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半,安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萤幕。我想我的回家时间与她跟我约定的「尽量早一点」来说,是已经晚了太多太多了。
我慢慢走近她,我想说些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她的萤幕里,是一篇密密麻麻的文件,她正在用Word写东西。
「嗯。你回来了?」她的语气是冷淡的。
「嗯。对不起,今天………呃……比较忙。」我说。
「忙?忙什么呢?」
「我在等那个灾难,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开始用谎言来掩饰我的错,虽然我真的并没有对不起安安。
「那个灾难在吃完晚饭之后就到了,你有跟我说吗?」
「啊!」我大惊,心跳骤然加快。
这时安安站了起来,把萤幕的电源关了,她似乎不让我看见她写了些什么。她回过身,面无表情但眼神却很锐利的看着我。然后她走近我,在我身上闻了一会儿。
「这是苏菲亚的香水味。」她说。
「这是你的谎言。」她指着我脖子上的草莓说。
妈的!该死!又有草莓!
学伴苏菲亚#18
很多闪光灯在我面前闪个不停,几十只麦克风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是想快点进到记者会的现场,但这途中举步维艰,好多记者不断地推挤我,摄影机的灯光把我的眼睛照得花了,我就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替我开路的依然是大炮跟小管,他们从事件发生的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不曾离开我的身边,我真的非常感谢他们。
「我就要开记者会说明了,请大家先别急着现在问,好吗?」在往记者会现场的途中,我不断地这么对记者们说。
这是公演前三天的下午,一个很糟糕的下午。
三天前超屌团离开后的那个下午,金教授跟我,还是大炮跟小管,四个人在办公室里「商讨」事情该怎么解决。在这之前金教授已经接到中华电信主办这个活动的负责人的电话,说这个活动要择日重新举办,并且将在「贰周刊」所刊载的事件查明确定之后,会立刻开记者会停止并取消我的冠军头衔。
似乎魏旭飞跟色鬼打架的事情,以及超屌团离开戏班的事情,在这一刻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因为「贰周刊」刊了我最害怕的那件事。
「贰周刊爆出《去你的庄周》这篇文章是抄袭的新闻,还字字句句找出你我当初的抄袭处,」金教授把贰周刊丢到我面前的地上,「这事是真的假的?」
他表情严肃的问着,墙上那面大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跳着,每一秒都好清楚。
我跟大炮还有小管三个人面面相觑,心里头很虚很虚。我看着贰周刊封面的一角有我的照片,还有一个标题写着:「颁给抄袭者冠军,中华电信如何自处?」
一直以来都觉得八卦媒体写标题真是力道十足,锋利尖锐,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变成标题下的主角。
我捡起贰周刊,大炮跟小管对我示意不要看,我确实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打开了。
「思念是一种试探」抄自某某某私人部落格里的一篇《爱谁恨谁》,里面有一句:「很深的思念一直在我心里的某个地方累积,我曾经试探似的偷偷告诉他我对他的思念,他却也试探似的告诉我,他也有很深的思念,但对象不是我。」
「就像大肠包小肠」抄自某个新闻台里的一篇文章,是一个老师写的,她说她每天替学生课后辅导,几乎吃饭时间都不正常,还好习惯在傍晚的时候买些好吃的点心先撑撑肚子,有时候买得比较差一点,就像7…11的冷冻肉包一颗,买得好一点,就像大肠包小肠。
「看不见更交叫人费疑猜,为新情舍故人,难顾旧恩情」这一句呢,经国文专家鑑定之后,推测为废句,只是随便写写凑凑字数而已。(哇铐,这都可以猜到?)
「没有你」是流行歌曲歌词,大约有数百首歌用过这三个字。情书大全也大约用过数百次。
「我家的猫咪都不抓老鼠」抄自一个和蔼的母亲为自己的女儿架设的童年网站,该女童今年九岁,因为害怕老鼠所以特别养了一只猫,没想到该猫不争气,见老鼠就躲,所以女童某天的心情记事便出现这句话。
「你啊你!躲在乌云后面的太阳」抄自某个旅行者的自制网页。原文为:「带着你的遗憾,我来到天天都是艳阳天的希腊,但可惜的是,你啊你,无法看见这里的风景,就像躲在乌云后面的太阳,只能看得见乌云,看不见美丽的希腊。」
「别枉费了我日夜祈祷」抄自某某私人部落格,该部落格名称为屌之部落。原文为:「真的很希望能再一次感受到你当初的爱,因为那种特别的感觉与眼神让我难忘至今,我真的希望能再与你回到那里,一个我只记得枫叶是绿才美丽的地方。再带我去好吗?让我实现这个简单的希望,别枉费了我日夜祈祷。」(我铐!该死,我竟然不知道我有抄到屌面人的东西?)
