去。
这条离开水道的江水粗如山峰,腾空而起,如同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色大剑!
弯曲绕过王小屏,然后转瞬之间挂空伸直,剑尖直指脚下已无江水悬空而立的王仙芝!
王小屏轻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
一剑终于递出。
一截江水做长剑!
第二十三章 人留剑返山
道人隔岸观剑,叹为观止,王小屏这一剑的剑意剑气,都足以称之为当世剑士巅峰,已经不能简单称为符剑或是剑招。
一代代剑客之所以能够在武林中峰峦起伏,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剑道宗师,兴之所至,往往可以无视境界,二品小宗师兴许一剑达指玄,指玄剑士亦可一剑入天象,甚至连破瓶颈,直接跻身陆地神仙的水准。
那条形神饱满的青色长龙,长达百丈,悬浮在身侧,如王小屏肩扛一剑。
随着这位大玄通的武当山道士挖空一截江水,江面上那些倾斜船只随着后续江水一起涌入广陵水道,恰好可以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个心神摇曳,约莫是王小屏的意气十分中正平和,所有观者惊奇却不畏惧。随着奔腾万里的汹涌江水再度填满水道,渡船乘客恰好可以趁机一览仙人风采,一些原本赶赴上游的渡客也纷纷掏出银子,死命要求船主调转船头,随水而下。他们之所以不怕被殃及池鱼,是发现那剑尖开始转移,移向了岸上,而原本站在江上的麻衣老者,也横掠上岸,一同变换战场。
王仙芝一脚脚尖才触及地面,那青剑就已直撞而来,一人一剑间距不足三丈。
王仙芝由脚尖点地变为踏实地面,另外一脚脚尖则点在后一步地面上,没有任何躲避,直直一拳轰出。
巨大青剑在一丈外猛然“止步”,炸出一朵绚烂水花,然后沦为一阵雾气,烟消云散。
这道拳罡跟剑气对撞而生的水幕好似没有尽头。
这把百丈水剑折损严重,以江上渡客肉眼可及的速度缩短,很快就耗去十丈剑身。
王仙芝身形始终岿然不动,但是像是耐心磨光,很快就不愿再站着挨打,后脚一步踏出作前脚,左手又挥出一拳,一拳威力无匹,不光砸烂了前赴后继的新“剑尖”,竟是还能砸得一整把青剑都剑身摇动,晃荡不停。
无数隐藏于大水青剑中的纤细驳杂剑气,开始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蔚为壮观。
之后大致已经被渡客猜出武帝城城主身份的老人一步一拳,不退反进,把九十丈长剑打到八十丈,七十丈,直到半剑五十丈,王仙芝才略微收起攻势,如同武道修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这一收手,原本受阻的剑势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其来势汹汹,何止远胜方才些许,简直就像是差了足足一层境界。王仙芝向后滑出一段距离,轻轻跃起,一掌拍下,拍在硕大剑尖之上,剑尖被迫向下,青剑钻入地面,撕裂拱翻出一条沟槽,巨剑在地底下绕出一个弧线,钻出地面,弧线继续,剑身最终形成一个大圆,剑尾在王仙芝脚下不远,剑尖由上坠下,再度指向已经转身的王仙芝。
在龙虎山修隐孤的道人心生感慨,眼中这一剑式如圭似璧,总纲是外圆象天,内方象地。先前起剑是金刚境,截江作剑则是指玄,现在出鞘半剑才算天象剑的气魄,大圆之内,又有剑气纵横,其实三者同属于一剑,一气呵成,更为难得是这未完成的一剑始终没有颓败迹象,意气仍在不断攀升。甚至连王仙芝都没有能够在指玄天象之间转换的节点进行阻拦,王仙芝跟人对敌,六十余年以来,几乎从不凭借更高境界去碾压谁,一直喜欢同境搏杀,务求让对手竭尽招数与精神,就算败给他,亦是心无遗憾,故而之前收敛拳势,是提前获悉了王小屏此剑的刹那升境之妙。此时此刻面对形意充沛的“圆璧一剑”,王仙芝低垂双手抬起,顺势“提”起了紫青两道颜色各异的罡气,分别作刀作剑。
道人轻声笑道:“能让王仙芝拿起兵器迎敌,可不常见。”
骤然作提剑握刀状,本就身材雄健的王仙芝更是气焰高万丈,如同一尊降世的天庭神人。
