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茶釜中已经凝成膏状,沈安青用竹夹试了试,稠度正好,这才微微舒了口气,用竹勺取出一勺茶膏在原本备下的温水上点滴浇注,神色凝重,似是在做极为紧要之事,片刻才放下竹勺,端详一会,笑着对侍婢道:“好了,奉茶吧。”
待那被众人瞩目的白瓷茶碗奉到慧性禅师跟前,他才看见瓷碗中清水之上漂浮着金黄通透的茶膏,只是那茶膏分明勾勒一副云雨山水图,在白净的莲花瓷碗中清晰可辨,叫他一时惊得呆住了,竟然以茶膏作笔墨,清水为卷,画出图画了,这,这近乎是不可能之事。
茶膏渐渐在温水中化开,山水图卷模糊起来,终于成了一碗碧澈的茶汤,香味也散发出来,慧性禅师小心地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却是愣在当场,许久他才搁下瓷碗,并不开言,起身走到案几前,向着沈安青深深一揖:“女檀越茶艺高超非凡,已非慧性能够评判。”
他此言一出,场上众人大惊失色,人尽皆知京都茶艺传自寺院之中,慧性禅师更是茶道之中的大家,是故嘉成长公主才请了他做裁断,如今他竟然向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行礼,更言明已不能评断,分明认了茶艺在她之下。
江都公主万想不到会是这等结果,一拍桌案起身怒道:“这如何可能,方家娘子的茶艺有目共睹,怎可能输给个连茶汤都不会煎煮的小娘。”
嘉成长公主大喜过望,听了这话却是露出一抹冷笑:“江都之意,莫非慧性禅师作伪?偏帮青娘不成?”目光中已是厉色毕现。
方才太子在慧性禅师身旁坐着,瞧那盏茶也是最为清楚,他不禁也起身道:“竟然能在清水之上以茶为画,单这一点已是无人能及了,果然是深藏不露。”
信安公主听太子此言,也笑道:“连禅师都说了这青娘茶艺非凡,那便是了,罢了,也无需再争了,这一局是姑母胜了。”
席上的吴瑶娘气的愣怔,不想沈安青竟然还能茶艺超过方家娘子,连慧性禅师都自叹不如,这叫她先前打定主意叫沈安青丢了脸面,受嘉成长公主迁怒的想头落了空!一旁坐着的韩月娘却是死死盯着沈安青,目光中满是厉色。
睐娘最是率真,径直起身上前拉着沈安青大笑道:“真真是太好了,青娘竟然胜了那方家娘子,连慧性禅师都叹服,如此青娘你这茶艺大家的名声岂不是要传遍京都,不,不,要传遍天朝了。”
沈安青被她说的也笑了起来:“快别说了,禅师不过是谦让之言,你倒当了真。”
上席中,嘉成长公主此时满面笑容,起身道:“如此斗茶会已毕,杏园探花宴上司茶一职便该是窦府青娘莫属。”
沈安青向上席拜了拜:“领命。”此时心才落回腔子里,总算是有惊无险。
正文第二十九卷 浮沉各异世 会合何时偕(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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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江都公主已是恼怒不堪,原以为借着方家娘子的茶艺必然能在斗茶会上压长公主府一头,不想杀出个沈安青坏了她的好事,她如今发作不得,又不能顶撞长公主,只好咬着牙向卫国公夫人道:“一群无用的东西,还留着作何,与我尽数拖下去杖打二百,逐出京都!”
卫国公府一干茶女唬地纷纷跪下,连连叩头求饶,连同先前趾高气昂的方家娘子此时也白了脸,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嘉成长公主却是笑吟吟道:“且慢,那位方家娘子茶艺也算上佳,不如赏给殿中丞吴家做个妾侍,也不算埋没了。方才撞倒青娘茶釜的那几个侍婢在何处?一并送去杖责,再送去吴家伺候方娘子。”
话音刚落,吴夫人与吴瑶娘俱是脸色死白,拜倒在地,想要谢绝,却怕触怒嘉成长公主,而那方家娘子却是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斗茶会毕,嘉成长公主便是要回府去了,太子新得了新罗婢女也无心再留,急着要回宫去,江都公主一肚子怒气早已甩手自登了马车走了。
信安公主瞧了一眼回禅室更换袈裟以备登高台讲经的慧性禅师,笑着道:“姑母请先行回府吧,我左右无事,便留在此处听禅师说说经文。”
嘉成长公主哪里不知道这个侄女的品行,只是她不愿多加理会,便径直带了侍婢自回府去,临走时吩咐沈安青隔几日再去长公主府,她要将司茶之事交代与她。
待嘉成长公主走了,信安公主也是不知去向,席上众人都松散了许多,赵瑛娘回到沈安青与睐娘身旁坐下,轻轻笑道:“青娘好生厉害,连慧性禅师都比不得你的茶艺,看来我可要好生学着了。”
沈安青想着她要被送入宫中参选太子妃,只怕已是心中苦似黄连,却还得强颜欢笑,不叫人瞧出端倪,心里也是酸楚难当,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我必当尽心教你。”
赵瑛娘何其聪慧,如何感觉不到沈安青的善意,她抬眼向沈安青微微一笑,唇角难掩一抹苦涩:“殿下叫我少费心思在茶艺上,多习歌舞器乐。”她低头,低低声道,“太子殿下不喜茶道,偏爱歌舞技艺。”沈安青一时说不出话来劝慰她,只能陪着她一道心酸。
对席上,襄王世子李晟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欠身作揖,却是要告辞而去,崔奕也起身随他而去,贺兰临却正端着酒盏,向他二人笑道:“这便要走?”
