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当时,他却没有察觉。
送她离开的时候,队伍绵延数十里。她欲言又止,似乎期待他说什么。
他心中蠢动,终是在转头看见王鹣的那一刻静如止水。
她眼里的光瞬间寂灭,转身上了马车,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决然。他心下惶恐,差点要将她拉回来。但手在身侧握拳又放开,又握拳,终是没有伸出。
这世上之事,哪里能尽如人意。美人江山,得一,已是万幸,若是两者兼得,只怕连老天都看不过去。
娘亲病的时候,这道理他便很明白了。
父皇宠爱娘亲,一月里大半都宿在关雎宫。他虽是庶出,但宫人对待他,比起太子北宫朔都还要殷勤几分。这其中的缘由,他自然知晓。
可是再多的帝宠,也留不住娘亲的性命。
他在那日午后撞破药房里下药的宫婢,他便明了,除非自己成为九五之尊,否则所有在乎的人和事物,他都没有办法保其周全。他要那些害他们母子的人都后悔,自己曾犯下这样的错事。
药量下得很少,一点点,足要数年才会发作。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事情告诉了母妃。可是容妃却只是笑着揉揉他的头,一言不发将药全数饮尽。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没有家族依仗的后妃,要怎样才能在深宫生存。
挑战国母?
不,那是永远不能做的事。
那个女子就是那时来到他身边,就在他最彷徨,最落寞,甚至是最无助的时候。
王鹣领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粉色衫子,头发乌黑细软,编成一条辫子放置在脑后。眼睛很大,鼻子秀气,嘴巴小巧,一眼望去颇有江南水乡的感觉。双手在身前绞着,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和母妃有几分神似,柔柔的,望着你的时候,就像一阵春风吹过,所有烦躁不安都平淡下来。
“小然儿父母都死于疫症,她爹又只认得我这么个老乡,实在没有办法,便托付给奴才。还请主子宽宏,求求容娘娘将小然儿留在关雎宫。”王鹣照看他多年,这点面子哪里能不给。
所以便去对母妃说了。
母妃轻易便应允下来。
她年纪小,正好在他身边做个玩伴。开始的时候,她一整天跟在他身后,嗫喏着不敢多说话。他看她一眼,她都能惊得像是要把自己埋进土里去。
每次看到她露出小白兔一样柔软可怜的神情,他就觉得心软。
然后放慢脚步,等着她走上来,跟住他。
她或许是身世太过可怜,对人总是一副卑怯的样子。太监宫女跟她说话,她都不敢抬头看。其他人虽然看在她与王鹣的关系上,对她宽让几分,可日子久了,却以为是她高傲,不屑于搭理自己。所以见了面,免不了冷嘲热讽一番。她尚是个孩子,心思已经敏感到让人惊讶的程度。
那些以为她听不懂的人,都不知道她一转身就开始掉眼泪。
他却知道。
他知道她袖子上的痕迹不是水渍,而是眼泪侵染的。知道她通红的眼睛不是因为没睡好,而是哭了一夜。
他生命里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人,一举一动都与旁人不同,叫他新奇,叫他情不自禁地想观察她,看她每一个神情,捉摸她的每一句话。他甚至把她当成自己狩猎到的第一只海东青,日日看着,自己免不了调戏一番,却绝对不许别人有动的心思。
十四岁生辰。
彼时,他已是翩翩少年。而她,小他两岁,却已然也出落出一些风韵来。
因他生日与北宫朔撞着,每年里都是大张旗鼓替北宫朔操办。他虽受宠,也只不过容妃私下里在关雎宫给他小小热闹一番。
今此,皇后却特意命人来唤,将容妃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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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六章 归来看取明镜前(三)北宫番外
椒房殿热闹到深夜,他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满天星光。
年少的面容有隐约的轮廓,银白的衣裳,在月光下恍若仙人。连宋玉然也看呆了。
她红着脸,痴痴看他,半晌,折身而去。
过了许久,在院子里喊他。
“爷。”她的声音嫩嫩的,有女子独有的娇羞,像一阵风吹过他心上,扫开一些阴霾。他便探头瞧了瞧,她仍是一身粉色衣裙,手里抬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对他笑得像朵花儿一样。
他心里一瞬间有些柔软,顺着梯子下了屋檐,跟着她走到石桌边。
那是第一次有人为他做长寿面。味道清清淡淡,算不上十分好吃,可他将一整碗都吃得干干净净。她杵着下颌笑眯了眼,一直望着他。
这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下来,他脸上有些烫,低下头,几乎不敢看她狙。
他们对换了角色,他怯懦,她勇敢。
等到母妃有所察觉,已是一年后的事。
她不动声色,将宋月然叫到自己身边服侍。他不服,每次话到嘴边,却又在母妃清清淡淡的目光中咽回去。
他还记得那一日关雎宫中燃着香膏,味道有些浓郁。偌大的宫殿中只有他和自己的母亲。
她握着他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然后抿着笑微微抬眼:“恪儿,你想要什么?”