但是王仙芝并没有递出如何繁复巧妙的招式,仅是一记横刀一记竖剑,横刀切割玉璧,竖剑斩中青水。
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璧就像给狠狠砸落在冷硬地面,场面炫目至极。
形势变换之快,便是在龙虎山结茅修行的道人也眼前一花,等他再凝神望去,就已经看到那把五十丈长青色半剑支离破碎。道人本以为王小屏的天象半剑已是极致,可很快就意识到小觑了这名下山多年的武当剑痴,武当当兴,兴在一山肩扛两道,天道和武道,上一代掌教洪洗象几乎做到了熊掌鱼翅兼得,只是他下山下得太过仓促,自行兵解离开世间更匆匆,于是王小屏最不济也要扛起一剑。道人这么多年借住道教祖庭龙虎山,一直觉得武当山的人情味太重,修道之人辛苦寻觅的仙气难免远逊于常年仙雾缭绕的天师府,而王小屏这最后半剑,让老道人略微改观。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
王仙芝四周则有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八十一剑,剑尖同时指向天空,剑尖或笔直或微倾,无一不契合八十一峰山势。灵犀剑势与峥嵘山势全然吻合,以至于安静远观的道人轻而易举就可以辩认出八十一剑各自象征着的山峰名称。
王仙芝轻轻一笑,高坐斩魔台的齐玄帧也好,骑鹤下江南的洪洗象也罢,当初都不曾跟他王仙芝“一般见识”,但他不得不引以为憾,他曾有一式,钻研多年,一开始是想针对齐玄帧,后来齐玄帧被说成羽化登仙,之后好不容易又出现一个剑镇龙虎山的武当后人,王仙芝又重新捡起那一招,继续默默查漏补缺,只是再一次失望,到头来始终没有机会出手。既然王小屏没有让自己失望,王仙芝也就不再刻意收敛隐藏,双膝微蹲,做那霸王扛鼎势,力拔山河。在八十一剑飞掠大顶之时,一座远比巨石更加壮观巨大的峡壁也给硬生生连根拔起。
惊涛骇浪,地动山摇。
世人皆误以为移山倒海这门神通,仅是那神怪志异小说里的荒诞传说。
这时候江上船只渡客亲眼所见,吓得肝胆欲裂,不少人都跪拜在船头上,不敢去看那座遮天蔽日的飞山。
一山镇压八十一峰。
尤为匪夷所思的事实是王仙芝本人,亦是身处飞山镇压范畴之类。
显而易见,王仙芝是要以此来力压王小屏一头,老夫移山而来,你若是连山也摧不破,何谈跟王仙芝分出一个胜负!
一座山崖轰然压下。
广陵江这一岸尘土漫天,那一声震响刺破耳膜。
王小屏挖出一截大江之水,做一把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大剑,但那把不知所踪的木剑才是根祗所在,桃木剑本是道门镇宅灵器,王仙芝竟然以山镇剑,无疑是对吕祖证道的武当山一种莫大挑衅。
王小屏的剑是新剑,王仙芝的山也是新山。
新山之顶,于这座江湖而言却很老的白发老人,麻衣不染纤尘,负手而立。
那才半招的新剑没有就此烟消云散,而是破开了大山,八十一剑仅存一剑。
水剑不过三尺,但剑气长十丈。
由百丈青水长剑余下十丈剑气。
王小屏看似屡战屡败,但在修为艰深的老道人看来,站在山巅的王仙芝赢得并不轻松,粗麻双袖已经破败不堪,先前弯膝移山,应该是顾不得太多旁枝末节,雄浑气机外泻所致,双膝处的粗麻亦是由缜密编织变成了略显宽松。
道人望向山外那一柄剑身窄短气却长的飞剑,眼神中有些忌惮。
一报还一报。
不愧是武当山上性子最执拗的剑痴,你王仙芝以飞山镇剑,我王小屏便以飞剑取你头颅。
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十里最艰难,登山尤其如此。
要想彻底破王小屏去这完整一剑,就是登山,愈行愈难。
剑是如此。
那出剑之人?
是念着最后一趟返山看旧人才对吧?
道人有几分唏嘘,这便是王小屏最后所悟毕生所求的剑心?
龙虎山,历代有飞升真人,近三百年来声势远胜武当,可似乎从没有这样的剑啊。
老道人不由自主得眼皮子一颤。
出剑了!
王仙芝怒喝一声,迎头撞上,在摇摇欲坠的飞山之巅一步猜出一个大坑,每一步就将这座山踩踏下数丈,破开剑气,一掌推在剑尖之上。
人可死,剑可毁。
七尺男儿三尺剑,人与剑,尚有一气。
不可退!
