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乞丐走近,〃先生,赏一杯咖啡。〃
他给他五块钱。
〃谢谢,先生,好心有好报。〃
育台牵牵嘴角。
他躲进一间书店里去。
推门的时候叮一声。
一进去就看见一叠谢雅正的摄影集。
他过去取过一本,轻轻抚摸封面。
封面上的纪元还很小,李育台忽然承认一个事实:谢雅正已经去世,她再也不会回来。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会找得到她。
育台内心反而平和,他放下书。
这时他听见一声咳嗽,抬起头,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环的年轻男子。
他笑道:〃我们要打烊了。〃
〃这么早?〃
〃六点了。〃
果然是,育台打算离去。
〃打算找什么书?〃那男子与他搭讪。
〃不过看看。〃
他离开书店。
李育台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随即锁上书店门跟出来,〃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谢谢。〃
那年轻人笑了,〃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育台也知,〃那么,到对面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轻人告诉他名字叫约翰,是个诗人,在书店兼职。
育台困惑地说:〃在商业都会做艺术家是痛苦的吧?〃
〃嗳,必须成名,否则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师或会计师,不过也可以生活下去。〃
〃诗篇有否获得刊登?〃
〃登在诗人月刊上,可是没有稿费。〃
育台抬起头,〃有无人知道,莎士比亚的'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的稿酬若干?〃
约翰很幽默,〃他不靠那个,他的正职是写剧本,因情节丰富,娱乐性强,观众很喜欢他,收入不成问题。〃
〃对对对。〃
约翰看着他,〃刚才你在书店,明明似在寻找什么。〃
育台欷嘘不语。
〃你看上去是那么伤心寂寞。〃
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事物。〃
育台苍茫地笑着颔首。
〃应该庆幸你曾经一度拥有过。〃
育台一怔,〃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曾经深爱过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育台有点感激这个年轻的诗人,在这次旅途中,他碰见许多人,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每个人都忠告他几句,每句话都有用。
他没有白出门。
他说:〃我却为没有得到更多而伤神。〃
〃你不应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为什么?〃
〃天理如此。〃
育台说:〃所以你是一个诗人。〃
〃是呀,触觉比较敏感。〃
回到酒店,老郑的电话追至:〃你走运了,明日可以签约。〃
〃别忘了你的佣金。〃
〃咄,何劳你提醒,受之无愧。〃
就是这点爽快,育台笑了。
〃育台,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决定不走了,我与你拍档如何?〃
〃我不会久留。〃
〃你与陈旭明是天生一对,就差不能结婚。〃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凤芝很欣赏你,她说男人最动人时刻是像你那样,伤心中不忘振作,一个凄然无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发了她的母性,想把你搂在怀中安慰你。〃
可是育台大惑不解:〃谁是凤芝?〃
〃我的女友。〃
呵那个活泼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面前赞美旁的异性?〃
〃咄,我又没爱上她,管她欣赏谁。〃
真的,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明天我代表公司签署临时合约,我会叫陈旭明飞过来正式签约。〃
〃那敢情好,我们又可以大吃大喝。〃
这帮酒肉之徒。
〃老范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会自讨没趣。〃
〃活该碰一鼻子灰。〃
阿郑好似从来没同情过范某人。
而李育台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工作。
他与陈旭明联络汇报。
伍和平说:〃我会与陈先生一起过来签约。〃
李育台以为她乘机来看他,〃你何必定这一趟?〃
〃我有事。〃
育台一怔。
〃我约了司徒启扬。〃
育台面孔飕一声涨红,这次可窘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时碰钉。
〃我很欣赏司徒医生,故与他订下约会,我对这次会面有很大寄望。〃
育台定一定神,〃你们到多市时我不在。〃
〃呵没关系,我们认得路。〃
可曾几何时,李育台已变得没有关系了。
不然他还以为有谁会等他一辈子呢。
〃和平,无论你心中想要什么,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说:〃谢谢你。〃
李育台放下电话。
那天晚上,他讪笑自己,他曾为和平那钟情的目光享受过一阵子。
她是他的小小红颜知己,一直关怀他侍候他,他看着她长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现在,是否意味着她羽翼已成,要脱翅而去?
