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挑挑眉,若有所思地对他眨眨眼,“长路漫漫,总得找些事儿做,若是不介意,说来听听。”
叶琛给她讲了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他的父母和师父同是见风阁有名的弟子,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江湖仇杀里,见风阁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阁主遇刺,阁下最富盛名的五个弟子在这场仇杀中死了三个,他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二。所幸对方也在这次战役中损失惨重,最后终究没能取代见风阁的位置,他的师父领导着见风阁重新站了起来。
父母双亡的那一年,他只有三岁,懵懵懂懂的就失去了双亲,从此跟随师父习武。师父还有一个小他半岁的儿子,名叫郁晴风,天资聪颖,活泼好动,自小跟在他身后师兄师兄地叫着,就连每次被师父惩罚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他这师兄的衣角,可怜巴巴地叫着“师兄你帮我跟爹爹求求情,晴风不想罚跪”。
师父对他异常严格,日日督促他读书习武,事事都要他做到最好,稍有不足之处就会体罚他,常常是一点小错都会让他在阁楼后跪上半个时辰,哪怕是寒冬腊月又或者六月酷暑。但师父对自己的儿子却格外宽容,读书习武,都不要求他做到最好,只要都过得去就可以了。他曾以为这是师父疼爱晴风的表现,却在懂事之后才明白,师父是痛心他的父母为见风阁牺牲,心疼他自小失去双亲,因此有意把见风阁交给他,才会对他如此严厉,可是那个时候再回头看去,他其实是羡慕晴风的,羡慕他那么欢乐的童年时光,羡慕他不必日日与书本兵器为伴,羡慕他可以每日在众多长辈面前撒娇耍泼,享受着他们慈爱的目光。
他的童年里,有师父严厉的管教,有众人嫉妒的目光,有寒冬腊月练武的汗流浃背,也有酷暑骄阳下一动不动站在院里锻炼毅力时的晕眩昏厥。他果真如师父希望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可以领带见风阁的天才,却也失去了一个孩童应有的童年时光。
幸亏他身边还有一个顾知夏,她是他的暗卫,也就是传闻中的死士,自他十岁起就被安排在他身边保护他,为了主子的安全,随时随地可以牺牲自己。一开始时,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安静的背影,他也是个不愿与人说话的人,于是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相处了大半年。
半年后他遭遇了一场意外,见风阁的位置有不少人觊觎,有人在他和师父外出办事时暗中给他们的马下了毒,师父被埋伏已久的贼人缠住,脱身不得,而他那时年龄尚浅,没有对敌经验,眼看就要被人一剑穿心。知夏就在这个时候出手了,她自暗中而来,似死神一般掷出暗器,一招制敌。
后来他问她:“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沉默了很久,只说了句:“他们告诉我,你是我的命,你在,我在;你亡,我亡。”
再后来,他的生命里多出了这样一个人,会永远在暗中看着他,保护他,哪怕后来他的武功已经好到不需要她来保护。可是顾知夏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说他是她的命,就果真全心全意地跟着他,于是她的眼里心里,从此都只有一个叶琛。
彼时,两人已能够交心,她终于不再做一个沉默的影子,在他面前能笑能闹,还能撒娇,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少女,而不是死士。
后来师父去世了,他理所当然成为了见风阁的阁主。当晴风穿着好看的华袍、佩戴着好看的玉佩锦囊成为众人眼里那个温润似玉的翩翩贵公子与人谈笑风生时,他只能沉默地站在人群之上,做着尊者应有的从容举止,看阁中众人敬畏又或者嫉妒的眼神。
每一个人都对他俯首称臣,那些笑语晏晏又或者嘘寒问暖早已失去原本的意义,成为了众人应对他时的假面。
他唯一庆幸的,是身边还有晴风和知夏。
每日晴风也会前来与他谈天,仍是一口一个师兄地叫着,说着些毫不避讳的玩笑话,对他一如从前。而知夏一直陪着他,让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冷冰冰的见风阁大殿,让他也体会到了什么是真心。
“后来呢?”