他一瞬间仿若被雷击中,为着那一点隐秘的心思。屋外景色正好,悦耳的鸟叫声一阵阵。他忽地就抬了头,定定道:“最高的位置。钫”
容妃并无惊讶,含着笑点点头,然后挥手。
他行了个礼,退下。走到一半,忽又闻母妃叫他“恪儿”。
他回过头,少年锋利的眉眼隐隐展露。容妃一阵安慰,笑道:“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要努力朝着什么。”
“孩儿明白。”他说完,退了出去。
宋月然守在门外,一身宫装,俏丽的样子将其他十七八岁的少女都比了下去。望见他出来,弯了唇角,对他盈盈一笑。
他却别过脸,没有看她。
父皇最器重的大臣,无非就那么几个。其中最看重,在朝中势力又盘根错节的,无非是相国祈子孝。可祈子孝是太子太傅,与太子的关系远远比他亲近,要如何才能够拉拢过来?
太后做寿,他在慈宁宫花园里坐着。忽然瞧见祈子孝手里拉着个十岁多一些的女孩子,又是安抚又是逗笑,慈爱得不得了。那小女孩眉眼间与祈子孝有几分相像,冷冷淡淡地站着,偶尔对向自己父亲时,才会弯唇笑上一笑。
他心一动,几乎是瞬间便拿定注意。
那个女孩子叫做祈明月,是祈子孝最为宠爱的掌上明珠。出生时有相士断她是“有凤来仪”,将来必与皇室有段姻缘。北宫朔似乎也是知道这个消息,对祈明月多有照顾,时时到祈府,都要去看一看她。
不过,幸好下属回报的是,祈明月对北宫朔与他人并无不同。
他计划了许久,不过是一管笛子,可是什么颜色的衣裳,吹什么曲子,他应该站成什么样子,都是一一拿捏好。那天,他就在护国寺的梅林里等她。
他成功了。
本以为需要多花费些心思,可他没有想到,一切竟是这样容易。
她就像飞蛾,明知他是火,一样冲撞进来。
赐婚圣旨下达的那天,他正在院子里练剑。然儿捧着白巾,笑着等在一边。目光痴痴追随着他。
可是等到他接过圣旨,她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的布巾早已飘落。
她抬眼定定看着他,满眼的固执,似乎终要问出一个结果。但这世上哪里是所有事都有个缘由呢?哪怕有,又是谁都可以告诉的么。
母妃很高兴他的婚事,那天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家乡菜给他吃。他心底被有些失落,可是看着母妃的笑靥,又将那些东西全数抛到脑后了。
祈明月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有点小性子,可是面对他,总是最大限度的宽容。明明岁数比他小,看似他在招呼她,但他心里明白,她对自己的让步有多大。
在意料之中,赐婚之后,祈子孝身后的势力逐渐转向他,他在朝里如鱼得水,连北宫朔都开始忌惮。
可是然儿一天天沉默。
每次看见他与明月在一起,那个粉色衣裳的女孩儿就绕道走开。她似乎无事母妃对她的不待见,虽然明面上没有表露多少,可私下里对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好。
那年冬天,父皇带着所有皇子和大臣一起去围场。
离营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湖,夏日的时候湖水晶莹剔透,冬日湖面上结了一层冰。没有人知道那冰面的承受力有多少,他们也没有兴趣去尝试。
驻扎的第三夜,明月与然儿吵了起来。
起因不过是一一件小到他都已经记不清楚的事,可是母妃的贴身宫婢因为护着祈明月,便伸手给了宋月然一巴掌。
宋月然惊怒之下,转身跑开。
等他听到消息追来,她正跑到那冰面上,无论他怎么叫喊,她连头也不曾回。眼角一闪,瞥见她脚下一处冰面裂开,他脑子一热,连想都没有想便扑上去将她推开。
结果自己掉了进去。
他不会水,挣扎一番,冰冷的湖水从口鼻灌入,他没过多久就失去知觉。
等到醒来的时候,母妃坐在床边垂泪。屋子里燃了炭,暖暖的。
他打了个鼻涕,软软叫:“娘。”
容妃一下子就哭花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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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七章 归来看取明镜前(四)北宫番外
他走路的时候仍有些晕,可是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儿时,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拿捏住。
她闭着眼,面色很白。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可仍在瑟瑟发抖。他一时失神,靠着柱子怔忡。
在雨中长跪……
眼中浮起些许迷茫,呆呆看着她精致的五官,还有发白的嘴唇。那么弱弱小小的一个人,身子又不好,怎么会愿意为了他做这样的事呢?