「失去你」是流行歌曲歌词,大约有数百首歌用过这三个字。遗书暨祭文大全也大约用过数百次。
「我就是冰冷的月亮」抄自一篇比较李白与杜甫的文章,是大陆对案的文章。里面写到「杜甫乃是诗界热烈的太阳,而李白却是冰冷的月亮。」
「我家的老鼠都在抓猫咪……」再一次抄自和蔼的母亲为自己的女儿架设的童年网站,该女童今年九岁,因为害怕老鼠所以特别养了一只猫,没想到该猫不争气,不抓老鼠就算了,还落魄到被老鼠抓,所以女童某天的心情记事便出现这句话。
看完之后,我真是万念俱灰,彷彿现在就是世界末日,对!就是现在,这一分这一秒就是。
「子东,其实……我也该给你拍拍手。」金教授说,他点了烟斗坐在他那张庞大的董事长椅子上。
「拍什么手?」我无力,也已然一切都无所谓的问他。
「全部是抄袭的,你也能抄得这么像一篇创意潜力十足的新诗,我真该给你拍拍手。」
「谢谢教授……」我说。我不知道教授是不是话中有话,但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人在这种特别脆弱的时候,就像精疲力竭的走过一片雾茫茫的冰原,心情跟空气一样零下三十度,唯一支持自己意念的,就是那一片冰天雪地当中,那个曾经有过温暖的地方,就是安安。
然后,彷彿时光把我留在原地,把我的记忆带到好久好久以前,我刚认识安安的时候。我有多么喜欢她很甜很甜的笑脸。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有多紧张;我第一次约她吃饭看电影的时候身体有多颤抖;我说不出那句「我喜欢你」的时候安安有多直接地替我接话:「你想说……你喜欢我……是吗?」当时,我也从她的声音当中闻到羞涩的味道。
然后,片片红色的叶子不断地飘落,我跟她站在一大片树林里,阳光穿过树梢,空气寒冷,但心里却很温暖。
「子东!陈子东!」教授的声音把我带回世界末日,我又听见墙上那面大钟的声音。
「我在……我在听。」我说。
「中华电信已经确定了,他刚刚已经打电话来取消你的第一名,并且择日重新比赛不由次名递补,大概晚一点就有记者会了。」
教授说完,我跟大炮和小管互看了一眼,大家都是一脸大势已去准备接受后果的表情。我向他们两个点点头,表示我的感谢。
安安离开我那天晚上,我跟她坐在床边两个小时,直到天已经亮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她看着她要提走的大皮箱跟改天才要再回来搬的电脑,我看着她一直无声在掉眼泪的眼睛和脸庞。
我想说些什么,想跟她解释我跟苏非亚没发生什么事,虽然我伸手抚摸了她。虽然我曾经幻想过想跟苏非亚上床,但我终究没有让这个发生,我想用我最后的一点点筹码来跟她谈,但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嫌苏菲亚的香水味非常噁心而戴上了口罩,当时是凌晨四点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的坐在床边已经一个小时。安安手边已经一大堆用面纸包的水饺,我从不知道她哭是没有声音的,我试图伸手过去拍拍她的肩膀给一点爱怜和安慰,她「斥声」说:「别碰我!」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然后就是天亮后的五点半。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这是她第二句。
「不要走。」我说。
「凭什么要我继续留下?」这是她第三句。
「……」
「你爱过我吗?」第四句。
「不是爱「过」,是依然。」我说。
「但太迟。」第五……
「……」
「你保重。」六………
我跟着她一直走到巷口,我想问她离开后要去住哪?至少别让我担心她会没有人照顾,但话到嘴边就吞回肚子里,因为我知道她会回我:「Not
your business anymore!」(不再是你的事了)
我在睡不着的情况下回到学校,天刚亮没多久,宁静湖里那几只还没被烤成烧鹅的天鹅一早就起来游水了。我躺在湖畔,然后开始偷偷地哭。
「抄袭是不对的,我为我所做的事向社会大众道歉,今天会开这个记者会,主要就是要公开的说明这件事的始末。我很遗憾距离在公演只剩三天的时候宣佈公演取消,也很抱歉我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取消公演的。」我说,在记者会现场。