他看着陆梨好奇的目光,突然不知自己为何说了这么多,也许是这个女子太过沉静温暖,竟让他觉得可以信任。在他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中毒倒下后,很长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又重新活在了一个人的世界里,可是现在,能说出来的感觉让他觉得很轻松。
“后来,晴风叛变,他趁我不备用淬有乌月的利剑暗算我,却被知夏挡住,我盛怒之下给了他一掌,就带着知夏离开见风阁四处求医,这才知道她中的竟是乌月。”
陆梨的目光静止在他手里的梨花上,思绪清晰,“你师父对你如此偏袒,郁晴风自然心有不甘,你坐得了阁主之位,他当然也坐得,他要篡位实属常情。若是用乌月毒死了你,他就成了下任阁主的最佳人选,而现在中毒的是知夏,你就这么抛下见风阁前来求医,他自然也能利用这点告诉大家你不适合做阁主,不论如何,局势都对他有利。看来你麻烦你大了。”
“阁主之位本来就是师父之意,我从未觊觎过,他若是想要,我绝不会吝啬给予。”说到这里,他拳头蓦然紧握,那梨花瞬间化作残渣从他手里飘落,“只是他竟然如此狠毒,令知夏代我受了罪,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陆梨的目光随着那支梨花飘然坠地,最后从嘴边溢出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你可曾想过,也许这一切是你师父早就安排好了的?”
叶琛一怔,随即怒道:“你在胡说什么?这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陆梨没说话。
他的师父从小让他勤奋习武,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孤僻的人,一来为自己博得毫无私心的好名声;二来令他成为众矢之的。然而那个师父却对自己的儿子却放任不理,让他自由发展,一来让大家都知道他不会是未来阁主,拉近了他和阁中众人的关系;二来让他对叶琛暗生怨恨,越是得不到那个位子就会越想争取。到这个时候,只要那个郁晴风有一丁点脑子,稍做手脚,叶琛这个被人孤立的阁主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登上阁主之位,并且拥有众人的拥护爱戴。
被自己最信任最尊敬的人当做一枚棋子,这样的人生着实悲惨。
她摇摇头,对上他怒不可遏的双眸,忽的一笑,“好吧我是在说笑,我爱看些阴谋论调的戏折子,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叶琛的面色稍霁,他不知道陆梨怎么会开起这样的玩笑来,令他莫名地心慌。
而后陆梨开始把话题转到别处,她指着路旁的植物对他说:“这是荩草,可以驱寒止喘;那个是白芨,止血补肺,生肌止痛,我们都要摘点。”
于是叶琛翻身下马,走到她身旁稳稳地扶住她,她搭着他的手臂也下了马。
叶琛一边学着她的样子往小冷脖子上挂着的竹篓里采药,一边问:“白芨可以生肌止痛?”
她点头。
“那你也应该吃点。”
于是陆梨转过身来,“为什么?”
叶琛轻笑道:“你这身子瘦的可怜,扶你下马时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吃点白芨,长些肌肉也是好的,以免下次我不小心又伤到你。”
陆梨噗的一声笑出来,“原来你也是会开玩笑的。”
叶琛看着她,唇边也是难得的浅浅笑意。
山间传来阵阵鹧鸪提交,轻轻浅浅,缠缠绵绵,好似一首悱恻的小曲。
☆、9第九章。作茧皆自缚
“这是白蔹,清热解毒,采点儿吧。”
“那个是苏合香,对,就是那棵树,分泌的树脂有止痛功效,不过现在不能取,得到了初夏的时候才行。”
“哎哎,不能这样拔!这墓头回被你连根拔起,明年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叶琛好笑地看着陆梨话多起来的样子,一边无奈地松开正欲使力的手,一边摇头道:“你就只在提到草药的时候会比较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陆梨半眯着眼,“你的意思是我平时都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总之深沉得和年纪不符。”
陆梨轻笑出声,看他的眼神带着点趣致,“那你呢?你也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难道就比我活泼到哪里去了?”
叶琛的思绪随之飘远,渐渐敛起笑意,神情里多了几分无奈,“若真是普通人,兴许也不会有这么多不如意事了,活泼,安乐,谁不想呢。”
“你想要安乐,普通人却是愿意抛下安乐换取你的一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凡事莫要强求才好。”
他回头对上她的目光,那里有一分探寻,两分沉静,三分怜悯,四分担心,洒脱干净得像是落落清风。
凡事莫强求,难道说乌月之毒无药可解,就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知夏死掉吗?
