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皇上明知他今日启程返乡,却毫无表示,他本人不来,至少要委派一个钦差隆重地送上一程啊!最终皇上还是没给足他面子,也叫这些朋友同僚们看着冷清,这是他心里酸楚的原因。
郭兴说:“丞相劳苦功高,平时待我们如兄长,你今日荣归故里,岂能不送?”
费聚说:“你才五十七,怎么就不叫干了?”语中有不平之意。
陆仲亨用力踩了他脚一下。
李善长说自己老了,糊涂了,办了些让皇上不放心的事,此次归乡,当老守田园了,望各位好好尽职尽责,为皇上出力。
陈宁说:“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会想起丞相的好处,一纸诏书召您回来呢。”
李善长苦笑说:“不可能了,覆水难收啊,覆水难收。”他把手里杯中酒全倒进口中,正要告辞登船,有人喊:“皇上来了!”
李善长一惊,举目望去,果见大路上黄罗大伞、卤簿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真的是朱元璋来送行了?他顿时感到少有的满足和荣耀,甚至对方才心中的抱怨都有自愧之感。
朱元璋的大驾惊动了来送行的百官,都跟在李善长身后向朱元璋拥过来。
当朱元璋走下帝辇时,见李善长、李存义和送行官员俱跪于地上,便招呼说:“都起来,你们跟着跪什么,你们和朕一样,是来送行的呀。”
众人起来后,朱元璋对身后的汪广洋、胡惟庸说:“我和胡丞相、汪丞相是来送李善长履任,而非归隐。”
大家都有点愕然,你看我,我看你,难道又不让他致仕了吗?
汪广洋说:“李丞相将是中都的监修官。”原来是这么个官儿。
此前朱元璋已颁诏在濠州兴建中都宫城,他要把自己的故乡也修成与金陵一模一样的宫城,使故乡披上皇家的圣洁之光,成为陪都。他今天送行时宣布李善长执掌中都修建之事,并说屈尊百室先生为社稷再出一把力,算是老骥伏枥吧。
这虽不是什么大差事,不可能与丞相相比,毕竟可以说李善长没有完全回家养老,皇上总算给他找了个营生干,也就心满意足了。朱元璋又说也有让他休息一阵的意思,说不定哪一天,你还得回来为朕出力呀!
这话虽不可认真,听起来却极舒服。
胡惟庸捧上了大印。李善长接任后,说:“谢谢皇上大恩,这叫李善长备加惶恐,只有鞠躬尽瘁为国尽力了。”
朱元璋把他拉到一旁,亲热地说:“还有件事要借丞相大名呢。”
李善长说:“皇上请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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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说他从前就相中了常遇春的女儿,想聘为朱标的太子妃,没想到常遇春会猝死,就没来得及下定。朱元璋想请李善长充当这个媒人。
李善长心情大为改观,他笑着说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岂有不愿之理。他此行正好去常遇春老家,就按御旨下定。
几个太监在云奇带领下抬上了两口红箱子,朱元璋说:“这是聘礼,请带上。”
对于李善长来说,今天是不快的日子,却意外地得到了补偿。
三
转眼间会试、殿试结束了,举世瞩目的召见新科进士庆典在华盖殿隆重举行。从朱元璋起,大臣们全穿上了大典的吉服,华盖殿里外张灯结彩,细乐奏鸣,钟鼓之声悠扬,南京城如同过节一样洋溢着喜悦气氛。
刘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名单及考卷,说:“启禀陛下,下面要上殿来的是会试中二甲的第一名传胪。”
朱元璋拿起那张差不多有一丈长、三尺半宽的宣纸卷子,先看糊名处,不禁念出声来:“楚方?又是他?”
刘基说,正是那个给皇上呈上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举子,他的才学不古板,立论又振聋发聩。
朱元璋看了看卷子不禁大加称赞,楚方果然才学出众,这文章写得不落俗套,朱元璋说他历来不喜欢因袭。他传谕,宣他上殿。
刘基亲自站在丹墀上喊:“宣会试二甲一名传胪楚方上殿!”这喊声一递一声地传出去,喊声余音久久不散,一时钟鼓和乐大作。
少顷,明眸皓齿无比端庄的楚方玉款款上殿来,她的风度吸引了殿下群臣所有的目光。
在众人瞩目下,楚方玉站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满心欢喜,竟破例地开了句玩笑:“传胪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吧?”
