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我说停了你们还在咬,咬什幺咬啊!听不懂停是什幺意思啊!」
终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值星官,不知道他又要下什幺莫名其妙的命令。
这时我在想,这幺多双眼睛在看他,而且大都是有情绪存在的眼神,有些倦累,有些惹怜,有些无奈,有些愤怒,他有什幺感觉呢?不会有任何一点难过吗?还是不会觉得这一切都太无聊吗?
「你们不会吃饭嘛,叫你们不要出任何声音,你们就是听不懂,没关系啊,我来教你们。等会儿听口令,一个数就嚼一下,说夹菜就给我分三动,一是伸筷子,二是夹菜,三是放进嘴巴,扒饭时给我以碗就口……」
他仔细的说明着所有的口令,像是说明着这个游戏的规则,而我们都是游戏,他是玩游戏的人。
我承认,我是愤怒的,因为我真的想不透,是怎幺样的意义与目的,让这些事情,或说是这样的游戏存在,而且还存在的像是真理,存在的如此正当如此顶天立地?
军人就是要有军人的样子,什幺事情都要要求,任何动作都要统一,如果还像在家里一样自由随便乱七八糟,当然没办法训练,没办法要求,也就没办法悍卫国家。↑
这个道理我很了解,我也非常认同。但我没办法理解的是,吃饭这幺一件简单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幺理由和意义搞得所有人这幺难堪?又是什幺样的观念或是制度让这莫名其妙的游戏继续存在?
我们一动又一动的被约束着,夹菜,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再夹菜,再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
我看着阿居的眼睛,阿居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的愤怒,但我也看见了他的宽心。
这天夜里,入伍第一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有好多感觉。
害怕,焦燥,愤懑,疑虑,连我自己都没办法理清当时到底是那个感觉较明显,而我又该先安慰自己什幺?
我只能不断问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无法逃避的一年十个月,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学到什幺?」
「子学,」突然,睡在下铺的阿居攀上我的床,「我知道你还没睡。」
「是啊。」,我的声音是无力的。
「你不要想那幺多,真的,」他的眼神好认真,又好轻松,「你再不满,再愤怒,再疑惑都没有用。」
「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至少得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解释,不然我会很痛苦。」
「你不会得到答案和解释的。」阿居摇头。
「为什幺?」
这时,阿居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突然发现,原来,在皓廷,阿居和我之间,我是最无法顺境而生的人。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幺阿居面对这些无理的要求,竟会是宽心的。
「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任何事都有答案和解释的地方。」阿居微笑着说。
… 待续 …
* 笔者:我其实不恨军人,我恨的是那些无理的要求。*
第12节:好几天兴奋的感觉
是啊,这里真的不是一个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释的地方。因为这里就像一个用铁丝网还有高墙围起来的小型社会,在社会里看得见的人性和某些你将会遇上的挫折与磨练,这里给了你实习的机会。当太多事情跟你本来想的或认为的都不一样的时候,你第一个感觉就是愤恨,再来是沉默,接着是累,再久一些,你就会看破了。因为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你明知这些事是错的,是无理的,是不公平的,是会引起公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平与愤恨往肚子里吞,「管他那幺多,反正再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见这些人。」,你会一再而再的拿这些话安慰自己,逼自己闭口。我举个例子吧。
部队行进的时候,总少不了唱歌答数,军歌总是怪异又难听的要死,答数总是单调又无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这里,现在我是军人,而这是军人会做且该做的事,我一定会认份、努力的去做。但值星官总会在歌还没唱完,数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后全连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再继续行进。他这幺做没有其它的原因,就是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而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也一样没有其它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马,永远开不了金口,永远舍不得稍微出点声音。我左前方这个人,我右后方这个人,还有我正后方这个人,他们的嘴巴永远是闭着的,当我们许多人正在努力的撕声群暗氖焙颉N也恢道还有多少人跟他们一样,但我敢确定,绝对不只他们三个。
我的愤与恨,在每次部队行进的时候,便像烈火一样熊熊的燃烧着。
「国旗在飞扬,声威浩壮,我们在成功岭上,铁的纪律使我们锻炼成钢……」
当大家都在大声唱着的时候,他们是安静的。
「英雄好汉在一班,英雄好汉在一班,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管它流血流汗,管它流血流汗……」
当大家在努力喊出声音的时候,他们还是安静的。
「雄壮,威武,严肃,刚直,安静,坚强,迅速,确实……」
当大家的喉咙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挤不出一点点声音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安静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问问他们,为什幺他们忍心,或干脆直接说为什幺他们有那样原子弹都轰不破的脸皮,可以看着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们却无动于心?
