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帝又听海兰说起琅嬅临死前举荐绿筠为后之事流传后宫,更认定是绿筠身边的人有意泄露,于是将绿筠身边伺候过的宫人一一查检,略有不顺眼的便打发出宫。
相反,如懿的翊坤宫和玉妍的启祥宫却异常热闹起来。因绿筠抱病,丧仪的后续事宜都落在了如懿的肩上。而引领诸阿哥举丧之事,却由年仅九岁的玉妍之子四阿哥永珹来担当。众人纷纷揣测,永璜和永璋被皇帝厌弃之后,永珹成了最可堪立的皇子。因为永琪的生母海兰虽是妃位却无宠,六阿哥永瑢的生母是受牵连的绿筠,七阿哥永琮夭折,八阿哥永璇亦是玉妍所生。且玉妍自潜邸侍奉皇帝以来,一直宠遇不断,更怀着腹中的孩子,可见皇帝圣眷隆重。这样看来,倒是玉妍更添了几分踏上后位的可能。
为着如此,如懿反而更谨慎,除了日常在宫中处理六宫琐事,几乎极少与嫔妃们来往,便是海兰,也见得少了。这一日海兰来看望永琪,好不容易见上了如懿,几乎要落下泪来:“姐姐这些日子对我避而不见,是在怪我害了永璜么?”
如懿对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思索不已,冷淡道:“你除去永璋,我无话可说。可永璜,你原不必做得这样绝。”
海兰道:“姐姐都知道了?”
如懿看着棋盘上泾渭分明的黑子与白子,并不看她:“你去对皇上说了什么?你明明知道皇上最恨旁人觊觎太子之位。杀人诛心,你的确很厉害。”
海兰凝神片刻,低低道:“永璜与永璋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不过让永琪在皇上面前提了明神宗的国本之争,说永璜自比长子朱常洛,埋怨皇上宠爱宠妃之子,皇上便信了。皇上如此多疑,可是我左右不得的。”
“稚子天真,为你所用。你提明神宗的国本之争,是暗指大阿哥自比朱常洛,埋怨身为父亲的皇上不喜爱自己,不肯立长子为太子,又偏爱宠妃所生的三弟,既有夺位之心,又有不孝之怨。更算准了皇上同样也会疑心永璋会仗着生母宠爱生出夺位之心,让永璜忌讳。这样一箭双雕,谋算人心,果然一丝不错。”如懿清冷道:“只是你可知道,永璜自上次遭皇上贬斥,抱病在王府,已经一个月不能起身了。他的福晋多次来求见我,希望我可以去宽解他,可我如此能够宽解?说到底,终究是我害了他。”
海兰分辩道:“我自然不是无意。但姐姐是自己亲耳听见的,如今的永璜这样势利,早不是当年承欢膝下的幼童了。他对姐姐不过是倚仗利用,姐姐又何必对他真心?”
