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自己的衣裳都是丫鬟嬷嬷给穿的,也亏得他聪明,又因王子胜在庙中清苦故,第一次提起要在庙中陪伴他时还没怎么准备,第二次提起时却已经很是用心研究过如何穿脱衣服,因此动作颇利落,还末了还很似模似样地将衣服都叠好放在脚踏上,方又引着只穿了一身细麻中衣的王子胜做到床边,自己又蹲下去给他褪了室内穿着的软鞋,然后才几下子倒腾,利落地将自己也打理好了,再洗一洗手,就笑嘻嘻扑到王子胜怀里,很是蹭了几下,胖脸儿上满是新奇欢喜。
大户人家的小儿,别说跟父亲,就是初落草儿起都没能跟母亲同床共榻睡过一晚,至少小家伙记忆中,也只得老太太还在时的某日,他因冰灯给黏在栏杆上,虽忍住没哭,却也憋得满脸满眼的红,偏又给爹爹看到时,跟着他去了外书房,在那儿一番洗漱用饭耽误得略晚了点,方和他一道儿在榻上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午晌,此后一晃都将近十个月了,再没得那样的机会。
现在难得爹爹又不放心自己,自己又要给爹爹夜间服侍,虽说外头还有一张美人榻,到底是一床睡着方便,就是自己睡得再沉,也不至于耽误了爹爹半夜里或者要起来喝水之类的活儿呢!
嗯嗯,所以爷是孝顺,才不是那种离不开爹妈的小娃。
小家伙眨巴眨巴的,那眼神说服王子胜,顺带也说服了自己,看王子胜虽没明言允许,神色里却也看不出不愿之色,便也不再等他作答,自己将手往床沿一撑,轻轻松松就上了去。看王子胜还是未动,就拿胖爪子在他肩头按啊按,嘴里谄媚得不行,又是说爹爹辛苦了又是请爹爹放心安寝,孩儿定会睡在外头守护服侍的,听得王子胜眼中又闪过几抹笑意,真真儿似桃花开在蓝田边,夭夭妩媚,玉暖生烟,原先不过中人之姿的容颜添上这一抹,说是倾国倾城都不为过,好在连小家伙都只在后头谄媚按背,也没人见得,倒是省了误人终身的一番冤孽。
只是,见之误终身,不见终身误,笔者都说不好到底是见好还是不见好,惟知皇帝在九重宫门之内,阴着脸命人彻查了一番阴私之事,看着太子那仿佛被逼得就是有父母在身边,都只能一再试毒方敢进食的不是他似的,轻松得让人发指的模样,冷哼一声,却忍不住想起那梅树之下的那个人。
可惜,时机未到,如此烦心时刻,竟不得那人桃花一笑慰心怀。
因睡得早,小家伙心里又悬着事,感觉到身边有点动静,立刻醒了过来,到底不是平日起床的时间,眼睛免不了有些迷迷糊糊睁不开,嘴里却已经甜甜问着:“爹爹渴了吗?且等等,仁儿给您倒水去。”
——竟是没忘了昨夜的事儿。
王子胜只见一个圆头胖脑冬瓜身子的胖娃娃,扑腾着四条藕节儿似的胖手胖脚在床上折腾,偏眼睛还迷糊得睁不开,看着是要下床的,反往床里面摸索了去——一头撞上里头的栏板都尚不知,傻乎乎又撞了一次,才撞开他那双眼睛!