他实在想不通。他以为她性子有些冷淡,纵是因着赐婚这一层关系,对他与旁人不同些,但又能不同到哪里。平日里的巧笑倩兮,不过是世家女子惯用的计量,哪里有几分真心。
“恪哥哥……”她眉头皱着,梦中呓语。
那一声呼唤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心上,从前听她这样唤过千万遍,却从未有如此颤栗的感觉。像是……像是感动,可是除此之外,又好像还有些什么。
他第一次正视起她来。
等她醒来,性子变得有些奇怪。总会撒娇让他喂她喝药,撒娇让他陪她说话。他的耐性变得前所未有的好,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一一应允。
看她像陈贵人养的那只小狗一样对他撒娇,他心里竟隐隐有些骄傲。喜欢揉乱她的发,用下颌轻抵她的额头狙。
一声声叫她“明月”,然后看她像偷吃了蜜糖一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
他十七岁生辰,她扬言要送他一份大礼。
他笑着说只要是她送的,他都喜欢。面上无所谓,心里却不停地猜测,她要送自己什么?
本来想等到生辰那日给自己一个惊喜,可到底耐不住。早早遣了翎墨去打听,却得知她要亲手下厨给自己做一顿饭菜。他知她深受父母宠爱,从小哪里下过厨。一时兴起,便去相府偷瞧她。
还没走进,便听见厨房一阵兵荒马乱,下人全都远远躲着,探出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珠玉在门外走来走去,不时叫喊两句,无奈屋里的人儿却丝毫不理会她钫。
珠玉一转眼,瞧见他走过来,眯眼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招呼人离开。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瞧见她正拿着菜刀,认认真真地切着胡萝卜。一旁的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不时溅出的东西落在她手上,她惊慌一叫,手里的菜刀一偏,擦着她左手的食指而过,一道伤口赫然在目。
惊叫生生憋在喉咙里,他脚已经抬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走进去。
她咋咋忽忽叫着,跳脚的样子有几分喜感,然后挫败地把菜刀丢下,自己坐到一边。
他怔怔望着她明媚如春花的容颜,心里一阵激荡。
过了许久,她咬咬唇,还是重新走上前。
……
到他生辰的那日,母妃特意放他出宫,就在相国府,明月住的院子里。
他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旁等着,手里攥着酒杯。没有等多久,她端着盘子走过来,来来回回几趟,才将菜全数上齐。
酱黄瓜、葱爆肉片、醋溜土豆丝……都是极其简单的菜式,她仰着精致的小脸,紧张兮兮地望着他:“怎么样?!翎墨说这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他愣愣的,生平第一次,眼眶发热,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很好。”淡淡笑道,在她殷勤的目光中,夹了一筷子放到口里细嚼慢咽,然后点点头:“真的很好。”
她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睛里斑斑点点闪着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耀眼。
他眼见地瞥见她颈子出有一个小黑点,蹙眉:“别动。”
闻言她僵直背脊,一动不敢动,瞪大眼睛瞧着他凑过来,耳根倏地红头。他伸手摸了摸。想着应是油沫。眼角瞧到她白皙如玉的手上也有两三点,心中不由疼了疼。
“恪……恪哥哥,有什么不对吗?”她讷讷到,脖颈的肌肤随着说话微微起伏。他一愣,只觉指尖肌肤温润如玉,体香盈盈。身上微微有些燥热。
“没什么。”强自镇定地坐回位子,替她撇了撇竹筷上看不见的“灰尘”,递到她手边:“快吃吧。”
“好。”她笑眯眯回答。
酒是上好的竹叶青,她身子不好,很少饮酒。可因今日是他生辰,也喝了两杯。酒下肚,没多久脸颊上就是两朵红晕,媚眼如丝。
他看得一阵心荡神驰。
她送他走的时候,有些恋恋不舍,一直站在相府门前望着,直到走到转角,他回头一望,她仍是站在阶梯下。羸弱的身子,青石板上被投下一道影子,莫名柔软。
翎墨一直沉默着,走到宫门前,才对他道:“许久没见主子那么高兴了。”
他的笑僵在脸上,伸手摸了摸,再转头,又是淡然的模样。翎墨一副失言的样子,懊恼地垂着头。
他先去关雎宫向母妃请安,出来的时候,然儿正站在凳子上,一手拿着竹竿子,挑灯笼。
她身子有些不稳,一个晃荡,“啊”地一声,整个人直直往地上倒去!
他离得近,顺手一接,将她抱在怀里。
她在惊吓中,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落地许久,她也没有站起来。目光牢牢看着他,流露出月光一样哀伤的神色。他下意识想回避她这样的神色,可是她紧紧抓着他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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