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指尖染满鲜血,连同嘴角也是血渍斑斑。
他从枕边舀过一张方巾擦拭着血渍,然后俯身拉出床下的一个木桶,准确无误地将用过的方巾投了进去。而那个木桶里……满是沾满血污的方巾。
心口传来的绞痛让他面色白得像鬼似的,他下意识地往胸口抚去,却在摸到空空如也的衣裳时怔了一怔。
他忘了,他把锦囊还给她了……
好吧,现在他关于她的最后一点纪念也不见了。他苦笑着把手贴在心口处,面上依然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轻松。
没关系,她在这里。
步出门去的未远一直在皱眉沉思着什么,咬住唇像是在苦苦思索着,迟迟舀不了主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和妹妹一起玩耍嬉戏的场景,若是没有朝夕相处的童年,也许和她分离进入见风阁时就不会那么难以割舍。可是他会因为分离的痛苦就宁愿没有儿时的那段相依为命吗?
不会。
不论分别多么难熬,他也不愿意失去关于妹妹的一丝一毫回忆,就算现在各安天涯,那段童年时光也是他心口最暖的挂念。
不要因为惧怕终究会别离而轻易放弃还能相守的机会。
他好像忽然间想通了什么,眉心舒展地往鸽房奔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一只洁白的信鸽呼啦一声展翅高飞,携带着一卷小小的字条往远处飞去。
信鸽飞进梨花谷的时候,陆梨正在舂药。雪白的鸽子拍着翅膀突兀地落在她面前,扇起一片药尘,她惊愕地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迟疑着去取鸽腿上的信笺。
她的手在颤抖,心里隐约有些预感。
是他……一定是他。
素笺小字,并非他的字迹,可是上面的信息的的确确和他有关。
“即墨别院,乌月缠身,速来。”
她的脸色在看到乌月二字后蓦地一白,随即顿悟了一切。
他的诀别,他的狠心,他的无奈,他的保护。
叶琛,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把字条捏烂,下一刻便不顾一切地扔下字条往马厩奔去,素净的黛衣像是迎风飞扬的旗帜,坚定而毫不迟疑。
乌月,乌月又怎样?就算你只有一天能活,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渡过!
我是你的妻,结发与君,永生不弃。
叶琛,等我。
****
小冷载着陆梨赶到即墨的时候,无风无雪,春天好像终于到了。
陆梨在林中奔了许久,视线里隐隐约约出现了别院的一角,她加快速度奔去,然后翻身下马,不顾一切地就这样冲向了小院。
墙角处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青年,一袭白衣灿若朝阳,面容清隽似风,他侧对院门,正伸手轻触着一株刚栽下不久的梨花苗。他的手扬在空中,宽大飘逸的衣袖衬得他恍若仙人。
他瘦了许多……
她明明是想要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可是不知为何却在抵达门边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他的动作极为迟缓,每俯身一下或是移动一下都会歇上半天。
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这样痴痴地“凝视”着那颗幼苗,湣鹨阉淘谘劾铮窃谛睦铩�
他捂住心口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方巾堵住嘴唇,待这阵咳嗽过去后,握住方巾的手无力地垂下,那块方巾就这样随风飘走。
陆梨像是被钉住了一般站在院外,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方巾飘落在脚边,她俯身拾起它,洁白的布上遍布血渍,斑斑驳驳,触目惊心。
她的眼泪一下子滚落在地,又迅速消融在泥土里没了踪迹。
一步,两步……她默然走到他身边,将方巾递还给他,面上是斑驳的湿意。
他何时瘦成了这样?……那个意气风发、恍若谪仙的叶琛,那个笑若春风、温润似玉的叶琛,那个白衣翩跹、美好得不可方物的叶琛,如今只剩下这样清瘦的身骨,湣鹨徽蠓缋炊寄芙档埂�
“阿远?”叶琛轻声问道,接过方巾的同时又咳嗽了几声,“我说过不喝药,不要再逼我喝了。”
她痴痴地望着他,好像望着自己的天,自己的地。
“为何不说话?”
依旧是一片沉默。
叶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原本就苍白的面庞顿时更加没了血色,几乎是迟疑着,颤声说出了那两个字:“……陆梨?”