看清形有点预兆,那司徒启扬真是个厉害脚色,把李育台身边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网打尽。
育台有点不服气。
因为实在累,他在酒店房间睡着了。
没有做梦,可是一直听见邻室有个婴儿在哭泣。
他人的幼儿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肆无忌惮地扰人清梦。
惺松间李育台不知时日已过,还以为是小小纪元在哭泣,毛毛头,两公斤多一点点,一天吃七八顿,哭声嘹亮,雅正还坚决亲自喂养……
那样的苦日子也会挨过去。
有一阵子每天出门上班,都看见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儿学用厕所,一坐好些时候,育台记得他一边暗笑一边出门,庆幸他不必为这些琐事担心。
雅正临终情绪并不算太坏,她说:〃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台说:〃并不。〃她忽然说:〃你请和平替我照这本时装目录去订购一件丝绒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丝绒。〃
那几乎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件裙子速递寄到,前后不过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经不在了,谁也没想过要把它退回去。
育台说:〃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是最传统的紫玫瑰色,自然绉,很大方。
和平把它轻轻挂在橱内,〃留待纪元穿着。〃
〃那要等到几时?〃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后就差不多了。〃
那时育台忽然想起雅正拍过一辑照片,是将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纪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试大小,每年纪元生日,就拍一张照片,直至裙子合身为止。
他嘱和平把照片与裙子找出来,他将继续雅正遗志。
和平自告奋勇,〃让我来拍照。〃
就是那个时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笔,谢雅正用摄影机,记录了她生活点滴。
雅正热爱生命,她酷爱这个星球,天地万物都令她欣喜。
育台看向窗户,天还没有亮,可是育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他轻轻问:〃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梳洗后他联络了律师朋友到田土厅查记录、拟合同,以便陈旭明一到便可以开香槟庆祝。
一忙,时间便容易过,本来预备第二日早上回西岸,可是最后决定接老陈飞机。
老陈与伍和平双双出来,看到育台,十分欢喜。
他说:〃我早知道你不忍心丢下我。〃
几十天不见,老陈胖了,有点中年味道,大学时期他是最瘦最文弱的一个,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在转角等你。
以前,下了飞机立刻可以赶工,现在老陈疲态毕露,需要休息。
〃时间还未到,老陈,你去眠一眠。〃
和平把手绕进育台臂弯,娇俏地说:〃我不累,劳驾你陪我到处逛逛。〃
育台十分感慨,她不爱他了,所以这样大胆磊落,以前,和平甚至不敢接触他的眼神。
这依人的小鸟要飞进别人的怀抱去了。
他们找一个地方坐下喝咖啡。
和平问:〃伦敦是否一个可以长住的城市?〃
已经谈论到共同生活的问题了吗?
育台的答案:〃当然可以。〃
〃可是天气是那样的坏。〃
〃真奇怪,我是一点都不觉得,相反地认为云与雾十分诗情画意,即使春季,也尚有一股积郁的优秀气质,老实说,我反而害怕加州那种单调枯燥的阳光,我喜欢有文化背境的城市。〃
〃你是头一个称赞伦敦的人呢。〃
〃雅正会告诉你同样的意见:春季往湖区,夏季到巴英、秋季往康桥、冬季留在伦敦。〃
和平微笑,〃你都替我打算好了。〃
育台牵牵嘴角,〃要嫁过去了吗?〃
她有点腼腆,〃还早着呢。〃
〃让我来替你主持婚礼。〃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你。〃
果然进展得那么快,育台真替和平高兴。
〃这次你们在何处见面?〃
〃陪陈先生签约后我会到伦敦与他见面,我有两个星期的假。〃
小和平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宿。
育台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和平微笑,〃生活经验越是丰富,越是相信命运吧。〃
育台低下头,〃完全正确。〃
〃性格是否决定命运呢?〃
育台摇摇头,〃命运决定一个人的性格。〃
和平忽然握住他的手,〃你对我真好。〃
〃彼此彼此,和平。〃
和平把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噫,这样大方,可见是一丝爱意不存了。
下午,那宗生意顺利交收。
育台乘夜班飞机回西岸看女儿。
十点多,纪元还没有睡,在等他。
穿着一双新买的球鞋,鞋跟有两盏灯,一闪一闪,她叫它们为〃星鞋〃。
育台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学校好吗,老师同学友善吗,今日又学到什么?〃