如懿郁然长叹,摩挲着光润如玉的棋子道:“永璜到了如今的地步,固然是因为自小失母的缘故,也是因为他的境遇比别的皇子艰难许多。他错在一意谋算人心。可海兰,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海兰语气温婉,甚是推心置腹,神色却是冷然:“按姐姐这么说,宫里都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心,和我们并无不同,难道个个都是同类?我一心为姐姐,为自己,并不觉得这样是错。”
桌上的一盏清茶淡淡凉去,温润袅袅的茶烟也只剩下触手生凉的意味。如懿缓缓道:“你固然没有错。若我是你,也只会怪永璜轻易上当,不懂克己控制情绪。成王败寇,输的人自然只有认命,没什么好说的。可海兰,他毕竟是我疼过的孩子。”
海兰脸上浮上一层如烟般的失望与哀然:“姐姐,你爱过的男人或许有一日会为了别的女人厌弃你,你疼爱过的孩子有一日会为了自己的追求来利用你。即便是我,也会用可能伤到你的法子来帮你帮自己。姐姐,恕我直言,你太重感情,这会是你最大的软肋。”
如懿默然沉郁:“还好这只是我的软肋,不是你的。”
海兰缓一缓神,脸上那种柔软的气息渐渐散去,那样小巧温柔的面庞,亦能散发出冰冷刺骨的决绝寒意:“姐姐,我不妨直言。真正值得被器重的孩子应该是姐姐和我的永琪。姐姐是永琪名正言顺的养母,以此为依靠,成为皇后指日可待。这就是我的打算。”她含着几许失落,深深拜别,“这是我和姐姐多年第一次生分吧?我知道姐姐还介意,不敢奢求姐姐原谅。但求我所言所行,姐姐都能明白便好。”
惢心看着海兰离去,为凉透的清茶添上热水,道:“小主,愉妃主子的话并没有大错。她的所作所为,若从为了你您来看,是绝对无可挑剔的。”
如懿抚摸着渐渐温热的杯盏,低郁道:“我如何不知道,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道坎罢了。哪怕亲耳听见永璜算计我,我想到的,始终是那个小小的、在我膝下读书写字的永璜,是我失宠即将被关进冷宫前还去为我求情的永璜。”她眼中有氤氲的潮湿,“我只是伤心,那样的好孩子,终究不见了。”
海兰转身步出翊坤宫四月花香弥漫的时节,原该是最温暖而明媚的。她却只觉得森凉的寒意无处不在地逼来,就仿佛许多年前,她亲眼看着阿玛与额娘双双死去,就像她知道自己被一夕宠幸就被抛诸皇帝脑后,那种对未来的坚信失去后的无助与迷茫。她缓步走上长街,回头看着翊坤宫金字绚烂的匾额,忽然眼底多了一层湿润的白气,遮住了她素来温柔低垂却坚毅的眼。
海兰离开后,随即来拜见的嬿婉并未获得进入翊坤宫的准许。三宝挡在宫门外,和颜悦色道:“娘娘已经歇息了,请贵人改日再来吧。”
嬿婉赔笑道:“我刚看愉妃娘娘离开,贵妃娘娘这么早就歇息了么?”
三宝笑道:“六宫琐事繁杂,娘娘难免劳累,所以愉妃娘娘也不便打扰,先行离开了。”
嬿婉讪讪笑:“那也好,我不打扰贵妃娘娘养神。若娘娘醒来,还请通传一声,说我来请过安。”
三宝笑得谦恭:“那是一定的。请贵人放心。”
嬿婉携了侍女春蝉的手离开,春蝉低声道:“贵人别在意。娴贵妃也不是光不见您,六宫的小主,她都避嫌呢。”她思忖道,“其实嘉妃娘娘也是后位炙手可热的人选,不如咱们去拜见嘉妃娘娘吧。”
嬿婉站住脚,剜了她一眼:“你也觉得嘉妃有登上后位的可能么?”
春蝉素知她与玉妍的心结,仍然道:“奴婢说句不怕小主忌讳的话,嘉妃接连生子,又得皇上宠爱,不能说没有争夺后位的可能。其实无论是娴贵妃或者纯贵妃封后,跟咱们都无干。但若是嘉妃娘娘,小主是知道的,她可不是好相与的脾气,只怕第一个要为难的就是小主您。与其如此,不如咱们先低一低头,当是未雨绸缪吧。”
嬿婉原本含了一腔子怒气,见春蝉这般为她打算,亦动了心思:“你的话我如何不明白。也罢了,去吧。”
嬿婉正转身要往启祥宫,才走了几步,却见前头煊煊赫赫一行人来,软轿上坐着一个衣饰精丽的女子,一身橘灿色凤穿牡丹云罗长衣,衬着满头水玉珠翠,被落于红墙之上阳光一照,几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嬿婉一时看不清是谁,但见迷离繁丽一团,便知位分一定在自己之上,忙侧身屈膝立于长街粉墙之下,低眉垂首,恭敬迎接。
那行仗在经过她是停驻下来,却听一把尖利的女声带了笑音道:“哟,本宫当是谁站在路边候着呢,原来是令贵妃。”
嬿婉一听声音,心头不觉一缩,便知道是玉妍。她抬起眼,见软轿之上的女子妩媚万千,因着身孕更添了几分慵懒的高贵与丰腴,朝着她似笑非笑。她忙恭声道:“嘉妃娘娘万福金安。”
玉妍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罢了。”
跟着玉妍身边的丽心俏丽笑道:“看令贵人请安的身段语调,说是贵人的样子,可奴婢瞧着,怎么还是从前伺候娘娘时的身段口吻呢。”
嬿婉平身最恨被人提起是玉妍侍女的往事,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仅是刻在心上的羞辱,亦是她最不能提起的伤疤。此刻丽心以这样戏谑的口吻提起,一点也不把她当做嫔妃看待,心下已然含刺。然而她哪里敢露出分毫来,只是一味赔笑:“丽心姑娘说笑了。”
丽心掩了绢子咯咯笑道:“贵人说得对,奴婢是说笑。从前和贵人一同伺候娘娘的时候,咱们可不是这样说笑的么?”
