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庸惊得站了起来:“这我怎么承受得起!这不是让我折寿吗?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她老人家如此顶礼膜拜。”
杨希圣怎能忘本?他哥哥杨宪获罪,杨门抄家时,皇上命令净身出户,杨希圣冒死带了点珠宝,丞相明明看见了,却帮着掩藏,日后就是靠变卖这点珠宝,得以在乡间购置一点薄田,奉养老母,不致冻馁而死。这大恩,杨门一家老小,岂能忘吗?杨希圣提起往事,满眼是泪。
胡惟庸说,这是区区小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他叮嘱杨希圣,回去切切记住,将供他的长生牌撤去,代向令堂大人致意。
“恩相就不要管了。”杨希圣说,“即使我说了,家母也未必肯听,随她去吧。”
胡惟庸说:“这真是折杀我了。”
杨希圣说:“不知恩相找我何事?我一得到消息,就连夜上路了。”
“也没什么大事,”胡惟庸说,“偶然想起你来,想见见。”
杨希圣是个精明人,恩相日理万机,会记起他来?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胡惟庸沉吟着没有马上说。
杨希圣给他跪下了:“恩相是信不过杨某人吧?我的命都是恩相给的,大不了再把命还给恩相就是了。”
胡惟庸扶他起来,这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说:“我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才不远千里叫你上来。你能找几个可托生死的弟兄吗?”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6)
“这个不难。”杨希圣说,他在家乡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几个虽出身贫贱,却十分仗义,为朋友肯披肝沥胆,武艺又都高强,可供驱遣。
“好吧。”胡惟庸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吩咐门外的卢仲谦摆家宴,他说今天什么都不做,只陪杨先生。
杨希圣十分感动地望着胡惟庸。
卢仲谦小声对胡惟庸说:“那小厮从皇觉寺回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吩咐道:“叫他在外书房等我。”又吩咐卢仲谦叫他们烧点热水,请杨先生洗一洗,然后送到客房稍事休息。
杨希圣说:“恩相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胡惟庸赶到外书房时,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进来,行了大礼,胡惟庸说:“累了吧,坐吧。”
小厮不敢坐。胡惟庸问他找到那个李醒芳没有?
小厮道:“小的不知那个叫未净的大和尚是不是李醒芳,反正如悟和尚去见他时说,长老写的帖子都贴出去了,长老还夸他没出事就好。”
胡惟庸眼里闪了一下光亮,他心想,怪不得皇上派锦衣卫的人普天下提拿他也没抓到,原来他披上了僧衣,躲到了寺庙里,最妙的是成了皇上起家的皇家寺院的长老,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呀。
沉吟了一下,胡惟庸问李醒芳法号叫什么?
“叫未净。”小厮回答。
“未净?起得好。”胡惟庸心里想,可以说是凡心未净,也可说是仇恨未净。
小厮说他可有名了,好多来自外地的高僧都来听他讲经弘法呢。
胡惟庸眉头一皱,忽然说,这个人必定不是他要找的李醒芳,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小厮说,大眼睛,浓眉毛,白白净净……
“那就不对了,相貌不对。”胡惟庸说,他要找的那人是个黑黑的脸、一脸络腮胡子……他注意看了一下小厮失望的表情,马上拿了五两银子给他:“拿去吧,去皇觉寺的事,跟谁也不要说。”
小厮见钱眼开,说了声“谢大人”,乐颠颠地走了。
五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踪,胡惟庸如获至宝,他编了个理由,要去皇觉寺进香。朱元璋再警惕,也不会想到胡惟庸在他的皇家寺院做什么手脚,便痛快地答应了。
胡惟庸所以要找李醒芳,是想请他写一篇《讨朱元璋檄》,发难时布告天下,他认为一篇好的檄文,顶得上十万精兵。当年唐代徐敬业起兵,用了才子骆宾王写的一篇《讨武檄》,骂的是武则天,武则天看了称赞是奇才,事后非但不杀骆宾王,反倒重用他,由此可见这檄文马虎不得。
丞相来上香,是皇觉寺上下轰动的大事。
皇觉寺的大小和尚百余人全都聚在山门前迎候胡惟庸。
如悟也在其中,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大人物光顾。
一溜宫轿在卫队的护卫下缓缓来到山门前,纷纷驻轿下马。
如悟问旁边一个体面些的和尚:“今天是什么大施主来上香啊?这么隆重?”
那和尚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胡丞相,他是替皇上来上香的,自然更不同了。
如悟动了好奇心,倒要看看这个胡丞相长得什么样,光听说他威风得不得了。
胡惟庸走出轿子,尽管他的官袍华彩斑斓,如悟还是认出他来,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旁边的和尚不明白如悟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便说:“你认识丞相?”