这是雅正天天都问女儿的问题。
纪元的答案通常很调皮:〃规定要学会什么的吗?〃
这次纪元说:〃姑姑真的对我很好,吃的穿的都替我设想周到。〃
她让小孩穿小仙子那样的裙子以及吃无益的零嘴,所以成为好人中的好人。
〃我愿意同姑姑住。〃
〃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
〃有时太累,她说无所谓。〃
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
育台同妹妹说:〃你这样纵容她,叫我不放心。〃
育源嗤一声笑出来,〃你想我立什么规矩?一个几岁大没有母亲的女孩,吃多几颗糖是否可以补偿遗憾?〃
育台亦觉心酸。
〃趁我还活着,多宠她几天,有何不可!〃
〃是是是。〃
〃做人至要紧开心,才高八斗,名利双收不快乐也就是不快乐。〃
〃别再说下去,我快哭了。〃
育源噤声。
已经没有母亲了,再宠,大抵也宠不坏。
人生是一条遥远的路,纪元刚起步,应该给她|奇…_…书^_^网|一点信心及鼓励。
育台没想过要停下来,他飞到巴黎去。
在左岸一间小古玩店内,检阅过无数假古董之后,看中一套玻璃器皿。
他踌躇了。
带回去?得一直提在手中,多重多麻烦,可是他偏偏晓得和平收到这样的结婚礼物会十分高兴。
那是一套十二只法国装饰艺术的玻璃杯与相配的水壶:起码五公斤重。
问了价,天文数字,育台却不担心,刚欲杀价,背后转出一名华裔少妇来,看到育台,笑笑,竟把价目抹去一个零,即以十分一价钱成交。
也许还是买贵了,不过育台已经相当满意,趁售货员包扎礼物时,他接受女老板邀请,喝一杯咖啡。
〃送给女友?〃
〃不,是表妹结婚。〃
〃不过,老实与你说,那并不是真的二十年代制品。〃
李育台笑笑,〃我知道。〃
〃啊?〃
〃无所谓真同假啦,只要喜欢即可。〃
女老板颔首,〃我第一次遇见那么豁达的客人。〃
育台欠欠身子。
人的虚情假意,比西贝古董多,焉能不看开一点,只要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别。
她给他一张名片,育台一看,这位女士叫蒋薇薇。
育台掏遍口袋,找到一张旧名片,也送上给她。
〃果然是香港人。〃
育台笑问:〃有个典型吗?〃
在店里逗留了半小时,只得他一个客人。
〃你有无来过敝店?〃
育台点头,〃三年前,内子在贵店买过一盏铁芬尼吊灯,至今挂在书房,十分美观,那时,老板是一位中年太太。〃
〃那是家母,你太太这次没一齐来?〃
育台答:〃她因病故身。〃
蒋女士不出声。
礼物已经包好。
蒋女士诚恳邀请说:〃我们今天吃沙锅豆腐鱼头,你要不要来?〃
〃有几个人?〃
〃五六七八个,就在敞店楼上。〃
育台笑了,〃我七八点钟到。〃
〃欢迎你。〃
回家途中,天下湿雪,路滑,他又提着重物,举步艰难,他对雅正说:〃我会努力寻欢。〃
去年半夜有一次纪元发高烧,他也是这样背着孩子到医院急症室去,那夜大雨,他边走边流泪。
纪元烧得筋疲力尽,犹自担心,〃爸,爸,你在哭吗,你为什么哭,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从此他不敢再哭。第7章
那晚育台带了许多鲜果去。
菜肴很丰富,客人都是留学生,平时没得吃,有主人请客,大快朵颐,气氛极佳。
蒋女士很会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动。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万家灯火,那人却不在阑珊处。
他忽然想回家。
用锁匙开了门,大声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这样的事——〃一边笑着看刚学会走路的纪元飞奔过来叫他抱。
那无异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与那些良辰美景说了再见。
女主人走近来,双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台问:〃留学生在谈什么,有没有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蒋薇薇笑不可抑,〃在谈怎样赚外快!管谁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要开销。〃
这是真的。
没有战争的时候就得与生活打仗。
〃他们在这里快乐吗?〃
〃苦学生留学酸甜苦辣都齐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儿也接了出去,生活相当困苦。〃
育台微笑,〃华人光是弄吃的就头昏脑胀,一天三四顿,又得翻花样,材料统统切得碎碎,开油锅炒,事后洗半天,总得学学洋人,一个三文治一个沙律当一餐,卫生营养,又节省时间。〃
〃不习惯的人会觉得不好吃。〃
李育台讶异,〃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们来这世界上岂是光是为着吃喝,食物能摄取营养即够,待有时间有心情时才去寻找美食。〃
蒋女士笑,〃但我们一直认为民以食为天。〃
〃那是指吃饱。〃
这时背后有人问:〃在谈什么?〃
发言人是一个短发圆脸的姑娘,皮肤白皙,薇薇笑。
主人为他们介绍:〃高美仁是美术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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