只睁开是睁开了,里头却是好一会雾蒙蒙一片,显然是将眼前映入眼底却还未看进心里,趁着宽脑门儿上头那一小簇微微翘起的刘海儿,实在让人发噱,王子胜见之,忍不住也不想忍,扑哧一声笑出来,又一把将那听得笑声就看过来、却因为眼神尚未清明、越发显得呆头呆脑傻乎乎的小娃抱了起来,还顺手颠了颠,用他那修行者特有的超乎常人的精准度,琢磨出小家伙果然睡一觉就比昨晚又略重了那么一点点——当然,肯定是凡间最好的称量仪也量不出来的一点点——方满意点头,将手略放低了点,看小娃的眼神略清明了点,只还是微带困倦,便故意说:“仁儿可是累得狠了?那不妨多睡一会,反正长寿就在南门那儿守着,我们也不是非得赶着寅初去等城门开的……”
这话音才落,小家伙迷迷瞪瞪的眼神立刻清亮起来,也没注意到自己还被爹爹挟着掖下抱着,胖腿儿一蹬做一跃而起状,待得看明白自己原来是踩在爹爹大腿上,也未多想,只一叠声“哎呀”:“我是睡过头了?亏得爹爹提醒我。”又说,“长寿守着自然好,不过我还是亲自去看看放心些,也不白瞎了这一晚借住外头的心意。”想想又谄媚地拿胖脸儿在王子胜脸颊边蹭了蹭,声音甜蜜蜜的,“更不好白费了爹爹陪我委屈一晚的一片儿慈心呢!”
王子胜看他胖脸儿凑过来,眼角那两点眼屎越发清晰,嫌弃的撇撇嘴,一手仍架着他腋下,一手却推开了他那张油乎乎带着眼屎还有口水印子的胖脸蛋,又看看自己因将这脏包子抱了一晚沾染上些眼屎口水的中衣,饶是昨夜抱着小包子的滋味确实不错,让他想起原先带着大师兄小师弟时的事儿,又更多了几分被稚嫩弱儿全然依赖的暖意,对这脏包子并自己身上那点脏污还是嫌弃得很,又见脏包子为了那穆家臭小子还来和自己蹭脸撒娇的,不由越发虎了脸:“既然如此,还不快些起来梳洗?倒蹭我满脸脏兮兮的!”
话语竟是连掩饰一二都不曾,嫌弃得明明白白毫不客气的,王子胜又到底来历不同,哪怕【“文】不是【“人】像皇帝【“书】那样【“屋】千军万马杀过又九五称朕呢,脸一虎起来也是自有一种气势,兼之时下多严父,那当儿子的别说一介小儿,就是而立不惑了,见了父亲肃了脸,吓得两股战战的也不少。也亏得仁哥儿素来不同别个,就是原身很有些此间常见的严父做派,哪怕产房之外闻得二奶奶一举得男时如何欣喜若狂,回头该严厉还是严厉,虽不至于出口孽子闭口畜生,也没怎么对仁哥儿和颜悦色过——
可就是那么着,仁哥儿该怎样还是怎样,那日冰灯黏在回廊上,恰好遇上因初夺舍有些不惯脸色也更加清冷的王子胜,不也一爪子糊了他那件淡青绣翠竹的锦袍下摆,丝毫不见外么?现在老太太虽说去了,西府里头王子腾夫妻对他的疼宠却是有增无减,鸾姐儿因他那次男子汉宣言,待他也越发不同,王子胜更是亲自教导于他,平日里不只寓教于乐,只要他课业完成得齐整,也不拦着他上树下水的疯玩,仁哥儿自然越发不畏惧他,便是此时给他虎了脸嫌弃,也只是笑嘻嘻的,虽看到王子胜脸上那明显是给他蹭上的一点子半干半湿的眼屎,很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嘟起小嘴儿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趁机用胖爪子将那眼屎弄掉,然后才下了床,先坐在脚踏上,服侍他穿了鞋子,才又穿自己的,后才披了衣服,去一夜都热着的小火炉上取了水吊子,往铜脸盆里兑了,亲手试了温热正好,才两手捧了脸盆子,肩上还搭着帕子,颠颠儿跑回床边,放下脸盆又拧了帕子:“爹爹,仁儿帮您净面。”
看着站在脚踏上头努力往上举着帕子的小东西,王子胜的脸到底绷不住了,只又不肯就此放过他,便又嫌弃:“摸了鞋袜,手都不洗一下,我哪里敢用你那帕子净面?”