如悟忙摇头,趁人不注意溜走了。
胡惟庸与几个长老见了面,却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丞相到来,他们寺的住持未净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对他的轻慢吗?
那位须发皤然的长老说:“贫衲才是皇觉寺的住持。未净长老只是在本寺挂单的高僧而已,他的性情是轻易不见人,请丞相海涵。”
胡惟庸换了一副泰然的笑脸:“没关系,听说未净大师修炼功深,四方僧众纷纷前来听他弘法讲经,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住持说:“等老僧与他磋商一下才好。”
胡惟庸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小厮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迈入山门,顿时佛门特有的乐声大作,钟鼓之声悠扬。
如悟神色慌张地跑进李醒芳的禅室。李醒芳正伏案写着什么,一抬头见了他,便问:“你不去接胡丞相,跑来做什么?”
如悟连比画带说:“他、他,胡,胡,就是……放我的人。”
李醒芳皱眉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个来进香的胡丞相就是打听我下落,又放你出城的那个好心人?”
如悟拼命点头。
李醒芳放下笔陷入沉思。看来,胡惟庸上香是假,来找他是真,他来干什么呢?有顷,他对如悟说:“你去告诉住持长老,说我不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胡惟庸。对了,就说我游方在外,不在皇觉寺。”
如悟答应一声出去,把门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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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礼仪性的程序过后,胡惟庸公事已毕,下面就是千方百计找李醒芳了。他谁都不愿惊动,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李醒芳面前,他想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说服他,再倨傲的人也得为我所用。
入夜,四处是木鱼声、诵经声。
胡惟庸带着小厮趁着月色走出下榻的配殿,在香烟缭绕的寺院中走动着。胡惟庸问:“你还记得那间经堂吗?”
《朱元璋》第八十六章(7)
小厮点点头:“在大雄宝殿后面。”
胡惟庸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二人绕过夹道,来到李醒芳的经堂前,里面灯光不亮,很静。
小厮指了指:“就是这间。”
胡惟庸把小厮留在门外,自己弹冠振衣后上了台阶,双手一推,推开了木板门。
胡惟庸随着门响进入禅室时,正坐在蒲团上看书的李醒芳吃了一惊,认出来是胡惟庸后,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真够有本事的了。他估计,他不是替朱元璋来抓他的,如是那样,用不着这么神秘,这么鬼祟。
胡惟庸笑嘻嘻地说,原来这佛门的门槛也没有多高;醒芳先生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大法师,真是匪夷所思呀。
李醒芳说:“贫衲不知你在说什么。”
胡惟庸叹息连声,说醒芳先生够可怜的了,被逼到如此地步,殊堪同情。
李醒芳说:“施主如再乱说,贫衲可要送客了。你说的贫衲全然不懂。”
胡惟庸说:“佛门门槛再高,也隔不住复仇之心。先生身在槛外,却书写揭帖咒骂当今天子,是叫人敬呢,还是令人恨?”
李醒芳沉不住气了:“请你出去。”并且又补了一句:“贫僧可要喊人了。”
胡惟庸笑着说:“你当然不会认不得我,我找你非止一日了,皇上找你是要追回铁券杀掉足下,我却是要帮你完成为楚方玉复仇的宿怨,你如何真假不认呢?”
李醒芳的心动了一下,在他沉默的当儿,胡惟庸又说:“请先生放心,我绝无害君之心。倘想加害,早把你抓去献到御前了。上次放如悟回来,就派人跟踪而来,对先生的来龙去脉,早了若指掌了。”
李醒芳索性摊牌:“说吧,你想干什么?”
