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葵扑通跪下,低头不敢吭声了。
“项宝贵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替他着想?”冷知秋狐疑的问。
小葵怔怔看着漆成暗红色的木地板,想起项宝贵含笑凝睇的样子,“小姐恁的心硬健忘?奴婢是极念旧的,不能忘记姑爷和小姐救了奴婢一命,不能忘记姑爷千般讨好、万般紧张,不能忘记姑爷和小姐的恩爱……这会儿也不知姑爷怎么惹恼了小姐,还望小姐念着旧情,说姑爷两句便好,奴婢想着,姑爷定是早就悔悟了,只盼着小姐宽恕。”
“照你这话,我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知秋轻叹。往事一幕幕,不思量自难忘,她也并非无情。
这和感情无关,关乎尊严而已。
冷知秋漫自道:“人生在世,贵在自尊自重自信自义,笼中金丝雀儿尚知道向往高飞,不惜撞柱而死。我不能因为爱他,便要由他牵着鼻子走……我不去赌咒发誓什么海枯石烂、情比金坚,但此心可昭日月。他却总不信我,这种错误也不是初犯,不叫他长些记性,以后指不定叫我背些三从四德的道理,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三从四德,不是理所应当吗?小葵怔怔不知该如何辩驳。
“你起来罢。”冷知秋拿起蓝宝石蝴蝶簪,想了想,便放下,从妆奁匣子里翻出最底下的那支珠钗,“今日戴这支。”
——
待下楼坐在厅堂里,冷兔便进去抱袖一礼。
“知秋姐姐日安。”
“嗯,一起用早饭吧。”冷知秋招手让冷兔坐到桌旁。
早饭极简陋,白粥加几块腐乳。冷兔自己舀了一碗粥,将一块腐乳仔细挑去表皮,拿银勺舀了里头干净细嫩的完整方块,放进冷知秋碗里。
他做得极顺手自然,冷知秋也无所谓。
梅萧走进来时,便正好看见这一幕。
“令萧,昨晚知秋任性了一回,多谢你宽待谅解,帮我守着恩学府。我这里饮食简陋,如果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吧?”冷知秋站起身迎他。
冷兔怔怔停了筷,小葵抬起眼皮愕然。
梅萧惊见她发髻上的珠钗,又见她起身相迎,竟有种受宠若惊、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没说什么,默默坐到她身旁,看着她为他盛起一碗白粥,看着她也像冷兔那样精心剔了块腐乳送进他碗里,心里一阵阵莫名酸楚。
他略敛起袖,抬手捉起筷子,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道细细血痕,稍一用力,便沁出血珠来。
冷知秋吃了一惊,忙叫小葵去取药。
“是项宝贵弄伤了你?”
“他也受伤了。”梅萧看向冷知秋的眼睛。
冷知秋又吃了一惊,怎么梅萧的神情,不像已经死心的样子?他还在图什么?本来以为梅萧该死心了,所以用十分真心、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谁知他的眼底竟然比昨晚还要阴沉可怖,深不见底。想起这人一贯任性,不知是要怎样?
她也不问项宝贵伤了哪里,虽然有些惦念,更忧心梅萧的态度。
桌上三人,明明面前都摆了一碗白粥,却谁也没吃。
冷兔从袖囊里掏出十两碎银,放在冷知秋面前。“月底了,这是倪掌柜发的薪酬,姐姐先拿去贴补家用。”
冷知秋拿了一半,另一半塞回冷兔袖囊,笑道:“弟弟要做家里顶梁柱了。你自己留一些,如今你也是有妻子的人,找机会去买些好礼物送给她压压惊。”
冷兔嗤了下鼻子,咕哝:“才不给她买。”
冷知秋念他年纪还小,也没在意,正要问梅萧放了公公婆婆小姑的事,小葵回来了。
小葵替梅萧的手指敷了些药粉,因伤在指节上,伤口又极细小,也就不用包扎。那手指素净得像精心雕琢过一般,不染纤尘,小葵忍不住偷偷觑了两眼梅萧的侧脸,如裁的鬓角,玉透的肌理。
就是稍瘦了些,弱不禁风,看着和小姐天造地设,却不如姑爷那样热情。姑爷那样的人,即便是外人瞧着,也会怦然心动,他看小姐的眼色,连她偶尔瞧见都会脸红。
她一边忙碌着,一边道:“小姐,适才老爷叫巴师爷传了话,说项家有个表亲叫正明的,由那表嫂拾掇着,一早带了礼来求见老爷,老爷问您要如何打发?”