他做不到。
陆梨把竹篓从小冷脖子上解下来拎在手里,带着叶琛一路走向山顶,山林里的草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她一边指给他看,一边摘下些有用的扔进竹篓里。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当初追飞鸟时落下去的山崖边。
她突然止住了话头,怔怔地看着天上,没有飞鸟,也没有云霞,阳光透亮地照耀着大地,和那时的景色完全不同。脑子里闪现过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阿爹讲解药草功效的温柔嗓音,天边翻腾的七彩云霞,山谷上空飞翔的自由之鸟,还有她滚落下去时割在身上的剧烈疼痛。
那个时候……是以为自己会就这么死掉的。
可是那株白芨救了她,让她不至于掉进冰寒的深潭里。
她神情恍惚地上前一步,像是要低头看见谷底那个深不见底的谭,山顶雾气湿了崖边的青草,她脚下蓦地一滑,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下。
“小心。”
有人稳稳地扶住了她,手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手臂上,她稳住身形,心下一阵狂跳。
好像又感觉到当时掉下去的感觉了,那种失去平衡的慌乱,那种无助的绝望。
“你还好吧?”叶琛皱眉看了眼她过于苍白的脸色,拉了拉她的衣袖,“站过来些,那里太危险了。”
她在他的牵引下向一旁退了几步,低低地说:“我曾经……从这里掉下去过。”
叶琛惊愕地看她一眼,又俯身看了眼谷底,“从这里掉下去?”
“嗯,那时候我才十岁,又是个冬天,谷底的潭水冰寒刺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没想到就在落入潭里的前一刻,我抓住了山崖上的一株白芷,阿爹就施展轻功跳下来救我上去了。”
“久闻陆谷主轻功过人。”
陆梨轻笑起来,嘴角梨涡浅浅,“那天夜里阿爹一直陪着我,愧疚地对我说‘阿梨别怕,有阿爹在,你不会有事的’,我在阿爹怀里睡着,心里想着有他在,我就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担心……”
叶琛没说话,安静地看着她,她素来平静的面庞如今有些朦胧,像是沉浸在一个温暖的梦里,一向清冷淡漠的表情竟也变得柔和起来。她虽总是浅笑盈盈,笑意却从未到达过眼底,而现在的她,目光温柔,眉目生动如画,就连那颗小小的梨涡,都像是盛放的洁白梨花。
“你知道吗,在我娘中毒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梨花谷里,没有伤害没有忧虑,远离世俗担扰,我娘会教我诗词,我爹会教我草药知识,那个时候,我当真以为此生都会这样了。”
“可是后来,我娘中了乌月……我那时候在谷里,只知道那天夜里阿爹抱着娘从谷外回来的时候竟是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阿爹,好像整颗心都挂在我娘身上,连我哭着闹着都看不见,就在房里蘀我娘施针熬药,照顾了她一整夜。”
“然后就是长达三年的解毒时光,自那夜开始,我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除了风姑姑和婢女照顾我,阿爹正眼也没瞧过我一次。有一天我忍不住哭着闹着跑到书房里去要找阿爹问个究竟,问他为何不要我了,可他竟然只是冷冷地吩咐婢女把我带出去,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阿爹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他是爱娘的,也是爱我的,可是终究是我的奢望,原来阿爹心里,我娘才是一切,他爱我,也仅仅是因为我是娘的孩子。”
“风姑姑说阿爹是太爱我娘了,等到治好我娘的那一天,他一定还会和从前一样爱我疼我的。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终于等到治好我娘那天,阿爹就这样走了,我没等到他的一句抱歉,也再也看不到他温柔地望着我,说‘阿梨别怕,有阿爹在’……”陆梨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最后变成一句轻飘飘的叹息,“其实早在那三年以前,我娘中毒的那一天,我就失去了他们。”
当真如她所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
叶琛听她说完这些,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在他的人生里,没有这样柔软的心思,也没有这样柔软的字句。知夏是他的暗卫,纵然会有小女孩的一面,却也难掩骨子里的坚毅,他从不曾温言软语,所以此刻竟是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
陆梨忽的一笑,眼神里有种促狭的意味,“怎么,你是想要安慰我?”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
“没那个必要,我只是觉得既然你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了,那么礼尚往来,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反正——”她唇角上扬,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长路漫漫,山间无趣嘛。”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叶琛摇摇头,最终也只是再次扶她上马,然后跟着她的步伐骑马归去。
一路无言了很久,他终于缓缓策马与她并驾齐驱,“其实你阿爹并不是不爱你。”
“……”
“他只是想要救你娘,若是换做你中了乌月,他也会同样如此的。”
“……”
“你只是气他忽略了你,其实也明白,他不会不爱你。人生有很多事情无法两全,你的失落和你娘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何必为了当初的失落否定了你阿爹对你的爱呢?”
陆梨猛地拍了拍小冷的屁股,一马当先冲向了山下,呼啸的风里传来她轻轻浅浅带着笑意的声音。
“叶琛,原来你也不笨嘛。”
我不笨,所以其实我早就知道阿爹爱不爱我,我只是,难以接受他就这样冷落我三年然后撒手离去。
你也不笨,所以其实你应该明白你师父的计策的,你只是,抗拒这样的念头,所以拒绝接受哪怕关于他有阴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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