李晟回头笑望着他:“前些时日让人自扬州寻了几本古籍送来,今日怕是要到府里,实在是等不得,着急回去瞧瞧。”
贺兰临大笑:“世子还是老样子,十足的酸儒,片刻离不得书卷。”
李晟好脾气地笑着:“贺兰若是得闲,也来府里一瞧吧,那几本都是前朝所留,难得都是全本。”
贺兰临向他遥遥举杯:“我更爱这杯中物,不扰了世子的雅兴了。”李晟这才与崔奕一道离去。
李晟自沈安青与赵瑛娘席前而过,恍若未见,大步而去,只是沈安青分明感觉到自己身旁的赵瑛娘微微一颤,[·]低垂的眼中隐隐有泪,莫非瑛娘心中……
“两位娘子。”一名不相识的侍婢走到赵瑛娘与沈安青身旁拜倒。
赵瑛娘再抬脸时已是神色平和,冷清清的眸光一如平常,全然瞧不出半点异样:“何事?”
“婢子是信安公主殿下身边侍婢,奉殿下之命,请了两位姑娘后殿禅室说话。”那侍婢轻声道。
赵瑛娘蹙了蹙眉:“可知殿下宣我二人为何事?”
侍婢摇头轻声道:“不知。请两位娘子速速随婢子过去。”
赵瑛娘也不疑有它,便要起身随她去,却被沈安青一把拉住,她死死盯着这名侍婢,方才分明不曾见过信安公主身后有这么个婢女,信安公主无缘无故为何要见她二人,更可疑的是要在后殿禅室,方才她就是在那一处撞见信安公主纠缠慧性禅师。若并非信安公主召见,她二人贸贸然撞将过去,正碰见方才那一幕,只怕……只怕她们两个都要丢了性命去。
她死死拉着赵瑛娘,深吸了口气,强笑着对那侍婢道:“你且等一等,我是随窦老夫人而来,自然要与她说上一说,才能离席。”
那侍婢似是急了,忙道:“公主召见,要两位娘子速速过去,有话要问,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无需多说了。”
此时连赵瑛娘也瞧出不对劲了,她也狐疑着盯着那侍婢:“你说你是信安公主殿下身旁侍婢,为何我方才在上席不曾见过你?”
那侍婢支支吾吾再答不上来,却是转身飞快退入席后立着众位侍婢之中,转眼不见人影。
赵瑛娘脸色发白,拉着沈安青低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安青不能明言,只能用目光扫过韩月娘与她身旁那些正虎视眈眈这边动静的几人,轻声道:“怕是想借刀杀人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可惜要叫她们失望了。”
正文第三十卷 回首长安道 方欢宴柏梁
回到窦府,老夫人留了沈安青说话,又吩咐下去在内堂摆家宴,又叫人去请了窦子蕴与窦子邡一道过来,要为今日斗茶得胜之事庆贺一番。
大夫人一脸欢喜,一边交代了侍婢:“新鲜鲈鱼莼菜做汤,这是大人最爱用的,今儿早上才买的野菌炙了来吃。”
侍婢轻笑道:“有新杀的羊,可要做盘格食?”