冷知秋想要问的话被堵住,一阵烦心,闷声道:“不去理会。”
那表嫂极贪便宜,正明就算做了官儿,也要被她害成贪官,冷知秋可不想父亲手底下出来这么一个弟子,让他一生晚节不保。
小葵抿抿嘴,不敢再说什么。她还以为小姐是在生姑爷的气,才不理项家表亲。
“吃饭吧,都凉了。”冷知秋说着低头吃起粥。
——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一个带刀武士闯进来,看一眼梅萧,便低下头去。
梅萧放下筷子,突然一把抓住冷知秋的手腕,“现在就随我去北城外守备大营。”
“嗯?”冷知秋大惑不解,看看那武士紧张的样子,旋即醒悟,项宝贵怕是又上门来了。
“明日,我父亲与襄王将在北城鱼子长坡会猎,那里离你家祖坟不远,我们瞧完热闹,正好可以去看望你娘。”梅萧顾左右而言他。
他刚将冷知秋扯出小楼,就见项宝贵站在一株青竹梢头,上下微微沉浮,长袍一角撩起,扎在腰际,灰黑色的绸裤现出一双笔直的长腿,刚劲有力。
整个恩学府看似与往常无异,却气氛凝重,空气中满是肃杀交织的网。
项宝贵沉着脸看梅萧握住冷知秋的手腕,却勾着嘴角笑吟吟如冰花绽放。
“娘子,为夫才离开一会儿工夫,你就迫不及待找别的男人……哼,簪子也换了。”话说到后面,几乎能听见磨牙的声音,嘴角的冰花也碎裂开。
冷知秋心想,他昨晚还认错,这会儿又醋天醋地,哪里是真的认错?分明是哄哄她罢了。
“小侯爷你松手,我答应你,稍晚和你一起去守备大营看看热闹。”
梅萧犹豫了一下,松开手。
冷知秋却又对项宝贵道:“夫君,知秋今日刚和紫衣侯大人、义弟冷兔共桌吃饭,现在要去会见木子虚大夫商议一桩事情,随后还要随紫衣侯大人去守备大营观赏当今豪杰的初冬会猎,届时到处都是英雄男儿,哦对了,没来得及相告,别后这段日子,知秋夙夜梦寐的便是开一家书院,请好先生,收好弟子,起诗社,论春秋——夫君大约已经忘了当初约定,如今变卦翻脸不成?”
梅萧听得错愕不已。
项宝贵更是眉头拧紧,越是生气,越是面无表情,目光幽黑如洞。天下间有多少男人喜欢他的小娇妻,他都不怕,反正谁敢抢,他就对付谁;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她必须对任何男人都冷若冰霜、视而不见,只对他一人温柔似水,只对他一人有哭有笑。
可如今,听她的意思,那是不知要对多少男人温柔和善!
他不去惹冷知秋,怕被她又一顿抢白嘲讽,徒惹自己伤心伤肺伤脾,只好对梅萧怒道:“梅萧你什么意思?冷知秋早就已经是我的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回家的妻子,她心里只爱我一人,你搁这凑什么热闹?”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揭了梅萧的痛伤疤。
“你真够无耻,项宝贵!你敢说她真是你明媒正娶回家的吗?我今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以君子之道,来对待你这无耻小人!”
项宝贵嘻嘻而笑,眉梢眼角挑起一抹寒霜。“你若是君子,何必囚我父母妹妹?你若是君子,何必图谋我妹妹入宫做秀女?梅萧,时至今日,你已非当初不争天下的孔令萧,你图谋的,恐怕已经不仅仅是吾妻知秋,还有我项家祖宗的基业,是也不是?!”
冷知秋怔了怔,侧目看向梅萧,才发觉他脸色如此难看,也十分消瘦阴郁,不复初见时的纨绔风流、公子如玉。
梅萧垂眸,冷笑一声,不理会项宝贵,也不看冷知秋,只轻轻自语:“为伊消得人憔悴算什么要紧?为伊改了一副心肠,舍弃一切梦想,你做得到吗?”
站在他身旁的冷知秋愕然,看向他的目光,有震动,也有困惑。
这一幕看在项宝贵眼里,顿时好一阵气闷,两袖挥卷,鼓起竹叶纷纷扬起,在空中盘旋成两条青龙一般,蓄势要冲向梅萧。
几乎同时,四面八方羽箭射出,全部精准的杀向项宝贵。
项宝贵是孤身进来的,没带一个属下,他是来接媳妇,不是来和官兵为敌,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造反的打算。
上百支乌黑的铁箭,射穿凝固如冰糕的空气,咻咻声震动耳膜!竹林一阵风过,沙沙轻响。
冷知秋、冷兔、小葵都惊诧得瞪大眼睛,呼吸也停滞了。唯有梅萧见怪不怪,冷冷注视着项宝贵。
“夫君小心!”冷知秋吓得脱口而出。她是和项宝贵置气,可没想过要这样以命相搏呀!多大点事儿,他就不能回去反思两天,等大家都心平气和,再来接她吗?
只见项宝贵猛地弹离竹梢,随着两条竹叶青龙,急冲俯瞰,黑袖袍被劲风扯得笔直如黑色的羽翼,滑翔而过,与箭雨擦身相错,仍然冲向梅萧。
一阵箭雨瞬息之间陨落,几乎同时紧接着,又是如蝗的铁箭再出。
冷知秋对梅萧道:“先叫他们住手吧,万一伤了谁都不好。”
梅萧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勉强笑笑,说一声“好”,却把手臂一伸,突然揽过冷知秋的细腰,用力往身边一带,带得她跌入他怀里。
冷知秋顿时脊背僵硬,寒毛直竖。
项宝贵人在竹叶缤纷的半空中,死死盯着梅萧怀里的冷知秋,这一瞬的分神,一支铁箭“噗”一声,射穿了他的左肩。
“姑爷!”小葵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扶起半跪落地的项宝贵。
冷知秋脑袋发紧,眼皮直跳的扭头去看,看到项宝贵左肩上贯穿插着一支箭,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顿时掩口倒吸凉气,再回头,怒目看向梅萧。“你是故意的!”