随行的人一同笑了起来,嬿婉面红耳赤,只得低下头,更低下头,不让温柔如手儿的四月风拂上面颊,仿佛挨了一掌,又一掌。
玉妍止了笑,看看她来的方向,便问:“刚去了翊坤宫?可见到娴贵妃了?”
嬿婉只得道:“嫔妾未进宫门,这个时候,娴贵妃怕是午睡呢。”
玉妍抚着肚子笑吟吟道:“这话你也信?怕是哄你呢。着哪里是午睡的时辰,分明是娴贵妃多嫌了你,不愿见你。”她的笑声听起来尖锐地刮着耳膜,上回你那么巴结纯贵妃,替她去拂衣上的尘埃,如今又掉转头去讨好娴贵妃,她能理你么?换了本宫也看不上你那见风使舵的样子!罢了罢了,你还是乖乖儿……”她正说着,忽然看见玉湖色绣缠枝红萝的鞋尖上落了一点燕子泥,不觉惊叫起来,“哎呀,哪儿来的燕子泥,脏了本宫的新鞋!”
丽心和贞淑忙不迭要替玉妍去擦拭。玉妍眼珠一转,笑道:“哎!你们忙什么?这样的事,可不是令贵人做惯了的。樱儿,你说是不是?”她说完,忙忙掩口,“瞧本宫这记性,有了身孕便忘性大。什么樱儿,如今是令贵人了,是么?”
嬿婉望着她绣工精致的鞋面上一点乌灰的燕子泥,心下便忍不住作呕。她如今养尊处优,又颇得皇帝的恩宠,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一时犹豫不前。春蝉忙笑道:“嘉妃娘娘,咱们小主戴着护甲不方便,怕勾破了您这么好苏绣鞋面,不如奴婢来动手吧。我们小主常说,奴婢擦东西可干净了。”
玉妍冷下脸道:“你说令贵人戴了护甲,摘了不就成了。想在本宫跟前伺候,先得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她眼中多了一丝鄙夷的锐色,“令贵人,你不会只愿伺候病歪歪的纯贵妃,而不愿伺候本宫吧?那也好,本宫便向皇上说一声,让你和纯贵妃做伴吧。”
嬿婉浑身一凛,她知道的,玉妍有这个本事,也说得上这样的话。眼见绿筠是失势了,她如何能把自己填进去。于是顺从地摘下护甲,弯下弱柳似的腰身,用真丝绢子一点一点替玉妍擦拭着鞋子。玉妍舒服地歪着身子:“看你那小腰儿细得,说弯就弯下去了。哪里像本宫,大着快七个月的肚子,动也不方便,只好劳驾你了。”
嬿婉死死地咬着舌尖,以此尖锐的疼痛来抵御旁人看她的那种轻视而嘲笑的目光,低声道:“娘娘言重了。”
玉妍打量着她纤纤如春池柳的身量:“话说你承宠的时候也不短了,怎么一直没有身孕呢?到底是沾染了娴贵妃那种不会生儿育女的晦气呢,还是自己本就福薄?熬了这几年,却还是个贵人的位分,本宫看着都替你可怜。”
有滚热的泪一下灼痛了双眼,嬿婉死死忍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笑:“嘉娘娘多子多福,这样的福气,嫔妾怕是不能高攀了。”
玉妍细长的眼眸悠然飞扬,笑容灼得烫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能伺候在皇上身边已经是你的福气了。别妄求太多,你——不配!”
