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居民楼的楼道灯已不灵光,偶尔亮了一整个白天,又在夜晚默默休息。她疲惫的摸至家门,掏着口袋钥匙。
等等!那是什么!
展颜吓的一个激灵!门边有团黑影伏在地上,不期然就在脚边,不到三寸的地方!
她本能的向后一跳,怀里的Nimo惊醒,也骤然大哭起来。她哄着宝宝,乍了胆子靠近,钥匙已经在手里,展颜心里默念: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我什么也没看到……她只当是幻觉,进了家门就好了!
那团黑影似乎微微起伏,还有鼻息声,凑近了闻得到浓烈酒气。她更害怕了,不知是不是碰到了醉酒的色狼!
整个黑暗空间里充满了压抑的心跳,充斥着熏人的酒气,还有Nimo小声憋屈的抽噎。
脚尖一点点挪动,颤抖了手分辨着门钥匙,却叮铃一下不争气的掉落于地。她吃力的一弯腰,手刚触碰到金属的微凉,猛一下被按住!
她真的快要昏厥!差点一头栽下去!
这个掌心的温度几乎让她魂飞魄散……
展颜一下跪倒在地,僵硬的抱着Nimo,眼睛不敢朝手手交叠的地方看去。
贴于手心的钥匙也开始发烫了,手背被密密捂着,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的刮擦着手掌一侧柔嫩的皮肤。
他坐在地上,散漫的屈起一条腿,头微微后仰靠在墙上。身旁的酒瓶在地面滚动,发出寂寥的咕噜声。下巴胡渣青色一片,衬衫领口软软的不成形,眼睛肿的快要睁不开,却看着她不放,用他一贯的温度。
展颜看着黑暗里唯一的亮光,那是韩天齐灼灼的眼睛。她避之不及直直掉进那眸深邃里,拔不出手脚来。
忽听韩天齐仰脖一笑,似是苦涩自嘲,又低下头看左手里拿的一张东西。黑乎乎的走道,不知道他在用什么将它看清楚。可展颜明显觉得他如此专注,眼神中少了几分烫人,多了几分温柔。
“今天……就到这儿吧……”
韩天齐似没有察觉旁人,费力的站起来,摇晃了几下。手扶在粗糙墙面,平息着阵阵晕眩。
“唔?”
Nimo试探着的发出声音,从展颜的怀里向前扑着,似要把韩天齐看个仔细。她死命抱紧Nimo,飞速捡起钥匙慌乱的开门。她不敢再看一眼身旁的人,他离她最近的地方不过几公分……展颜甚至能闻见他呼出的热气,带着韩天齐才有的熟悉味道。
她只帮Nimo换了干净衣服就胡乱哄着他睡觉,茫然的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总觉得背脊一阵发烫,门外的眼睛越过重重阻隔紧跟她的身影,让展颜最后无奈停了一切遮掩的动作。
她赤了脚,悄然靠近,把耳朵慢慢贴在门上。她为这无奈的姿势感到深深悲哀,捂紧了嘴胸口不住颤动,眼泪簌簌落下,砸在脚边晕染成花。
外面没有响动,但那股酒气还在,那温热的鼻息还在,这一切都在耳后萦绕,她晓得他还没走。也许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沉浸在醉酒的梦里。
她感到门板轻微响动,似有什么物体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扭着脖子大口喘气。韩天齐闷哼一声,像是极难受。酒的后劲上来,心脏快跳出胸膛,全身的血液逆流。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句:
“颜颜,为什么我找不到那种叫醉生梦死的酒……醉与非醉,世界都不会因此改变……呵,呵呵……”
门那头的人听见他半醉半醒的话,脚心一烫也滑坐下来,紧紧抱住膝盖。
两个人隔着一扇木板,一边黑暗,一边昏黄,默默诉说着一种情意,叫做失落。周遭安静下来,偶尔听见楼道里一阵脚步响动,空落落回荡着,但背后隐约有个暖暖的轮廓,让人不至无所归依。
“这么晚了,Nimo该睡了吧……你看多神奇,这里他才5周大,根本看不出是个人类对不对……”
他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走道里,滴落在心头。半梦半醒半明半寐,韩天齐的世界才恢复五彩斑斓。
“我虽然是个医生,但也没看过这么小的宝宝。生命真是奇妙,他就在他的小游泳池里长出身体和头脑,长到现在这么大,已经会叫爸爸和妈妈……”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让我把照片给你看,其实,我比你更早见过Nimo……我不过是想说这个,为什么不愿给我机会……”
潦倒的男人露出一口白牙,只是傻笑,好像嘴里诉说的无关悲伤。门的另一边却缩成一团,她拼命捂住了口鼻,才可以不被发现陷入强震的内心。
“两年里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先逛一遍那里的酒吧。找不到你,还好我还有Nimo……他是个最懂事的小家伙,陪伴了我每个失望的夜晚……”