故意在这时候做如此小动作,分项宝贵的神。
她扬手打了梅萧一个耳光,狠狠推开他。
梅萧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去限制她自由,只是抬手抚摸脸颊嘴角,感受那一耳光的辣辣疼痛。
他看着冷知秋奔向项宝贵,缓缓抬起手,犹豫要不要下击杀令。
冷兔在一旁道:“小侯爷若是只要知秋姐姐的身体,也不用等到今天。您现在杀了项爷,这辈子都别想知秋姐姐原谅您。”
梅萧眯起眼,收手背负。“你长进了不少,看来她把你教得还不错。”
——
距他们十步之遥,冷知秋拿绢帕捂着项宝贵的左肩,恼得眼泪都下来了。抬眼对上一张阴沉沉的俊脸,发现他右边一缕惯常垂落的鬓发断了,下巴胡茬间,有一道细浅的伤口,已经结疤,想来就是昨晚弄的。
有一瞬间,她心软了,想要暂时不提夫妻相互信任的问题,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可惜项宝贵却还在生气,气她不告而别,和别的男人联手对付他;气她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气她口中“结交天下男子”的宏图大业!
他推开小葵,一把扣住冷知秋的肩,黑眸满是怒气:“你不守妇道!难道读了那么多书,就没学会相夫教子吗?你一个深闺千金,怎么可以让那些臭男人出入后园?你是我项宝贵的妻子,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搂搂抱抱!?”
“你昏了头么?”冷知秋原本的担忧被他这一通训斥,顿时化为乌有,收起泪,脸上罩起寒霜。“当初你娘头一回来我家时,就该知道,我冷知秋不是相夫教子的好女人,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你若后悔,咱们两年之约还在。”
其实这是气话。
“……”项宝贵被噎得胸口一阵闷痛。
两年之约,和离……就像一个魔咒,盘旋回荡在项宝贵耳边,让他两眼发黑。
她要爱便爱,不爱便挥挥手的潇洒,竟然能如此薄情!
昨晚是谁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一个女人都把身心交付到这一步了,竟然还能挥袖而去?这不是男人才干得出的事吗?
他昨晚不过是稍稍限制她的自由,其实,更多的原因是希望把她绑在床上,等他回来把未完成的“大事”完成了……她却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随后发飙任性,这是什么仙人脾气?碰都不能碰,惹都不能惹?
项宝贵拼命吸气,薄唇紧抿,勉强撑着自己,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姐,您怎么说这话?”小葵都听不下去了。“姑爷,您也不该这么说小姐。”
“罢了,小葵,快送此人出去找大夫。”冷知秋一张小脸满是怒气,从项宝贵身旁一擦而过,头也不回的去了前面会客的花厅。
小葵暗暗摇头,这小姐看着娇弱,心肠硬起来,可比冷老爷冷景易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回头,却见姑爷项宝贵脸色跟鬼魅似的。
“姑爷,您流了好多血,奴婢送您去看大夫吧?”小葵苦着脸询问。
项宝贵不理小葵,追上两步,不甘心的追问冷知秋:“就算你要和我置气,那你也是我项家的儿媳,如今我爹娘妹妹困在牢里,项园里乱成了一锅粥,你不该去收拾一下吗?却有闲心去会不相干的男人?!”
冷知秋听得一怔,想了想便道:“这是个道理,下午我便去项园里走一遭。”
“你!”
项宝贵又一阵无语,胸口又一阵闷。
你要说她无情吧,这会儿,她又很讲道理,想训斥她也找不到词儿。却偏偏让他抓狂,恨不得扑上去好好揍一顿她的小屁股!
这两夫妻闹完别扭,一个硬憋着闷气去了花厅,一个满腹惆怅郁结的纵身离去,只在精致优雅的恩学府青砖地上落了两摊血迹,满地竹叶和箭羽。
还有各怀心思、表情错愕的旁观者。
——
梅萧吩咐侍卫准备马车,要去一趟胡一图的知府衙门。
冷兔正要去香料铺子,冷景易却从竹林一侧转过来,招手叫他过去。
“小兔,你拿为父的手柬,去府衙大牢打点一下,别让知秋的公公婆婆小姑受什么委屈。”
冷兔嘻嘻笑着应了,正要走,冷景易又加一句:“若在府衙见到紫衣侯,你替为父转告一下,就说我有话想问问他。”
“嗯。”
——
冷知秋坐在花厅喝茶沉思,一边等着木子虚。
巴师爷走进来,脸色不太好。
“小姐,项家那个表亲,妇道人家不识好歹的很,因小人拒了她的礼,将他夫妇二人送出门,那妇人便破口大骂,吵吵嚷嚷说些难听的话,这在大门口闹着,也实在难看,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冷知秋心神不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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