楚方玉笑笑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果腹之物。今天想在圣上跟前说的是一味药。
“一味药?”朱元璋不解,众人也都不知所以。
《朱元璋》第七十章(3)
“治国如同医病,”楚方玉说,“开对了药方,可治病救人;出治国良策,可免灾祸,富国强民,这也是方子。”原来她开的是治国之方。
朱元璋说:“有理。”他又看了看卷子,“你叫楚方?怎么和江南才女楚方玉只差了一字?”
楚方玉说:“回皇上。楚方玉是我的姐姐。”
朱元璋不胜惊奇,这么说,当年给朕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姑娘就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楚方玉吗?
楚方玉说:“正是。”
“可惜,可叹,是朕无缘。”朱元璋说,“一个苏坦妹遭遇不幸,另一个又英年早逝,是天丧斯文啊。”
在楚方玉进去殿试时,同样中了进士的李醒芳和诸多新科进士们都等在奉天门外,等候。
李醒芳一直担心楚方玉会不会又节外生枝?七十二岁中了进士的刘三吾满面红光,配上皓白之发,有一种鹤发童颜之相,他踱过来与李醒芳闲聊。
刘三吾说:“楚方先生年轻有为,只是言语过于尖刻,你没提醒一下,面对皇上,一定要谦恭?”
李醒芳说她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的,是福是祸由她去吧!她这人并不把升官当成正路,不过是好玩罢了。
“好玩?”刘三吾以为他在说疯话,他穷毕生之精力,耗尽家资,耗尽年华,考了五十年才考到今天出头露日的一天,他却把这当成好玩?这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说法,真是话不投机。
李醒芳不理他了。道不同,不相与谋;人各有志,说也无益。他还是有点担心楚方玉,万一有什么不妥,能像上次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样化险为夷,也就烧高香了。
今天的楚方玉很受隆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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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朱元璋格外喜欢楚方玉,赐了她座,且坐得离皇上近在咫尺。
朱元璋问她,朱氏王朝最得人心的国策是什么?
楚方玉回答是设官为民和倡廉惩贪。如果皇上再多杀几个朱文正、杨宪,百姓会更拥戴陛下。只是,这场庙里剥人皮,衙门里摆僵尸不敢恭维。
“为什么?”朱元璋说,以史为镜,可正朝纲,以贪官为戒可儆效尤。
楚方玉认为,贪婪本性并不是僵尸可以吓退的。
“也对。”朱元璋又问:“依你看,朕所行所言,有过者是什么?”
这一问,群臣全把目光集中在楚方玉脸上了,不知他怎样回答。作为臣子,歌功颂德唯恐不及,还有胆量指出皇上的失误?大臣尚且如此,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更没此斗胆了。
却不料楚方玉竟然答:“有过不止一项。我以为,陛下大过有三。”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脸开始拉长,束腰玉带也不自觉地耷拉到了肚皮下。
楚方玉视而不见,她指出,陛下第一过是分封太多太滥,第二是用刑过繁,三是求治太切,欲速而不达。
朱元璋怒目而视。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怕楚方玉不知深浅招祸,忙给她使眼色,宋濂急忙为她解围说:“楚方说的三过都是瑕不掩瑜的小过失,是吧?”
楚方玉并不买他的账。她对朱元璋说,现在皇上的诸王尚小,还没有到分封的领地去,危机尚未暴露,但终究是埋下了祸根。
朱元璋碍于在群臣面前,又是廷对,强忍着没有发作,就让她说下去。
楚方玉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谈道,历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设百官、养军队、收赋税,实际是国中之国,不利于中央集权。皇上不要以为都是自己的骨肉,会相敬如宾。皇室之中,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来就有各自的奶娘、奴仆、老师,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承继大统,于是就会失控,尾大不掉,人人觊觎皇位,就会演出一幕幕血腥的火并。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不就是昨天的事吗?皇上分封诸王,看上去是爱护他们,其结果是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害了自己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国家,等到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在刘基听来,这是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看得这么深远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敢于直言的人,就更是少而又少了。他很佩服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才子,却也为他捏了一把汗。朱元璋会容许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向他的权威挑战吗?
朱元璋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勃然暴怒地拍案而起,指着楚方玉说:“你这狂徒,分明是来离间我骨肉。来人啊,给朕拿下,打入死牢!”