仁哥儿这才想起来自己大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低头捧起铜盆就要去换水,王子胜冷眼看着他,小小人儿捧着个直径几乎都有他一般身高的铜盆,啃哧啃哧就往西后间那凡人五谷轮回之所去,也不拦他,倒是外头守夜的大丫鬟听得里间响动,悄悄儿掀开帘子见到了,惊呼一声赶紧过来给小家伙帮忙,反而在出其不意之下吓得小家伙略微一个踉跄,很是溅了些水出来,虽说水不很热,偏偏正好撒在小家伙的裤裆间,王子胜看得又是一笑:“我还说昨儿亏得你这脏小子没尿床呢,一早起来就尿裤子啦?”
小家伙原还在和那大丫鬟解释他自己干得来呢,闻言低头一看,果然整个胖脑袋,从耳朵根上红到脑门儿,真和染了胭脂似的糯米圆子似的,嗯,配合着头顶那簇翘起的刘海儿,还是那种芝麻馅儿一不小心流出来了的那种——别看小家伙年纪不大,大半年前也确实才尿湿过他爹爹书房榻上好几床褥子,可他也已经大半年不尿床了好伐?大半年对于王子胜这样历经数百年的修行人都不好说不过一弹指呢,于小家伙这样周岁不过四岁多、真正有比较清晰记忆的更是顶多只有两年的来说,那已经是人生中的一小半了好伐?小家伙自觉已经摆脱尿包子小半辈子了,谁知道今日还当着亲戚家的下人,被说是尿裤子了什么的……
饶是小家伙自昨儿起如何一心惦记着孝顺老爹,现在也顾不上和那丫鬟争夺铜盆,撒腿几步跑回去,往王子胜身上一赖,不依:“明明是不小心给水溅湿了,哪里是尿裤子?仁哥儿才不是小孩子了……”一定要让王子胜收回方才那句取笑。
往日或许就顺势再逗他两句也就过去了的王子胜,此时偏却不理他,只淡淡一句“那你为何要不小心?量力而为谨慎从事的道理莫非还不懂?我给你的讲的成语故事可不只是给你听听就算,也不只是认得几个字、词义知道了就行的。”看小家伙放开手,讪讪低头,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只道:“若是你改了主意不急,可要再睡一会?”
小家伙一听,想起穆家的小七哥哥小媳妇儿,也知道将道理真正融会贯通也不是他垂首罚站一天半天能学会的,只好默默给自己布置了每天将这事儿起码念叨三遍自我提醒的任务,就急急转身,正好丫鬟换了水来,他方才被王子胜说过后就净过手了,此时再拧帕子孝顺父亲,果然没再被嫌弃,一时将王子胜收拾妥当了,又给自己匆匆梳洗过,便急巴巴往城门那儿赶,至于庄头如何殷勤,他家几个大孙子如何因着长寿的嘱咐自告奋勇带了人跟着,都且不提。
仁哥儿本就有些性急,穆小七于他又不同别个,哪怕不说那什么孩子乱想的小媳妇呢,穆小七也是第一个和小家伙玩得来的男孩儿,难得穆小七又肯迁就他,又不会一味儿纵容讨好,心意也真,仁哥儿又是第一次直面那样,居然连自家厨房里做出来的东西,都不试毒就不敢吃的黑暗,可不就急慌慌的么?这寅时初刻原也不是他惯常用早膳点心的时候,父子两个一换好衣服,小家伙只顾得上服侍他爹喝了一盏水,就急巴巴的往城门赶,也实在怪不得他。
出门时天上除了一弯弦月就是满天星,别说阳光了,启明星且都未起呢!也亏得王子胜目力不凡,后头几个小厮又都是庄子上的,自家门口也算熟惯,一行人才得以快马顺利上了官道,还别说,这么早赶路的可不只他们,好些个,看着似乎是城外农家的,也很有些赤脚挑担的赶路,仁哥儿目力也不错,只他一心惦记着穆小七,也没怎么细打量,偶尔经过那些农人时,一眼扫过去,担子上蔬果野菜豆腐花,竹编泥人木风车,什么都有,想来是城外农家趁着还未农忙,赶着拿自己的特产手艺进城换点钱使。
路上行人不少,一行人马不慢,倒还小心,那些挑担赶路的也识相,远远的都只避在官道两边走着,仁哥儿倒是很快就如愿到了城门外。
城门果然还没开,前头已经有几个挑着担子的在等,有个卖豆腐花的,因一时动作不及,虽听到马蹄声已经急忙拿盖子想遮住了,却还是让上头一整层的豆腐沾染了好些灰土,不由后悔不迭,实不该贪图这一小笔买卖,城门口就开张起来,不过卖了两小碗豆腐花去,倒平白赔上这许多去!若耐得住进了城西集市,何至于此?
