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了。”太后看了青樱两眼,温和道,“虽然你是先帝与哀家钦赐给皇帝的侧福晋,身份贵重,潜邸之时亦是侧福晋中第一,比生了三阿哥的苏氏、后来才从格格晋为侧福晋的高氏都要尊荣。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青樱愈加低头,神色谦卑,“臣妾自知为乌拉那拉氏族人,景仁宫乌拉那拉氏有大罪,臣妾为之蒙羞,若能在皇上身边忝居烹茶添水之位,已是上苍对臣妾厚爱了。”
太后扬一扬脸,不置可否,片刻,方低声说:“福珈,你扶青樱起来说话。”
福姑姑伸手要扶,青樱慌忙伏身于地,“臣妾不敢。臣妾有罪之身,不敢起身答太后的话。”
太后微微叹一口气,柔声道:“青樱,你姑母是你姑母,你是你。虽然你们都是乌拉那拉氏之人,但先帝的孝敬皇后就是皇后,乌拉那拉皇后是罪妇,而你是新帝的爱妃。个中关系,哀家并没有糊涂。”
青樱眼中一热,稍稍安心,“多谢太后垂怜。”
太后微笑,“当年是哀家做主请先帝赐你为皇帝的侧福晋,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乌拉那拉皇后而迁怒于你。”她稍稍一停,笑意暗淡了三分,“人死罪孽散,乌拉那拉氏幽禁多年,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哀家活到这个年纪的人了,难道还看不破吗?”
青樱终于敢抬头,再次叩首,热泪盈眶,“多谢太后恕罪。”
太后瞥了青樱一眼,“还不肯起来吗?你初居宫中,哀家就要让你长跪,岂不让那些无端揣测是非之人以为哀家迁怒于你?日后,你又要在宫中如何立足?”
青樱脑中一懵,全然一片雪白。当时脑中一热,只求请罪避嫌,竟未曾想到这一层。青樱呆在当地,只觉太后目光明澈,自己手足无措,只能由着福姑姑扶起自己按在座上。
太后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青樱,“新帝潜邸中的那些人,除了你和新后富察氏,还有格格珂里叶特氏,其余都是汉军旗。富察氏和你出身高贵,其他的人就不用说了。可是新帝登基,自然要求满汉一家,所以高氏虽然在潜邸时位分不如你,但是如今在后宫,却不得不多赏她几分脸面了。而且高氏的父亲高斌,也是皇帝所倚重的能臣。”
青樱一怔,心中渐渐有些明白,立刻起身,恭谨道:“臣妾与高姐姐原如姐妹一般,高姐姐贤惠端雅,处处教导臣妾,自然该居臣妾之上。”
太后道:“教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来了这里,就不得不受。昨日午膳哀家驳你的面子,就是为了这个理儿。以后这样的委屈,即便哀家不给你受,你也少不了的。”
青樱低首含胸,诚恳道:“太后肯教导臣妾,臣妾怎会委屈。”
太后似笑非笑,似有几分不信,只斜靠着软枕,拔下发间的银簪子拨了拨灯芯。
青樱笑一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露出了几分小儿女情态,“太后,臣妾明白皇上为难,后宫比不得潜邸。可是皇上应该自己和臣妾说,请太后来安慰臣妾,固然是皇上看重臣妾,可也显得臣妾忒不明理了。”
太后这才笑起来,温煦如春风。“你到底才十八岁。若是太贤惠了,也不像个真人儿了。”太后目光锐利一扫,“你那位罪妇姑母,就是贤惠太过了。”
青樱身体一凛,只觉得悚然。
太后道:“你们小夫妻一心,你肯体谅就最好。自然,新帝在潜邸时一直宠爱你,你另一位姑母也是先帝的孝敬皇后。所以了,哀家与皇帝也不会委屈你。”
青樱心中说不出是感泣还是敬畏,只望着太后,坦诚道:“有太后这句话,臣妾就不算委屈。”青樱福一福身,“臣妾还有一事求告太后,青樱之名,乃臣妾幼年之时所取。臣妾觉得……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
太后微眯了眼睛,“不合时宜?”