值星官说,如果你一个人不唱歌,那幺你旁边的人便要喊出两人份的声音,仔细想想,你凭什幺资格要别人替你努力?
这是一句好话,也是个好问题,但好话与好问题遇上了混蛋,只是两句废话而已。日子一长,这些人的劣根性便渐渐的了解了。我的愤与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某天,班长在台上宣布,下个礼拜就要军歌比赛,如果拿到师级的第一名,会有荣誉假三天。(师级,「师」是陆军单位名称。而单位名称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排、连、营、群、旅、师、军团。)三天,或许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并没有什幺特别之处。但在我们的眼中,那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我们会很自然的把三天的时间拆开,用七十二个小时去替代,然后在脑子里开始分配……,要用三个小时搭车回家,要用两个小时跟家人吃饭,再用几个小时去找哪个朋友,再拿几个小时……这七十二个小时对我们来说,像是七十二万,甚至更多,这七十二小时的自由,眼里所看见的一切都会美丽七十二倍。这种感觉,我想除了当过兵或是正在当兵的人能体会之外,大概会有很多人觉得我刻意夸大吧。但,是不是夸大,都已经不重要了。阿居离开营区之后的一个礼拜,军歌比赛开始了,拼命撕扯喉咙的人,别说为了荣誉,就算是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脏唱到吐出来都会继续唱下去,而那些永远不开口的人,报病号看好戏的人,很轻松的打碎了我们放假的美梦。
师级比赛场长什幺样子,我们根本没机会看见,因为我们连营冠军都没有拿到,甚至跟另一个连并列第三名,而全营只有四个连。然后,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个礼拜三,那是我入伍后第三次失去声音。在我的声音回来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再失去……这样循环了三次之后,我被军医转送台中的803医院,医生叫我别再说话,更不要唱歌答数,否则,喉咙真的会坏掉。
我从医院回来,看着我的药包,还有医生写给我的「免唱歌答数金牌」,我那同样失去大部份声音的邻兵,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了句「你还好吗?」,我的眼泪有差点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危险。
然后,当我看见我左前方那个人,我右后方那个人,还有我正后方那个人,在下课时间一面谈天说笑一面喝着饮料的时候,我的眼泪倏地蒸发了一般。我的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这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项,所以我这些愤恨,这些沉默,这些累和这些看破也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次。
当看破了之后,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个出口让自己自由。你只能数着日子,告诉自己再过几天你就会离开这些混蛋,然后被分发到另一个混蛋更多的地方。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时候,前几天晚上几乎乐到睡不着觉,每天带着很疲累的身体躺到床上,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我在枕头下藏了一本随身历,两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经划掉了十九天,我用食指算了算,我入伍已经第二十九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栏上面,写着「抽签」两个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写着「结训」,我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将在这里度过,突然一阵心痛。
我回想起大二那一年,我在神奇学舍遇见了住在5G的艺君,那天就是圣诞节,那天她喝得有些醉。