第二十六章 君臣
最后三个字,从金玉妍艳而灼的红唇间如吐着瓜子皮一般轻巧吐出,深深刺在嬿婉心上。争了那么多,求了那么多,原来还是旁人眼中的不配!没有孩子,他便要落到如此境地么?她盯着玉妍隆起的肚子,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她从未觉得,玉妍高高隆起的肚子是这般惹人生厌。
丽心笑眉笑颜道:“还请令贵人仔细些,别粗手重脚地擦破了小主的鞋。”
玉妍瞥了嬿婉一眼,翘起鞋尖,看的确是擦干净了,方才懒懒道:“好了,退下吧。本宫这苏绣的鞋面可比你的手指还娇嫩呢。”她抬起脚尖,顶了顶嬿婉的下巴,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苏绣的鞋面光滑得如新生婴儿的肌肤,几乎吹弹可破。那细密的针脚,鲜艳的配色,一针一线的精巧,硌在他的下巴上,却几乎能蹭出心上的血滴子来,嬿婉攥着绢子站在玉妍面前,不敢动,也不敢退却,渺小的如同一粒尘芥。她忽然觉得,凭着自己所拥有的微薄恩宠,或许哪一日被掩埋在这红砖青瓦之下,也无人问津。
玉妍正得趣,却见李玉带着凌云彻过来,见了她忙打了个千儿道:“嘉妃娘娘万福金安。”
玉妍顺势收回脚,端正了神色笑道:“李公公往哪儿去,这么匆匆忙忙的。”
李玉道:“奴才正要去启祥宫传旨,皇上请娘娘往养心殿共同用晚膳。”
玉妍忙笑道:“有劳公公了,本宫即可就去。”玉妍瞥了嬿婉一眼,轻嗤一声,仿佛厌倦了戏弄老鼠的猫,挥手扬长而去。嬿婉身子一晃,春蝉赶紧扶住了,急切道:“小主,您没事吧?”嬿婉撑着她的手臂站直身子,望着玉妍远去的背影,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凌云彻见玉妍走远,忙向李玉道:“公公,我认识去缎库的路,我自己去就可以。公公还是忙着差事去吧。”
李玉微眯了双眼,手笼在衣袖里,笑道:“也好,凌侍卫,皇上记得你救皇后的事,一定要赏你十匹贡缎再做嘉许。你前途无量啊!”
二人拱手而别。嬿婉转过脸,见是凌云彻,知道方才的窘迫都已经落进了他的眼里,越发觉得难堪,恨不得钻进宫墙的缝隙里才好。嬿婉微微横了一眼,春蝉知趣地退开几步,云彻掏出怀中的手帕递给她:“擦一擦吧。”
嬿婉并不去接,云彻微微尴尬,还是笑了笑:“臣下用的东西,小主怎么肯用呢。”
嬿婉将手中的娟子狠狠扔开,抬起绣着白色晓春橘花的袖口用力擦了擦下巴,别过脸道:“我情愿是皇上看见,也不要是你看见。”
云彻默然片刻:“皇上看见是怜惜动情,微臣看见,不过是故人伤情。”
嬿婉哧地一笑,眼里却不由自主冒了几分朦胧的泪气:“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故人。”
云彻别过脸,清癯的面庞上多了几分英气。是啊,他们都不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个渐行渐远的人,如何还有故人心肠。他低声道:“小主要努力忘记的,微臣也会努力忘记。”
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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