“我固执的认为,我们的孩子一定上了天堂,做了天堂里最受欢迎的小天使……他一定会保佑爸爸早一点找到妈妈,他不会忍心爸爸总在漂泊,每天只能对着他的照片出神……”
他只是自顾自说,仿佛是梦呓,似乎那是个美梦。
“我跟自己说过,不要动不动就把Nimo拿出来,不要总是三更半夜把他叫醒,和他讲话,”声音慢慢酸蚀,他顿了顿,酒精在血液里叫嚣。良久,叹息般说:
“Nimo一定很像你,喜欢帮助别人,也喜欢睡懒觉,睡觉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扰……对,他一定是像你的,一样机灵,一样淘气,一定整天跑来跑去咋咋呼呼帮人家忙,是个最尽职的小天使……”
隔壁邻居终于忍不住开了门,出来看情况,这个酒鬼常驻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还有幽幽的女鬼哭声。硕大的手电筒打到韩天齐眼前,他也不避,潦倒的男人只是笑,含含糊糊说着话。
“可是……颜颜,我忽略了一件事情……我们的孩子才5周,他是永远都不会长大了,他连做小天使的资格都没有……他做不了天堂里最可爱的小天使了,Nimo这个样子上帝不会收他的,怕他吓到别的小朋友……”
他保持那口白牙,终没办法再笑下去,来来回回口齿不清只会说这几句话。胸口抽动的厉害,两年里惯常的心绪胀满了大脑,似是有无数小锤子用力击打。四处嗡嗡响成一片,他无力自拔。
“……你为什么连他长大的机会都要剥夺……每天晚上我都仿佛听见他在问我,爸爸,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手有脚,Nimo却是这副怪模样……”
“展颜!这样的梦折磨的我没有办法睡觉,没有办法!……我一想到Nimo在照片里的这个样子,上不了天入不了地,我们的孩子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暗自伤心,这样的火烧的我五脏六腑都要化成灰烬……”
他突然拿起身旁的一个酒瓶大力丢出去!
酒瓶猛力砸向对面墙壁,碎的彻底,碎的惊天动地,尖锐的玻璃渣四处飞溅。他双手垂在膝头,胸膛里满是压抑的嚎叫。
走道里越来越多的人出来,彼此打听出了什么事。邻居来敲门,连声问:“展小姐,你认识这个人吗,在这里两天了拖都拖不走。”
继续敲门,里面却没有响动,可屋里灯明明亮着。人们低声讨论起来,看来是外面跑来的酒鬼撒野,还是报警吧。
“即使这样,即使他是个怪孩子,但他还是我们的Nimo……”他们惊讶的转头看向地上的男人,还在低声说着话。
他垂了眼眉,把自己锁进黑暗中。
“如果他活着,一定比谁都聪明漂亮……这是一个做父亲唯一能聊以□的想法……但,是我差点杀了我们的Nimo,我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我有什么权利说自己是个父亲……”
“父亲……老天真会开玩笑,在婴儿洗澡房里,我第一次看见你和宝宝……突然有了个疯狂的念头,”声音低下去,快要睡着,舌头还不知疲惫,“不论,不论孩子是谁,我都想做孩子的爸爸……我韩天齐就是疯了,我就是喜欢给别人养儿子,谁也管不着!管不着……”
周围人上前要来拉他,这样大声还让不让人睡了!他实在睁不开眼了,只剩呢喃。
“Nimo还活着,真好。我不用再只对着照片想象他,更不用……”
“借他的怪模样来逼爸爸停止想念妈妈……”
这个男人枕着门板,竟歪过头睡去,紊乱的情绪被温柔代替。他始终未曾放弃寻找,昨天来的时候已人去楼空,那又如何……再找就是了……
有时候勇气不在于一时的激奋,他是韩天齐,他有他自己的方式。
身后的门忽的大开,灯光大亮,门里的人胡乱抹着脸大声说:
“对不起!他是……我孩子的爸爸,一时喝多了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声线带着哭腔头发遮了半张脸,她费力的弯下腰抓住他的胳膊。邻居们顿松了口气,原来是小两口闹别扭。出来两个人好心的将韩天齐搬到卧室床上,展颜连声道谢,嗓眼里不时泄出抽噎。
恍恍惚惚,糊里糊涂,身心像在暴雨中洗礼过,渐渐回复知觉,已是半夜。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一天的忙乱结束,展颜梳着刚吹干的头发,对着镜子深吐出一口气。
她轻轻走到床边,手抚上那方额头,已经没有刚才烫人的温度。下巴上青青的胡渣扎手,韩天齐从未这样邋遢过。
他以前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先干净利落的刮胡子,听到剃须刀轻敲洗手盆的声音,她会从被窝中醒来,迷迷糊糊摸进洗手间,从背后抱住他,用惯常的语气撒娇。
“韩天齐,不许一大早就耍性感……”
天齐笑,转过身亲一下她的脸蛋,把她亲成白胡子老公公才算满意。那时的每个白天夜晚,都是甜甜的粉红色。
展颜为他拉上被子,不敢再去看这张脸,与记忆不差分毫。她理着被角,将他的胳膊放进被窝,却看到他手中死死抓着的东西。
这是一张胎儿超声波成像照……