她捂着唇,全身颤抖着,视线模糊到看不清他的面目。
不可以……她要看着他,一刻不停地看着他……
她胡乱地抹着满脸水光,无声地哭着,像个孩子一样茫然无措。
叶琛缓慢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身前的人,摊在空中的手心却意外地接到了一滴泪水,他终于可以确信眼前的人是谁
了。颤抖着收回手,他闭上双眼沉沉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来看着我死去。
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如此悲惨的境地。
她死死地看着他,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锁定他最后的时光——她能看见他的最后时光,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我不会舍命救你,也不会以泪洗面让你烦心,只要让我陪在你身边,哪怕只剩下一天。”
她的尾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哭出来。
“桃溪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
“叶琛,就算我们剩下的日子只够看一次梨花盛开,我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一旦撅起来,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叶琛低低地笑出声来,终是妥协了。
“好。”
从他漆黑的眼珠里滚落出两滴莹润的珍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
“陆姑娘。”未远在厨房找到正在倒酒的陆梨时,眉头都快拧在一起,“师兄已经这样了,你还要给他喝酒?”
陆梨动作稳稳地将两个空碗盛满梨花酿,端起酒往外走。
“不碍事。”
未远急了,一把拽住陆梨的手,“陆姑娘,你要是为了师兄好就劝他把药喝了吧!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喝药,只有你的话他才听,算我求你,让他喝药吧……”
因他的使力,陆梨手中的酒洒了好些出来。
她顿了顿,垂眸看着地上的水渍,轻若无物地说了句:“那药……喝不喝都没什么了,与其每日恐惧着他会死去,不如让他过得快活些……”
她的声音很稳很稳,面上的表情也十分平和安定,反倒是未远红了眼,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过得……快活些?”他自言自语地哆嗦起来,到后来已经哽咽得难以成声。
松开陆梨的衣袖,他又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陆梨没说话,重新把碗放在灶台上,又把洒了的酒填满,然后才端起碗重新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柳枝冒了新芽,鸀油油的好不可爱,有黄鹂落在柳梢头,叽叽喳喳地唱着歌,欢快得不知人间疾苦。春日的暖阳从云层里露出半个头来,融融日光倾泻大地,一派好春光。
可是她的眼里没有半点暖意,因为她的春日被冰封在了有叶琛陪伴的梨花谷里,如今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叶琛靠在轮椅上,苍白的面容在日光照耀下有些透明,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层薄薄的肌肤下汩汩流动的血液,心里湣鹩兄恍∶ㄔ谀印�
他的乌发随意披散在肩头,漆黑如墨,蜿蜒似水。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侧过头来,露出一抹动人的笑意:“偷溜到哪里去了?”
陆梨把那碗梨花酿凑到他嘴边,柔声道:“偷溜去给你打酒了,酒鬼。”
他也没拒绝,就着她的手喝下一口酒,暖暖的感觉顺着液体一路蔓延,下一刻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叶琛——”她立马放下碗,慌忙给他拍背。
叶琛深吸一口气,强咽下喉头一股腥甜,忍住了这阵咳嗽,然后朝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还是不要喝了。”她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眼睛都红了,端起地上的碗就要转身倒掉。
“别。”他轻轻伸手拉住她——事实上只是碰到她的衣袖,他根本没有那个力气能够拉住她了。他朝她安抚一笑,温言道,“我想喝。”
于是她迟疑着再次将碗递到他嘴边,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抿下一口,然后眉心舒展,长叹一口气:“真香。”
陆梨怀疑地闻了闻那碗酒,然后也凑到嘴边喝了一口,镇上的酒涩涩的,除了一股淡淡的梨花味,几乎没有哪一点能赶得上梨花谷里的酒。
“哪点香了?”她哭笑不得地怀疑他的味觉也出了问题。
叶琛却只是温柔一笑,笑意里带着春风无限,“有阿梨的味道。”
她用指尖梳理着他披在肩头的黑发,最终只是轻轻地说了句:“傻瓜。”
他湣鹈惶鏊锲锏倪煅剩炊ψ盼兆∷氖郑骸暗鹊浇衲昀婊ǹ嗽俑易鲆淮卫婊穑搅四昴┑氖焙蛭颐怯帜芑乩婊ü群染屏恕档嚼婊ü龋馐焙蚶婊ㄓΩ靡丫⒖税伞抢锏拇禾煲幌虮冉系睦吹迷纾绻怃蜾伲缴彰桑恢侵幌珊字金盎乖诓辉冢一瓜朐倏茨惴乓淮沃金啊�
“我们一起去采药,合欢,白芷,墓头回,清见……这一次我会很注意,不会把它们连根拔起……我帮你采药,舂药,有我在你才不会忙到深夜忘了睡觉……我还要好好跟你学学对弈,兴许下一次不会要靠你耍赖才赢得了风姑姑……”
嘀嗒,嘀嗒,她的泪一颗一颗坠在他手心。
