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曹公公大吃一惊。
冷知秋的说法犹如当头棒喝,他一向以皇帝的信任为豪,突然发觉,皇帝派他做的事,似乎并不重要,削藩和对燕京出兵的事,他都沾不上边……内宦不能参与朝政,凭什么?
他的心事和情绪波动,冷知秋都瞧在眼里,“当年曹操出兵约战赤壁,江东百官文臣个个主张投降,只顾自己保命,孙权成了孤家寡人。公公,那些大臣嘴上说的好听,哪里真心为皇上着想?他们饱读诗书,家财万贯,互相朋党依靠,树大根深,谁做皇帝都少不得他们这些‘国家栋梁’。公公就不同,世上还缺阉人吗?公公如今的恩宠全靠皇帝一人给的,自古以来,换了皇帝,内监都是要被杀绝的!”
曹公公脸色一白。
“奴婢去年听得一些风声,说燕京粮草不继,成王处境危难,想必皇上也是知晓的。曹公公您想,皇上这会儿是不是正全力以赴筹划出兵削藩?那些大臣是不是尽心为皇上效力?这些军政大事,一丝一毫不能马虎大意,否则,即便成王势微,也难保皇帝不败。曹公公,皇帝其实很需要您这样的人啊!您何必陪这几个死鸭子嘴硬的穷耗时间?”
这些话直击曹公公内心深处。冷知秋猜得一点没错。
他沉默良久,终于挥手带走侍卫,只留了一个心腹监视冷知秋。
临走,曹公公深深看一眼冷知秋,道:“希望下次咱家再来时,小丫头能说实话。”
铁门吱吱嘎嘎关上。
冷知秋松了口气,铁牢里的五人也放下提起的心,他们就算再硬扛,不怕死,也不可能不怕那些酷刑。
“小姑娘,多谢你了!”孙仲文由衷道谢。
若不是冷知秋,司马旬和张良将无人埋葬;若不是冷知秋,王爽的妻子王氏可能已经饱受酷刑而死;若不是冷知秋,剩余五人可能会饿死;现在又是她劝走曹公公,保了他们少受一次酷刑煎熬。
冷知秋看看那个监视她的小太监,淡淡道:“我只是不想看到那些让人做噩梦的情形。”
——
此后数月,日子重复枯燥。
曹公公果然没再来,小太监刚开始还紧盯着冷知秋不放,见她除了送饭,平时就拿挖坟用剩下的那只铜舀挖一些泥出来,堆起泥墙泥瓦,堆出个院落,一间两间的屋子。
“你做什么?”小太监狐疑的问。
冷知秋幽幽的道:“这是我家,我想家了。”
小太监脸一沉,触动了心事。谁会不想家?也不知要陪这些人关到什么时候……
等到铁牢里的囚犯蛊毒阵痛结束,冷知秋便和他们说说笑笑,都是关于如何治学,如何做人等等,小太监听不懂,更加觉得无聊。
时日一长,小太监就懒得紧跟着冷知秋了,只偶尔从铁门外小屋里伸着懒腰出来瞅一眼,看看每个人在做什么。
——
有一天,深夜子时,冷知秋咬着火折,将最后一舀泥石倒入木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四周是盘旋而逼仄的风洞密道,她已经挖出了一条通往另一端的道路,一个又一个小台阶,不再是难以攀附、光滑如镜的甬道。这些台阶,都是她一铜舀一铜舀慢慢刨出来的,耗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风洞的密道已是尽头,外面不知还有多厚的山?也许还要挖个十年八年吧?
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喷嚏,判断方向,竟是密牢之外的军事监狱传来的。突然想起,去年,她刚掉进风洞时,夏七和冷兔曾悄悄救走了公公和婆婆,他们是从哪里进军事监狱的?又想起自家祖坟不远处,有一座竹林小筑属于项宝贵,无缘无故,项宝贵为何会在离鱼子长坡不远的地方置办那样一座竹林小筑?他总不能未卜先知,预测自己将会陪妻子给丈母娘守坟吧?
心中闪过一抹惊喜,她便开始朝着军事监狱的方向继续挖。
……
继文二年十一月初六,孙仲文入睡前卜了一卦,大吉。
次日卯时,蛊毒开始发作,五人照例痛苦呻吟,满地打滚。小太监嫌烦,蒙上棉被继续睡觉,却不知,地牢里除了那五个囚犯,已经没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姑娘。
就连孙仲文等人也不知道冷知秋是何时消失的,在他们入睡后?还是被蛊虫咬醒后?
直到将近午时,小太监懒洋洋起床来巡视,看满地打滚的囚犯,再看两个安静的坟茔旁,一座泥堆的院落,屋舍井然,一共三进,中间正房还用红色的布条打了两只小“灯笼”,挂在门楣上,十分可爱逼真。
小太监笑了笑,摇头转身离开,正要出铁门,突然身子僵硬——不对!小丫头不见了!
她不见了!?
小太监惊呼一声,没头苍蝇般开始乱找。从每一间铁牢,找到铁门外的狭窄通道,找回拐角处的小屋,没有!