这就是他翻遍口袋要找的东西,要让她看的东西,要挽留住最后一丝希望的东西。照片有些发黄,表面已经有些磨损,四面卷起毛边。她更加看不出到底Nimo在哪里,只见茫茫漆黑一片。
展颜试着要抽出照片,可那只手还紧攥着。韩天齐皱起眉头,向床中间翻了个身,嘟囔一句:
“老婆……几点了……”
房间里是无尽的静默,展颜来不及去体味这熟悉的呼唤,她先风马牛不相及的想到:原来……Nimo嘟囔起嘴的表情,是像爸爸……
韩天齐侧着身抱紧被子沉沉睡去,柔和的灯光洒于那个身影,是最最安定心神的画面。展颜在这一刻出奇的平静,仿佛灵魂出窍换了大脑,尽做着游离于现在该思虑的事情,说是被魇着了都不为过。
只是,他们到底是谁魇着了谁,谁不愿醒来,谁又逼自己不得不沉睡。
她轻手轻脚爬上床,蜷缩着身子额头抵在他背上,喃喃道:“韩天齐,你就不能洗完澡刮好胡子再来埋伏吗……”
下一个天亮我会微笑
天初初放亮,楼里一大早锻炼或买菜的师奶们都齐齐出动,薄薄的墙壁阻不了阵阵笨重响动。
韩天齐觉得那脚步简直像踩在头顶,脑门突突疼痛。手指狠狠揉着太阳穴,良久才幽幽醒来。
碎花窗帘轻盈掩着,外面朝阳初绽,光线从棉布纤维中透进来,一室晨曦温暖。
他刚一舒展眉心,怀中紧抱的人儿一缕发丝拂过鼻尖,让韩天齐浑身一电!
这是太熟悉的味道,在展颜消失的那段时光里,他就是这样抱着还留有她馨香的Nimo,每每不自觉对着做工粗糙的抱枕发呆。
一点星火在卧室阳台上微微闪烁。他在阳台上抽了根烟,没来由的,只是想抽一根,过去的两年内他经常有这样的情绪。望着还在沉睡中的城市,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世界如此之大,却找不到自己落脚之处。两年里,四处走,几乎要走遍大半个地球。在清醒的时刻,他执拗的认为自己是在散心,不是为了寻找……某个人……但今天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第一次觉得嘴里的烟淡的出奇。他知道,一切都只因为身后睡的一脸安稳的人。
爱是件太沉重的行李,绊住所有脚步,不得不朝她的方向投递。
展颜知道他站在那里,还是像座大理石雕像般动都不动,只是沉默的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就任由香烟燃尽。他的身上也开始有了沧桑的味道。清爽的平头,在风吹来时睫毛簌簌,坚毅的轮廓才有了一点松动。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落寞。
他弹落了烟头,走到洗手间刷牙。然后床下陷,他躺进来,像初识时摸索试探着靠近她,将她裹在怀里沉沉睡去。
太阳高高升起外面已天光大亮,天亮了,酒醒了,梦逝了。两个裹在一起的人其实都已清醒。但,这样一分温暖,可不可以再多贪恋一秒……
展颜的脸贴着他的眉眼,呼出的热气在彼此紧锁的空间里来回摆荡。穿回衣服,他是韩天齐,她是展颜。一个背叛者和一个失败者。他们应该如分手的誓言一样,放下所有的爱恨情仇,仿佛不曾认识过,更不曾相爱过。
隔壁小房间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小Nimo也准时醒来,呼唤着妈妈。展颜心头一热,刚要起身被一双胳膊拽回来。
“喂!”
她低声斥责,对着那张初醒的男人脸横眉怒目。换来的不是脱身,那双胳膊更加紧的收拢,堪堪半起身的展颜跌回去,现在连挣扎的空间也没有了。
韩天齐手掌紧紧按着她的脊背,展颜无奈的把脸埋进枕头。他轻笑,一只手抚着她像无数次安抚,在她肩头低声说:
“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了。”
展颜一顿,似是不能理解。那个还有些沙哑的声音继续流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但事实是我进来了,总有人为我开了门……”
展颜刚心头一簇火窜起想反唇相讥,身体忽的一冷,韩天齐已然起床下地。他低头扶了下墙壁,甩了甩头向隔壁走去。
小Nimo简直不敢相信!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帕帕还在啊!他一把扑向帕帕的脸,在他的腮边响亮的亲了一记,咯咯咯直笑。
天齐脸上全是儿子的口水,只是傻笑着不愿意擦掉。这是Nimo,这是照片里的小黑点,现在长出漂亮的脑袋,漂亮的头发,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小嘴……会叫爸爸……
韩天齐胡乱趴在床上,小心托起宝宝的脖子,将他抱起来。这个小娃肉肉粉粉的一团,大概真的只有抱枕那么大,可远远重的多,他的身上凝结了太沉重的爱,日积月累不曾间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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