「请问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诚实的告知大众那篇文章是抄袭的呢?」记者一问。
「我不敢诚实,我怕丢学校的脸,也怕丢自己的脸。」我说。
「你可能会被中华电信告诈欺,你有什么感觉呢?」记者二问。
「我没有意见,我该负责的我就会负责。」我说。
「贰周刊说他们手中还有你跟苏菲亚的约会照,下一期就会爆料,你对此有什么感觉?」记者三问。
「随他们爆吧。我跟苏菲亚没有发生任何关系。」我说。
「你现在脖子上有个类似吻痕的红斑,那是苏菲亚做的吗?」记者四问。
「我拒绝回答。」我丢光自己的脸,但总得为苏菲亚保留她女孩子的自尊吧。
「中华电信在三天前宣佈要择日再举行比赛,藤井树当天也在记者的追问下表示他会再参赛,你这次会真正的拿出自己的实力写一篇文章参赛吗?」记者五问。
「我不会参加了,再一次跟中华电信说抱歉。」我说。
「那么你也不会完成《去他的庄周》这本书啰?」记者六问。
「怎么完成?意义在哪?对了,在此跟商周出版社说声抱歉。」我说。
「现在你有什么感觉呢?陈子东。」记者最后问。
「没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想去找我的女朋友。」我说。
尾声
总有某种寂寞感会特别明显而静默。*
苏菲亚#End
安安的电脑,从她离开那天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关过。
楼下的SNG车跟记者还在守候,原本宁静的巷子变得吵杂,大炮跟小管累得睡在我家的沙发上。
一切都变得很空很空,所有的摆设都只剩下我的东西。
我打开衣橱,只剩下我的衣服;我打开衣柜里的抽屉,只剩下我的内衣裤;我走到大书架旁,只剩下我的漫画和课本;我走到厨房,只剩下我的杯子和碗筷;我走到浴室,只剩下我的浴巾和牙刷;我走到我的书桌前,一样零乱,但安安的却很空很空,只剩一台轻声嗡叫像不停地在叹息的电脑。
我的手机不断地响起,尽是一些没看过的号码。这不需要猜是谁打来的,因为都是楼下的记者先生小姐们想抢独家的电话。我把手机关成震动,走进浴室里洗了把脸。
为什么我不把手机关机?因为我怕安安打电话给我,说她想回来。(虽然这是我在癡心妄想。)
我坐到电脑前面,脑袋里尽是一大堆所谓的「报应」像恶狼一样地向我扑来。什么报应?学校会不会因此觉得有损校誉就勒退我?我的教授们和同学们会不会开始排挤我?崑曲社的侯社长跟社员们会不会见我一次就砍我一次?色鬼来了几天却一毛钱都没有拿到,他会不会来扁我?超屌团虽然远在艺术大学,但他们会不会落井下石,在媒体採访他们的时候污小遥克辗蒲腔岵换峥己尬遥
安安会不会从此不再给我机会回到我身边呢?
电影萤幕右下角的MSN不断有人丢讯息过来。楼下的记者先生小姐们也开始不打电话改传简讯,我索性关掉电脑萤幕,把手机丢到枕头底下。
这个时候,我只图一些清静。
安安的萤幕保护程式是我跟她一起出去玩过的照片,我坐在沙发的角落上,旁边的大炮鼾声很大很大。我看着那萤幕保护程式的照片一张一张的变换,我开始用我的哭声跟大炮比他的鼾声。
我走到安安的电脑前,碰了一下滑鼠,萤幕保护程式瞬间消失,画面出现她走之前没有关掉的WORD档。
我以为她用WORD档写了一封离别信给我,但其实没有。
WORD档里的东西,是一篇篇的诗。
什么诗?新诗。
诗的数量大概有上百篇,诗名大都是两个字,然后标上一二三四五这样,像是用新诗在写小说,分集分段落这样。
不过,这些诗的数量跟怎么分集分段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那些新诗中,看见了一篇非常非常熟悉的,「我想念的那个春天,有一封用绿色枫叶写成的信件。
谁说枫叶一定要红色的才美?
经过一整个冬天,度过百多个寒夜,依然没有变红的枫叶,更是特别。
你用绿枫叶写了一整个春天送给我,我感动着,却无法回送你更特别的。
「没关系。」你说。
「因为我只是你的绿枫叶,你却是我生命里的春天。」」
然后,彷彿时光再一次把我留在原地,带走我的记忆到好久好久以前。我第一次牵她的手是在学校的步道上,当时天微暗,我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流汗;我第一次亲吻她是在她生日时的女生宿舍外,我带她玩了一个晚上,天刚亮,宿舍门还没开,我在门口旁轻轻地吻了她。
时光又往前跑了一些,来到我刚跟她决定在一起的那个地方。
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