胡惟庸说:“不请我坐吗?”不等李醒芳答话,他自己坐到蒲团上,从南泥壶里倒了一盏茶,喝着,说,天下有道伐无道,古来如此。当今皇上起事之初,做了应天顺人的事,可现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他想起事,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
李醒芳说:“你起不起事,与我无关。我也绝不与你这等人为伍,请免开尊口。”
胡惟庸说:“足下这就不对了。我胡惟庸是君子是小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朱元璋是你的仇人,就足以让我们联手,事后各走各的,我又不会玷污了先生的高洁。”
这话倒也驳不倒他,李醒芳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草拟一篇振聋发聩的《讨朱元璋檄》。我相信,你的文采不比唐代的骆宾王差。”
李醒芳虽多少有点动心,却还在犹豫。
胡惟庸说起李醒芳在钟山脚下给楚方玉立的碑,说一独夫杀二才女,真叫解恨,那碑文令人肝肠寸断,就是为了楚方玉,也应当答应起草檄文啊。
李醒芳终于点头了:“我答应你。但只写檄文,不参与你的事。”
“岂敢奢望!”胡惟庸说:“也只是想借先生如椽大笔而已,一篇檄文抵得上十万刀兵啊。回头我会叫人送来润笔费,请先生笑纳。”
“你不要亵渎我。”李醒芳说他已在空门,视金钱为污秽之物,何况为了楚方玉,他更不能谈钱,他写檄文,也只是为楚方玉而写。
答应写就行,胡惟庸岂管他到底为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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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第八十七章(1)
晋朝皇室兄弟阋于墙的“八王之乱”会在大明王朝开国之初重演吗?“上打君、下打臣的八千岁”并不是胡惟庸的最高梦想。
一
在胡惟庸看来,达兰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是个很好的同盟,又是个危险的同路人,离不开,也甩不掉。他一边按着自己的设想准备着,也不能不稳住她,万一她能成功,自己的风险也会小。被她纠缠不过,胡惟庸到底从户部挪用了一笔款子,又从兵部弄了一笔,给了朱梓。他没想到,人一到长沙,朱梓就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干了起来。
胡惟庸尚不知朱元璋得没得到奏报,反正他有点胆战心惊,这太张扬、太过分了,朱元璋会怎么想?
果然,有一天朱元璋宣胡惟庸到了奉先殿,先问了问今年的年成,农夫的日子过得怎样。胡惟庸说,托皇上的洪福,今年河汉一带、长江两岸,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户部的赋税进项也比去年多了两成。
朱元璋很高兴,话锋一转,他忽然问起了封地诸王的事,问胡惟庸耳朵里听到什么没有?
胡惟庸愣了一下神,由于不知皇上何意,他只好笼统地回答,诸王都很守规矩,没听到有什么微词。
朱元璋说,历来各朝分封太滥,诸王的权限太大,收税、养兵,成了国中之国,尾大不掉,容易出事,这是朱元璋限制王子们权力的原因。他说燕王朱棣地处边塞重镇,元朝逃逸残部时时犯边,威胁大明王朝,让燕王统率封地将领,是替朝廷靖边,并不是他的私家兵。而朱元璋听说潭王竟然也在长沙操练人马,竟招募了上万人马,朱元璋正在查,是何人指使,他不得不疑心,但愿是朱梓年幼无知,想炫耀一下,如果有非分之想,那可是罪不容诛了。
胡惟庸不知道朱元璋对他说这些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如果是探讨,是征询意见,就很正常了;如果是发觉了他动用兵部、户部款项支持朱梓,才这样敲山震虎,那就相当危险了。
胡惟庸尽量平淡无奇地说:“青年人年轻气盛,弄一支亲兵,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朱梓聪明好学,人都称他身上有朱元璋雄风,他不会有越轨行为的。
朱元璋似信非信,他说:“但愿如此。朕还在世,必须想到百年之后的安稳,不能让兄弟阋于墙的僭越丑事发生在我朝,如果谁想试法,朱元璋不管他是不是骨肉,也要把他正法,杀无赦。”
在胡惟庸听来,这是敲响了警钟,然则是给朱梓敲的,还是给他胡惟庸敲的?不得而知,他宁可看成是给他敲的。胡惟庸很怕达兰弄出事来。
二
在与达兰缱绻缠绵的时候,胡惟庸尽全力与她周旋,让她满足。当两个人都汗水淋淋地仰面躺在床上喘大气的时候,胡惟庸先是说了些已离不开她的话,又和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万一日后潭王得继大统,你就是太后了,我是什么?总不能是太上皇吧?”
达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想得美,可以封你个八千岁,像宋朝赵光义那样,给你一把尚方宝剑,可以上打君,下打臣,还不够你威风的了?”
“那我也不是吕不韦了吗!”胡惟庸便同达兰讲起秦始皇的故事。据说秦始皇的母亲是大商人吕不韦的妾,送给了秦王,送进宫的时候与达兰一样,有了身孕,大概上天不想让这事露马脚吧,竟让秦始皇在他娘的肚子里多呆了两个月才出生,一点不引起怀疑。事实上,那天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吕家的了。
达兰说,陈友谅死了,没人跟他争,他就是吕不韦。胡惟庸说,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当八千岁吧。
在达兰进一步确信胡惟庸对他们母子毫无二心之后,她得意洋洋地把潭王已在长沙招一万私家兵再去北边买三千匹蒙古马的事告诉了胡惟庸。
胡惟庸披了一条被单坐起来,一边喝茶一边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达兰问怎么了?胡惟庸说她太性急了,这事皇上已经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