剑气剑意剑锋,皆是一寸寸毁去。
王仙芝步子也变得极为缓慢,高大身躯与手掌只能一寸寸向前推进。
掌心被破出一个窟窿。
当天下第一人终于以举世无匹的姿态,强横摧破三尺剑时,不光是掌心血肉模糊,更有一丝剑气在他胸口刺出一朵猩红血花。
剑气消散于王仙芝背后。
一剑已是贯穿王仙芝。
与赵家天子同姓的老道人重重叹息,王小屏生前有一剑,可算不负此生不负剑了。
道人蓦然睁大眼睛,心中巨震,望向岸边那一处。
王小屏早已死了?
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在飞山镇剑之时,天际早有一抹光影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代人返山而去。
那时候,武当辈分最高的中年道人盘膝而坐,望向江面,脸色枯槁,神情却笑意安详,他的温煦笑容,在山上那些年从未流露过,“小师弟,等不到你回家了。”
王小屏闭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自己的最后一剑。
因此,那一剑,是心有所憾却心无所愧的王小屏,他的死后一剑。
第二十四章 一苇下江,敬香落剑
峡口之外是一场世间武夫的巅峰一战,而在战场上游十几里外的广陵江畔,茅屋少了那个还欠着村民百姓十几柄桃木剑的道士,就只剩下一个浑浑噩噩的和尚,当王小屏双手叠放膝上,悄然观水逝世,疯和尚也脱下那件从烂陀山一路相伴的破败袈裟,换上了一身前两天才托付王小屏去集市上买来的洁净衣衫,素来不苟言笑的中年道人还破例笑言就当收尸的工钱了,不用还。
和尚摸了摸光头,然后伸手一招,从江畔芦丛驭气摘下一片苇叶,飘落入江,他跨入江面,轻轻踩在芦苇之上。
一苇下江。
几艘船只逆流而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见识过两位神仙中人的酣畅大战,又正巧看到当下这幅画面,都有点震撼到麻木的地步了,都在纳闷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简直就是仙人辈出啊,只是这样一股脑全部冒出来,难道隐世高人就这般不值钱了吗?
苇叶出峡,飘至江心,已经不披袈裟的无用和尚左右各自一望,先看了眼王小屏,后瞥了眼老道人,神情平静,横跨出一步,身形迅速沉入江底。
广陵江底江水浑浊,光线昏暗,寻人寻物都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他仍是准确落在了那一袭紫衣身前的几丈外,徽山女子六识七窍俱是封山状态,娇躯蜷缩,状如孕育腹中的婴儿,天地为双亲。
刘松涛怔怔凝望着这名女子。
岸边那个一意孤行修孤隐的老道人之所以离开龙虎山,原本应该是想见她临终一面,往前推去,之所以在龙虎山修道,也有一份知情者寥寥无几的难言隐秘。
百年前,三人携手游历江湖,他还不是烂陀山僧人,是逐鹿山的第九代教主,是一个历代魔教教主中最不像逐鹿山主的邪魔外道。而那道人也不是如今的龙虎山住客,是离阳皇室公认不是太子胜似太子的四皇子,事功学问武道才情四者都出类拔萃,至于那名最终身世凄凉至极的娇憨女子,并无什么倾国倾城的姿容,也无不可一世的豪阀背景,可隐姓埋名行走江湖的刘松涛偏偏就是喜欢上了她,但她却喜欢上了那个叫赵黄巢的俊逸公子哥,刘松涛对此并不介意,三人同行,有他们两人,天下何处她去不得?期间旁观着心爱女子对别的男子巧笑倩兮,刘松涛并未如何伤怀。可当他返回逐鹿山,继而闭关而出,却听到那个赵黄巢一手造就的噩耗,他默然下山,如今日这般,亦是帮人去收尸,去给她穿上衣裳,背她回山。
刘松涛最后一次下逐鹿,杀了无数沽名钓誉的江湖名宿,杀了无数位高权重的王公名卿,杀人之后,每一次转身,总觉得她就站在那儿笑。
刘松涛望着那个是她又不是她的紫衣女子,泪流不止。
刘松涛伸出一手,试图去握住那随江底水轻轻飘荡的大紫衣角,又缓缓缩回手,身体开始上浮,破开水面,在江水上蜻蜓点水,放声大笑高歌。
江面如鼓面,咚咚作响。
“天地无用,不入我眼。日月无用,不可同在。昆仑无用,不来就我。恻隐无用,道貌岸然。清净无用,两袖空空。大江无用,东去不返。风雪无用,不能饱暖。青草无用,一岁一枯。因果无用,皆是定数。江湖无用,两两相忘……”
刘松涛似佛家低首吟唱,似狂人击缶悲歌,掠至岸边,低头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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