所有的喜庆气氛全都打破了,大殿上死静,人们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
楚方玉一听,反倒冷笑起来,丝毫不惧。
朱元璋更气了,认为这是对皇权的轻侮,他怒道:“你还敢嘲弄朕!”他把屏风上挂着的剑抽下来,拔剑出鞘,冲过去突然架到了楚方玉颈上。
群臣大惊,屏息不敢出声。
刘基不得不出来讲话了,他劝皇上息怒,说楚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话不知轻重,但还是一片好心。可拉下去打五十大板,革除二甲头名传胪也就是了。
宋濂也出来讲情,今天是皇上登极以来第一次取士大典,如因进士对策而杀人,传出去不好。
朱元璋这才收回了剑,也冷静多了,但仍是气难消,意难平,执意将他先押入大牢,若不是今天是好日子,他说不定要亲手杀他,以解心头之恨。
《朱元璋》第七十章(4)
被武士拥下殿去的楚方玉说,什么开明纳谏,什么礼贤下士,全是假的,连听听逆耳忠言的勇气都没有,她说朱元璋罢黜孟子是怕百姓,连唐太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不懂,还要学秦皇、汉祖、唐太宗吗?笑谈而已。
这是进一步挑战,群臣吓得捂耳朵。朱元璋只装听不见,可心里却免不了受到巨大震动。
朱元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说:“朕头疼,改天吧。”说着自己从后面走了。好多大臣从麻木和惊恐中醒过来,有甩了一把汗的,有长出一口气的,都争相逃命似的出殿。
刘三吾、李醒芳等人正在巨大的金鼎前走动、闲聊,猛听一阵杂沓脚步声,望台阶上一看,武士押着楚方玉正往下走,随后大臣们潮涌一般出来,作鸟兽散。
刘三吾问:“这是怎么了?方才咱们还说楚方兄才气横溢,怎么转眼间成了罪囚?”
李醒芳没心思听他唠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大叫:“方玉!楚方玉你怎么了?”一边喊一边堕泪。越是怕她出事,真的就出了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楚方玉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这就是想要功名的下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李醒芳说,“你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皇上?”
“走开!”武士们不客气地拦住了他,楚方玉被强行押走了。
四
朱元璋一个人关在皇上的书房奉先殿里,情绪极坏地走来走去。他没想到小小的楚方会这样胆大包天地指斥朝政,会这样不给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留点尊严。他此时没有心思去琢磨楚方玉的建言有无道理,他受不了那狂傲不羁的挑战,他不能输给一个黄毛小子,气势上就不能输。一想到殿上被他数落得那么狼狈,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马秀英得到消息,借送新茶的名义来安慰他。
马秀英劝皇上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再说了,人家未必不是一番好意,历史上的事,有时也是前车之鉴啊。
朱元璋绝不能放过他,他如此恶语中伤,是唯恐天下不乱,这样的乱臣贼子定不能饶。他告诉皇后,也不用对谁都说好话,恶人他来当,行了吧?
马秀英顿时被噎住,哑口无言。
管事太监进来奏告,说大将军蓝玉求见,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朱元璋这才想起这件事来,稳定了一下情绪,传旨召见。
但蓝玉却不知去向了。原来他在园子里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召见,有点不耐烦了,想想这里离郭惠的万春宫不远,便向那树丛后露出的重檐黄瓦的宫殿张望,希望她能出现,有机会一睹芳颜,可风吹树响,视野里除了太监、宫女,哪会有佳人的影子。想到此时郭惠已成了拥在朱元璋怀里备受宠幸的妃子,蓝玉心里又酸又痛,又恨又自责。能怪谁呢?人家郭惠倒是韧如丝的蒲柳,可惜他蓝玉不是磐石无转移。当年在瓜州渡舟中,只要他蓝玉点一下头,他们就可双双逃亡,那时郭惠连银子都带出来了。蓝玉不是不爱她,就是今天,在他心目中,也只有郭惠一个女人的位置。可惜呀,在最后的试金石上,他蓝玉不过是一块烂石,点石岂能成金!他退缩了,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在心中那杆秤上,爱的分量显得很轻,他失去了她,内心留下了一道流血的伤痕。
如今她心目中还会有蓝玉吗?一个贵为天子淑妃的女人还会有非分之想吗?她恨自己吗?会不会旧情复萌?蓝玉一点把握没有,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飞过宫墙去见她一面,哪怕给他一点点表白的机会也好……
他就这样忘乎所以鬼使神差地向万春宫走去,一切可怕的后果他连想都没想。
蓝玉时走时停地来到万春宫墙外,听见有箫声传出来。他拾了几块砖叠起,站在上面,翘首向里一望,只见郭惠一个人坐在花藤架下品箫。
蓝玉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拾了一块石头丢过墙去。
石头打在花架上,落下几片花、叶。郭惠疑惑地站起来,四下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又坐下去,刚把箫送到唇边,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