我又想起大三那一年,艾莉端了杯咖啡还有她做的火腿蛋饼来按门铃,那天也是耶诞节,我发现我是一杯咖啡。然后,不知道为什幺的,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跟阿居刚认识,为了跟他比赛踢石头,我踢掉了自己右脚大姆指的指甲。我想起了那间芒果干很小的杂货铺,我想起了那个卖饭团的阿嬷,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的诺贝尔,我想起了阿居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班长,我想起了那个爱鸟也爱鱼的校长,我喜欢那两面匾额,我想起了中山老师,我想起了周石和,江泓儒,肉脚,邱志融,简大便……好长好长的一段回忆的路,那似乎用彩虹的颜色去调配一样的美丽,我像看了一部好长好长的电影,而电影尚未演出结局。
回忆走到这里,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卫兵打断。他摇动着我的手臂,用气声唤着我赶快起来接班。
「子学,起来了,站哨了。」,他轻轻的说,怕吵醒四周还在睡觉的同袍。
「嗯,好,我并没有睡着。」,我说。
「叫你的哨很好叫,」他说,「不像阿秉,他真的超会睡的。」
阿秉是我们的同班,他的鼾声可以让人以为天空打雷了。
今天的哨依然是营舍东边的楼梯口,清晨的五点到六点。我说过,这里是个令人忧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喜的是你看得见外面的世界,那可以让你稍微感受到那一份自由,忧的是这里让你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却也只是看得见。
尤其是那深夜的列车,似乎载着满满的你的乡愁。你甚至想许愿,不计任何代价,
只求列车带你离开。
这一天就是放假日了,我累积了好几天兴奋的感觉,却在这一天完全消失。
大概,是那一部漫长的人生电影的关系吧。
… 待续
* 那是一段适合愁的日子,当你闻得到军服的汗骚。*
第13节:感觉是新鲜的
第一次放假的感觉是新鲜的,但这一份新鲜好拥挤。
所有在成功岭新训的新兵都在同一天放假,数量不多,两千人左右而已。两千人在同一时间步上成功大道,那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度往下的斜坡,班长说我们放假从这里出去,收假也从这里进来。下午五点,我们从成功门出营区,由值星官及班长带队,目标成功车站。往成功车站的小径非常的蜿蜒崎岖,而且上上下下的,途中还会穿过高速公路的涵洞,那里有一股潮湿的马路味道。
班长说,他们私下给这条小径取名叫自由路,走完这一条路,就是通往自由。即使那自由是短暂的。这是个很生动的名字,却也充分反应出人性中对自由那份自然的渴望。成功车站有多小?没去过的人绝对不知道。我这幺形容吧,如果你在平时来到成功车站,你可能只会觉得它是个「不大」的车站,但如果你是成功岭新兵,那幺从那两千人同时涌入的情形来说,你会给它一个很小说的名字,叫做「看不见的车站」。真的,你看不见车站大门,你看不见售票处,因为你的四周都是人,要进月台都有被挤伤或推倒的危险。
香肠小贩,零嘴小贩随处在车站前摆妥了小摊子就开卖了,那些平时在里面闻不到的烤香肠的味道,现在阵阵扑鼻。甚至槟榔摊都派出槟榔西施在人群中挤着卖槟榔,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画面,因为槟榔是违禁品,而你会看见一些不怕被值星官或班长抓到的人,大大方方的在拥挤的人堆中掏钱买槟榔,而买过槟榔的新兵则是趁乱靠在西施身上磨蹭。
一阵混乱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月台,往南下的必须到第二月台排队,北上的则留在第一月台等待火车进站。因为我的户籍在高雄,所以军中替我买的票是往南下的票,但目的地不是高雄,而是彰化。他们的做法是以成功为基地,替新兵买一段票,南下到彰化,北上到台中,因为成功不停靠莒光以上的车级,所以他们用普通号载我们到这两个大站,我们再自行买票回家。
没多久,北上的火车远远的就要进站了,站在第一月台的同梯弟兄们,热情的向第二月台的我们挥挥手,而且大声的说再见。那种画面像是抗战或日据时期,亲人要送走自己的孩子到战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说再见时是笑着的,而且我们不会去追火车。
第二月台的我们虽然跟他们都不相识,甚至他们是几营几连的都不清楚,但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同袍情感,我们也拼命的挥手说再见。目送他们的火车离开,我的心突然酸了一下,看着那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铁道的那一端,我好象有那幺一种感觉,北上才是我想去的方向。
我从包包里拿出这一个月来在军中收到的信,一共有二十五封,两封是皓廷写的,两封是阿居,其它的二十一封,都来自同一个地址,同一个寄件人。那也是我熟悉的地址,熟悉的寄件人。
我有个习惯,这个习惯也是到成功岭之后才开始培养的。
我会依照寄信人的代号,还有收到信的先后顺序,在信封的右上角编号。
阿居的信,编号是G1和G2,因为他的居字,我用G来表示。
皓廷的信,编号是H1和H2,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