那人是个中年汉子模样,看着倒是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但面向憨厚老实,王子胜一行,虽说前头一大一小两个主子模样的都是麻衣素袍,后头那些小厮却是个个衣着利落,难得这一行十来匹的骏马,也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那汉子如何敢言半句?不过徒劳的吹着那豆腐上头沾到的灰尘罢了。
可那俗话怎么说的?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显见这豆腐上沾了灰尘,是极难去除的,那汉子徒劳了半天,叹了口气,正想将那上头一层都去掉了,仁哥儿在马上看了半天,这时候却忽然问他:“其实不知道的,也看不出来。离开城门还有两刻钟,后头有很多人正赶来——前头不过十几人,也有人买你两碗豆腐花,你怎么不把那些留着卖给后来人?”
仁哥儿是真好奇,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一碗一个铜子的豆腐花,也不算小事,看那人可惜的模样分明舍不得,再说了,一般人其实也没什么洁癖,当然,让仁哥儿吃下那样的豆腐花,他肯定是不肯的,可是他最近见过好些平民娃娃,不说这样住在城外要半夜里头赶路进城卖点小东西的人家,就是城里头住着的,衣服上也看不出补丁的,也有那小娃娃把掉地上的冰糖葫芦之类的又捡起来,略吹吹,对着吹不去的灰土一口咬下去,照样吃得笑眯眯的,就是家里大人见了,也不过帮着他多吹掉一些灰土,却不会说那东西就不要了的——这大叔身上衣服倒是干净,但一眼看过去起码三个补丁呢!
那汉子刚小心翼翼地将最上头的薄薄刮了一层放到一个陶琬里头,此时正又拿陶罐装着下头略厚的一层,闻言抬头憨憨一笑,复又低头忙碌:“我知道赶这么一早儿的多没那么讲究,只是豆腐这东西,大家就贪它个干净,就是此时天色未明看不清,我又怎好欺哄于人?”他动作很是利落,这下头一层又不比之前那一层刮得薄,因此很快就刮好一罐子,利落地将大桶盖上之后,才举着陶罐对着站着的那些人问:“可有人要不?虽略脏了点,最上头那层其实已经去掉了,我两碗只卖一文钱,或者拿些差不多的东西换也成。”
果然就有两人凑了买两碗的,也有那拿一小把野菜换一碗的,不一会子一陶罐子就卖完了,那汉子自己又将原先最上层的那一碗自己呼噜呼噜喝了,不过是没舍得加些芝麻花生碎之类的罢了,竟是一点都没浪费,仁哥儿看得呆了呆,他也知道民间过活很注意俭省,现在也学会不糟蹋东西,例如笔墨纸砚上头,就很爱惜,起码王子腾书房里头的砚台再没遭过殃,纸张书本也再没被祸祸过,不过精打细算成这样,又守住了本心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不过仁哥儿也知道是自己见识浅,呆了一呆也就收了神色,并未曾多话,只仔细打量了一下那木桶,略算一算以那些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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