青樱有些窘迫,“是。樱花多粉色,臣妾却是青樱,所以不合时宜。”青樱仔细窥着太后神色,鼓足勇气,“何况……臣妾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更是爱新觉罗的儿媳,恳请太后亲赐一名,许臣妾割断旧过,祈取新福。”
太后凝神片刻,“你这样想?”
青樱恳切望着太后,“若太后肯赐福……”
太后托腮片刻,沉吟道:“你最盼望什么?”
青樱一愣,不觉脱口道:“情深意重,两心相许。”话未完,脸却烫了。太后微微震惊,颇有些动容,姣好如玉的脸上分不清是喜还是悲。良久,她轻声道:“如懿,好不好?”
“如意?”青樱细细念来,只觉舌尖美好,仿似树树花开,真当是岁月静好。“可是事事如意的意思?”
太后见青樱沉吟,亦微笑,“如意太寻常了。哀家选的是懿德的懿,意为美好安静。《后汉书》说‘林虑懿德,非礼不处’。人在影成双,便是最美好如意之事。这世间,一动不如一静,也只有静,才会好。”
青樱欢喜。“多谢太后。”她微微沉吟,“只是臣妾不明白,懿便很好,为何是如懿?”
太后的眉间的沉思若凝伫于碧瓦金顶之上的薄薄云翳,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你还年轻,所以不懂这世间完满的美好太难得,所以如懿便很不错。”
青樱心头一凛,恍若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太后的意思是完满难求,有时候退而求其次便是满足。”她深深叩首,“太后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太后微微颔首,含了薄薄一缕笑意。“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今日就是新帝登基之日,为先帝伤心了这些日子,也该缓缓心思迎新帝和你们的大喜了。”
青樱起身告辞。太后见青樱扶了侍女的手出去了,才缓缓露出一分笃定的笑容。福姑姑为太后披上一件素锦袍子,轻声道:“移宫的事儿,太后嘱咐皇后一声就行了,或者月小主如今得皇上的器重爱惜,她去说也行。青樱小主……不,是如懿小主的身份,不配说这样的话。”
太后拾起书卷,沉吟道:“你真当她不够聪明吗?从前是家世显赫,被宠坏了的小姐脾气,不知收敛。从乌拉那拉氏被幽禁至今,世态炎凉,还不够打磨她的吗?凭她今日去见了乌拉那拉氏还敢来回哀家,这就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了。”
福姑姑迟疑道:“太后是说,她明知宫中人多眼杂,万一将来露了去景仁宫探望的事要遭祸患,所以先来向太后请罪?”
太后道:“宫里除了哀家,还有谁最介意乌拉那拉氏?只要哀家不动气,旁人也就罢了。且她事事撇清,请哀家赐名,又表明心意,只说是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就是为了消哀家这口气,更是为了求她自己一己存身之地。”
福姑姑叹息道:“昔年乌拉那拉氏那样凌辱太后,这口气一时如何能消得掉?”
“不管消不消得掉,她要求的是安稳。宫里有皇后,又有高月新宠当道,她的日子不好过。若哀家再不放松她些,她就真当是举步维艰了。就因为这样,她才会想方设法去皇帝面前提移宫的事,也会想方设法做好,不容有失。而皇后既有地位,又有皇子;高月有恩宠有美貌,她们什么都不用向哀家求取,自然不会用心用力了。”
福姑姑恍然大悟,“所以太后才会容得下如懿小主。”
太后凝眉一笑,从容道:“容不容得下,就且看她自己的修为了。”
正文 008 请安
第二日晨起是个晴好天气,富察氏带着一众嫔妃来寿康宫请安。虽然名分尚未确定,但富察氏的皇后是绝无异议的,众妃只按着潜邸里的位分,鱼贯随入。
太后见天朗气清,心情也颇好,便由诸位太妃陪坐,一起闲聊家常。见众人进来,不觉笑道:“从前自己是嫔妃,赶着去向太后太妃们请安。转眼自己就成了太后太妃了,看着人家年轻一辈儿进来,都娇嫩得花朵儿似的。”
月嘴甜,先笑了出声,“太后自己就是开得最艳的牡丹花呢,哪像我们,年轻沉不住气,都是不经看的。”
太妃忍不住笑道:“从前月过来都是最温柔文静的,如今也活泼了。”
月笑着福了福,“从前在王府里待着,少出门少见世面,自然没嘴的葫芦似的。如今在太后跟前,得太后的教诲,还能这么笨笨的吗。”
太妃笑着点头道:“我才问了一句呢,月就这么千伶百俐的了,果然是太后调教得好。”
太后微微颔首,“好了,都赐座吧。”
众人按着位次坐下。正嘘寒问暖了几句,太后身边的贴身太监成公公进来,远远垂手站着阶下不动。
太后扬了扬眉,问:“怎么了?”