他惶急的又去风洞张望,去细泉眼探看,甚至挖开两座坟茔,都没有任何发现。
戌时,囚犯们阵痛结束,茫然看着呆若木鸡的小太监,问:“小丫头人呢?怎么还不送饭来?”
小太监灵魂出窍般喃喃:“不见了,她不见了……”
——
直到皇帝朱鄯与成王朱宁正式开战后,战局暂时取得优势的一年后,曹公公才回到密牢,打开铁门,解开了冷知秋不翼而飞的秘密。
曹公公挖司马旬与张良的墓穴,发现两具尸骨都已经被转移走,墓坑很浅,坟土却盖得很高,两座坟之间,还有一座泥土雕筑的三进院落模型,堆筑这院落模型的人极其有耐心,小屋门窗可见,仿佛这个家是刻在她心里的。
就是这个院落模型在当初迷惑吸引了小太监的注意力,所以大家都没发觉,两座坟的坟土其实高得很诡异。这些土是哪里来的?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冷知秋在挖密道。
曹公公亲自爬进风洞,看到手掌下、膝盖下那一级又一级用铜舀刨出来的台阶,不由叹息:这小丫头好大的耐心,好强的心劲!
漫漫台阶蜿蜒向上,曲折蜿绕,破开两仪阵,到达临界位,后面的台阶却已经被人磨去,用土填实了密道,再无出路。
这都是后话。
——
继文二年十一月初七当晚,鱼子长坡一带,夜色苍茫,北风卷起枯叶,铅云重重,似乎就要下雪,天边一弯不肥不瘦的淡淡月影,如同一个孤独在旅程的美人,惹相思,欲断肠,急归家。
一片小竹林深处,竹舍的门未关紧,吱吱呀呀晃动,屋前石桌石凳,落满枯叶。
冷知秋赤足站在石桌旁,满身破衣烂衫瑟瑟飞舞如蝶,梳成一束的长发几乎已经垂地。
两个守竹林的暗卫目瞪口呆看着她。
冷知秋蹲下身,用长长的指甲在地上划地图。“你立刻下去,沿着这个路线下风洞,将看守的太监杀了,在密牢里等候,不要声张,不要让外面送饭的老太监发觉。”
又对另一个暗卫道:“你去通知你们少主吧,少主夫人我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从地狱爬回了人世间。她曾潇洒的离去,现在又意外地回到某个人的世界。
走进竹舍,点燃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光晕带出点点温暖,这和地牢的火把完全两样。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属于她的光。
她微笑着坐下,托腮凝思,享受这九死一生、苦尽甘来的激动情绪,等待着给这世上某一个人带去惊喜……
——
榕树街项宅,西厢房已经改成了书房。
身形颀长而消瘦的男子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微微缩着身子,锦褥围着,他的手总是时不时按住心口,脸色凝滞如雕塑一般冷硬。
书房外排了十几个人,个个默不作声。
倪九九宽大魁梧的身胚弯着,向书案后太师椅上的男子鞠躬,左右胳膊上各抱着一个孩子。一个男孩已经一周岁多了,瞪着黑漆漆的眼睛瞅书案上的油灯,以及灯光后面,那张阴森冷硬的面孔。另一个孩子还包裹在襁褓中,已经睡着了。
“项爷,六六这几天闹得慌,小人猜他大概想义父了,就把他抱过来。”
“嗯,让他在这里住几天吧。”
“您还没给六六起名儿,就要过年了,小人想……”
“起名的事都交给我的妻子。”
倪九九翻过眼皮偷看项宝贵那双幽深的黑眸,“项爷,夫人她已经仙逝,您还是节哀顺变吧,小人实在看不下去……”
项宝贵捂着心口的手收紧,修长的剑眉皱起。“出去!”
倪九九硬着头皮将小六六放下,又指着怀里另一个襁褓婴儿问:“项爷,这孩子不肯吃俺妹妹的奶……”
“那就让她饿着吧。”项宝贵淡漠的垂下眼皮,有些意兴阑珊。“去把冷兔叫进来。”
137 黄豆芽菜归来(二更)
倪九九恭恭敬敬退出去。睍莼璩晓
项宝贵推开锦褥,微微倾身支在书案上,对呆呆坐在对面椅上的小六六道:“站起来,爹看不到你的头。”
小六六的头低于书案,自然是看不到的。
一岁多的孩子,用无语回应项宝贵,挥舞着胖嘟嘟的腿,嘴里咯咯就笑。
听到这笑声,项宝贵脸上的冷硬软了几分,这时,冷兔进来了。
项宝贵的脸立刻又沉了下去,直接问:“宝贝今日为何哭着回来?”
冷兔低着头看地上的青砖、织毯,脖颈有些僵硬的样子。“不用你管,这是我和她夫妻之间的事。”
“我是她哥哥。”项宝贵盯着冷兔,面无表情。“如果你敢再把她弄哭,我就让你从世上消失。”
“你把我的知秋姐姐害得从世上消失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是不是也该让你好看?”冷兔不服气的抬头迎向项宝贵的目光,看他瞬间往后仰进阴影的身躯,看他揪着心口喘息。
冷兔觉得稍稍解气。
小六六咿咿呀呀爬到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肉手抓住几乎与脑门差不多高的书案边缘,嘴里突然大叫一声:“爹!娘!”