“下雨了吗?”他这样开玩笑,伸出手来试图抹去她的泪,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再难抬起,他已没有那个力气……
陆梨一边无声地流泪一边蹲□来捉住他的手往自己面上搁,让他能够为自己拭泪,可是泪珠却像断了线一般,一颗接一颗,再也停不下来。
“叶琛……”她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我在。”他温柔地应道。
“叶琛……”
“我在。”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声叹息着把她拥入怀里。
“傻丫头。”
他的怀抱冰凉冰凉的,像极了早春的风,即便在阳光下,也温暖不起来。
陆梨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坠落,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这样的春天往地狱无限坠落。可他这样轻柔地环抱着她,告诉她他在,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老天啊,如果你能听见一个凡人的祷告,请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吧。
如果可以,请带走我的光明,带走我的健全,带走我的思维,带走我所有能给你的一切,只要留下他,留下他在我身边就好……
她听见自己终于小声地呜咽起来,那哭泣声像是某种无助的小动物,留不住自己最珍贵的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我在内容提要里说这章很关键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虐你们的大好机会了。
很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被虐到了……我究竟有没有后妈潜质╮(╯▽╰)╭?
矮油矮油,我发誓下章真的不虐了……若有半句谎言,节操送给你们当饭吃!
☆、第四十九章。尾声
寂寂江畔;一只木船在水边飘飘荡荡;船身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江畔是一片深深的树林,朦胧的光辉穿过叶隙洒在泥土上;一片静好。
在这样寂静的春日里;有人在唱歌;那调子悠扬婉转;声音清脆悦耳,在寂寂江风中显得格外清亮。
言相思,勿相思,相思惹人痴。
道相忘;不相忘,相忘泪湟湟。
轻别离,恨别离,别离休再提。
初相见,再相见,相见不相念。
随着歌声的渐渐减弱,一只素白纤细的皓腕撩开船帘,陆梨从舱里探出身来,看了看初升的日光,回头温柔地对舱里的人说:“阿琛,太阳出来了。”
舱里的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柔软无比,又隐约带着些倦怠慵懒。
日光穿过撩起的船帘隙缝照在他面上,苍白朦胧,温润透明,他整个人似是玉做的一般,周身都流转着浅浅光华。
陆梨低下头来温柔地看着他,“渴了吗?我去给你倒茶。”
说着,她就要去桌上给他斟茶。
叶琛轻轻覆住她的手,阻止了她倒茶的举动,在她回眸的一瞬展露笑颜:“再唱支歌吧,我还想听。”
这具身体已残破不堪,呕血也已是家常便饭之事,如今的他根本就是强弩之末。他自知时日无多,便要陆梨再带他来一次江南的水边——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这一次,没有知夏,没有见风阁,只有他和她两人。
他静静地靠在船舱上,听着波浪起伏的声音,听着林间鸟鸣的声音,日光透过帘子和窗格的间隙洒了些进来,照在皮肤上暖暖的。他深吸一口气,鼻端皆是春日的气息。
他的左手边是陆梨,他最爱的姑娘,穿着黛色罗裙,梳着简单的发辫,笑起来时有一颗小小的梨涡盛满笑意,有风时裙摆飞扬,会绽放出一朵小小的素净梨花。
他在江南,他们的江南。
若是能多活些时日便更好了……
沉思间,陆梨又唱起歌来。
关山魂梦长,塞雁音书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傍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叶琛轻笑起来,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能唱支欢快点的吗?”
于是陆梨眨眨眼,又换了一支歌。
她唱“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她唱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她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唱起悲伤的曲调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唱得极为用心,声音轻轻的,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即便看不见,叶琛也仍是伸出手来触摸她的面颊,无一例外地触到一手泪光。
他叹口气,什么也没说,残留下来的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多为她做些什么了。他只能轻轻地把身子贴近她,凑到她眉边留下一个温柔的亲吻,似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浅浅的弧度里装着深深的不舍。
他渐渐离开她的眉梢,一点一点啄着她的面颊,然后到达唇边,化作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的柔软……他统统都要记住。
力气殆尽,他最终离开她的面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