成公公上前,打了个千儿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景仁宫娘娘殁了。”
话音未落,如懿心头一颤,捧在手里的茶盏一斜,差点洒了出来。心眼疾手快,赶紧替她捧住了。
月坐在如懿旁边,立时看见了,伸手扶了扶鬓边缠丝镶珠金簪,朗声道:“到底是一家人连着心,才听了一句,青樱妹妹就伤心了呢。”
太后也不理会,只定定神道:“什么时候的事?”
成公公回道:“是昨日半夜,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动,才发现出了事。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老大,死不瞑目呢。”
如懿双手发颤,她不敢动,只敢握紧了绢子死死捏住,以周身的力气抵御着来自死亡的战栗。昨日半夜,那就是自己走后不久。姑母,当真是不行了,她自己明白,所以一定要见自己那一面,将一切都叮嘱了她,托付了她。
太妃摇了摇头,嫌恶道:“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
太后默然片刻。“该怎么做便怎么做吧。皇帝刚登基,这些事不必张扬。”她看一看如懿,“正好如懿你也在。你姑母过世,你也当去景仁宫致礼。”
如懿忙扶着椅子站起身子,强逼着自己站稳了,忍住喉中的哽咽,“臣妾只知寿康宫,不知景仁宫。且乌拉那拉氏虽为臣妾姑母,但更是大清罪人,臣妾不能因私忘公。所以这致礼之事,臣妾恕难从命。”
太后长叹一声,“你倒公私分明。罢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刚到宫里,这不吉的事也不宜去了。”
琅华听到这里,方敢出声:“敢问皇额娘一句,皇额娘怎么唤青樱妹妹叫如懿呢?”
太后微微一笑,“那是哀家昨夜新赐的名字,乌拉那拉氏如懿,凡事以静为好。”
琅华含笑道:“那是太后疼如懿妹妹了。”
太后微微敛容,正色道:“今日是皇帝登基后你们头一日来寿康宫请安。哀家正好也有几句话嘱咐。皇上年轻,宫里妃嫔只有你们几个。今后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哀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别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众人一向见太后慈眉善目,甚少这样郑重叮嘱,也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太后教诲,臣妾们谨记于心。”
如懿一直到踏出了寿康宫,仍觉得自己满心说不出的战栗难过,却不得不死死忍住。举目望去,满园的清秋菊花五色绚烂,锦绣盛开,映着赭红烈烈犹如秋日斜阳般的红枫,大有一种春光重临的美丽。可是这明丽如练的秋色背后,竟是姑母泣血一般的人生之后所余下的苍白的死亡。
明知一别,却不曾想是这样快。然而除了自己,姑母生活了一世的幽深宫苑里,还有谁会为她动容。深宫里的生死,不过如秋日枝头萎落的一片黄叶而已。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一生?
如懿这样想着,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心吓得赶紧按住她的手,“小主,千万别露了什么神色。”
如懿紧紧地握着心的手,像是要从她的薄而温热的手心获取一点支撑的勇气似的。她轻声吩咐:“回宫。心,我要回宫。”
话音未落,却听月的声音自枫叶烈烈之后转过,即刻到了耳畔:“妹妹好狠的心,得了太后的赐名,连姑母的丧仪都不肯去致礼了…》小说下栽+。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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