冷兔别过脸去,心情不好。自家姐姐死了,姐夫却好好活着,连干儿子都收好了,叫爹也就罢了,这小孩干嘛还要叫娘?让人一下子就想到了惨死的“冷知秋”。
项宝贵喘了会儿气,站起身,弯腰将小六六抱到书案上站着,又懒洋洋坐回了太师椅,仰望着小男孩圆滚滚的脑袋,嘴角微微勾起笑纹,道:“刚才那一声‘娘’叫得很好听,多叫两声,爹明日就带你去见外公。”
小六六低头对手指,嘟着嘴轻轻重复:“娘——娘……”叫了两声,小六六后悔了,水汪汪的眼睛呈现四十五度角的忧郁,扁着小嘴道:“爹,外公凶凶!”他不想见凶巴巴的外公。
冷兔受不了的扯嘴皮,这两个义父义子,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别说冷景易丢了爱女、死了爱妻,早就心灰意冷,常年生病等死,女儿没了,当然就不想再认项宝贵做女婿。偏偏项宝贵不要脸,三不五时上门自认女婿,顺带还抱了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孩自认“外孙”,把冷景易给气的,想拿扫帚赶吧?这一对义父义子就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还有那个野蛮婆婆项沈氏,这会儿知道同情冷景易了,大概是项家害死了冷刘氏和冷知秋,项沈氏觉得过意不去,看冷老爷子孤家寡人可怜,所以每隔一个月,就会大包小包的拎着礼物来看望“亲家”。
项沈氏和项宝贵母子每次都会带礼物,但风格完全不一样。项沈氏捎带的,大多是些肉啊果脯啊布料啊……诸如此类生活必须;项宝贵每次上门,看着好像两手空空,但最后总会直接将金锭银锭硬塞给冷兔、小葵。他是聪明人,知道塞给冷景易老爷肯定会被当石头扔出恩学府,冷兔和小葵可是心安理得的把那些金银和项沈氏的礼物都充分消费了。小小恩学府人虽不多,开销可不小呢!
“项爷没别的事,我可回去了。”冷兔道。
“慢着。”项宝贵把视线从小六六身上转移到冷兔,那眼神直直的、黑黑的,凝固的利剑一般。“我听说岳父大人当初带了知秋的娘姨一起上京访过紫衣侯,那个娘姨怎么不见回来?”
他其实想问,为何要带知秋的娘姨去找梅萧?换个和缓的问法,只是出于对岳父大人的敬重。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当面问冷景易,怕招惹老丈人生气。原本也就是件让他觉得奇怪的小事,这会儿突然想起来,因此顺道问问冷兔。
冷兔一耸肩,撇着嘴角道:“这我哪知道?”
项宝贵锁起眉,门外突然响起笃笃敲门声,是地宫精卫独特的敲法。
这一年,地宫彻底蛰伏了下去,避开朝廷的追查问罪。项宝贵自己交了八千两银子,又在胡一图的知府大牢里乖乖蹲了两个月的监狱,朝廷极度缺钱打仗,因此已经开始卖官职来凑国库银两,当然很欢迎项宝贵的八千两赎罪银,这才把鱼子长坡的案子消下去。
此刻,没有特殊命令,地宫精卫怎么半夜跑来?
他示意冷兔出去。
冷兔狠狠瞪了一眼满身黑衣如同影子一般闪进屋的地宫精卫,这种人出没,准没好事!
那个黑影很快关上书房的门,俯身在项宝贵耳边低语:“少主,有个很丑的女人,说她是少主夫人……”
项宝贵一怔,没反应过来。
黑影闪身就要退下,项宝贵倏然站起,急问:“在哪儿?”
“诶?在、在竹林小筑。”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脸上突然挨了一耳光,书房中已经没了项宝贵的人影,只留下低沉的一句呵斥:“活腻了!?”
该精卫没反应过来,到底是谁活腻了?他有说错话吗?如果是那个自称少主夫人的“豆芽菜”活腻了,那怎么少主却打他耳光……?
——
冷知秋坐在竹舍平复了呼吸,这才发觉浑身都已经冻得麻木,脆梆梆的皮肉轻轻触碰都会生疼。
目光所及,屋里还是夏秋的布置,碧纱窗,透风良好的竹帘子,床上铺着竹席,叠了两床薄薄的丝被。
她翻了翻衣箱,却是空的。只好抖开两条薄丝被,胡乱裹在身上取暖,又在房中找了半天,找到一把剪刀,便坐回桌旁,就着油灯修剪长得不像话、还开裂的手指甲。
橘黄的灯光照见一双皮包骨的“爪子”,难看得连她自己都皱眉摇头,加上那夸张的指甲,就跟什么妖魔鬼怪的手一样。
她修剪得仔细,一点一点剪去粗糙,剪去不堪回首的记忆。
夜晚静悄悄的,微微灯光透出竹舍的门扉。
突然,她听到了马蹄声,踏着萧萧寒风弯月,急如雨点刷过。
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心跳得飞快,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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