老夫人一边拉着沈安青的手,一边向大夫人笑道:“青娘打楚州来,怕是还不惯京都吃食,做个玉露团最合适不过。”
大夫人笑着应了,打发侍婢下去,这才笑着道:“素日便知青娘茶艺高超,不想如今在斗茶会上拔个头筹,着实叫人欢喜。”
老夫人笑着点头:“那慧性禅师可是茶道大家,连他都叹服,青娘这司茶着实当得。”
正说笑间,侍婢来报:“蕴郎到了。”
窦子蕴阔步进来,身上是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圆领宽袖袍服,笑着见了礼,这才向沈安青道:“青娘好茶艺,连太子殿下都赞不绝口,说是出神入化,竟然能在清水之上以茶为画,着实了不得。”
沈安青欠身轻笑道:“太子殿下谬赞,愧不敢当,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前一世点茶技艺自蜀中流传进京都,茶女竞相学习,技艺最高超着曾将人像点作画,栩栩如生,沈安青所学不过普通而已,但在此时无人通晓,便已是了不得的技艺了。
窦子蕴一撩衣摆坐下,笑道:“青娘过谦了,想来阿慕阿婵能与你学茶道也是极大的福气。”
外边传来大娘子的笑语:“蕴郎说的极是,我和阿婵何其有幸,若能学的青娘的一二分技艺便已是受用不尽了。”话音未落,大娘子与二娘子并肩而入。
大娘子说此番话却是一副恳切的模样,笑望着沈安青,二娘子虽还是一贯地骄慢,只是收敛许多,也不看沈安青只是向老夫人、大夫人行了礼,便坐下了。
沈安青起身回到席上坐下,轻笑道:“两位娘子聪慧过人想来必能精通此道。”
大夫人此时想了起来,笑着向老夫人道:“今日斗茶会后,不少夫人都来问我,青娘可还肯再收女弟子,怕是有意要把府里的娘子送来与青娘学茶道呢。”
窦老夫人得意地笑道:“如今倒是个个凑上来了,这收与不收要看青娘的意思,我是不在意地。”沈安青低头轻笑不语,收与不收不急于一时,此时窦府还没有定论,她更是不能轻易插嘴。
好一会,二夫人才拉着窦昆匆匆而来,一进门窦昆便挣脱她的手,扑到食案前抓过白瓷碟子里盛的大枣就往嘴里塞,二夫人忙叫侍婢上前拉住他,自己陪着笑到老夫人跟前拜了拜:“二郎怕是还未自衙堂回来。”
老夫人笑容微敛,瞧了一眼那边满嘴塞着枣子被侍婢们拉倒一旁支支吾吾不肯罢休的窦昆,强压住厌恶道:“罢了,一会再叫人去请他过来便是了,你也坐下吧。”
二夫人这才快步到一旁拉着窦昆坐在席上,低声喝道:“莫要吃了,这枣吃的多了仔细肚痛。”
大夫人笑望着二夫人道:“怎么不见邡郎?莫非还不曾下学?”
二夫人听得提起窦子邡,有几分不喜欢,挤了笑道:“已经下学了,我使了人去叫了。”
话音刚落,侍婢便来报说:“邡郎来了。”
沈安青不由地抬了头看,当初她嫁与窦昆时,窦昆痴傻不能亲迎,便是叫这位庶兄穿了红纱绛公服带着傧相迎了她进门的,只可惜那时沈安青已是心如死水,恨不能就那么死了去,也不曾见过这位二夫人的庶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窦子邡才自太学回来,换了一身靛青素面纱袍,束着青丝平巾,含笑进来,与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见了礼,老夫人难得地露了笑,看着他微微颔首:“怎么这会才回来?”
窦子邡欠身应道:“策论有一处不通,请先生说解了一番,故而耽搁了。”
老夫人挑眉笑道:“已经做策论了,通几经了?”
窦子邡谦和地笑着:“通五经了。”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道:“不错,不过不可骄狂,你需学你大哥,如今已是入选了,待春宴后便该放职了。”她指着窦子蕴,窦子邡笑着应了,又和善地向窦子蕴、窦大娘、窦二娘见了礼,待走到沈安青跟前,有些疑惑道:“这位娘子是……”
二夫人正是一肚子懊恼,今日茶会上沈安青大出风头,更是要做了春宴司茶使,只怕更不是她能随意拿捏,先前的想头怕是要落空了,如今窦子邡这眼中钉又是学业出众,深得老夫人喜欢,只怕她和窦昆日后更是难过了。
她冷笑道:“那是青娘,也算是你姑表妹,还不曾见过呢。”
沈安青起身盈盈拜倒:“邡郎安好。”
窦子邡也忙回礼道:“青娘好,方才失礼了。”
沈安青轻笑道:“无妨。”
二娘子见她二人这样,眼珠一转,笑着道:“你们本就是姑表亲,何必这般生疏拘礼,邡郎你有所不知,青娘可是茶道大家,今日明光寺斗茶会上,青娘拔得头筹,连慧性禅师都甘拜下风,已经是杏林春宴的司茶使了。”
窦子邡闻言,不由地再细细瞧了沈安青,颇有几分深意地笑道:“想不到青娘竟然有这等技艺,着实叫我钦佩。”
沈安青低垂着头,轻声道:“不敢当。”心里却是警钟大作,窦二娘早就记恨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当着窦子邡的面夸赞自己,怕是另有心思才是,只是这窦子邡瞧起来温文尔雅,全然无害一般,她却是知道一些。
前一世沈安青嫁与窦昆不久,窦家分了东西府,窦二郎与二夫人带着二房中人搬去了西府,窦子邡考上进士,借着窦府之势留京任了散官宣义郎,他却是送了好些个美貌侍婢与自己父亲,二夫人何氏更是失宠,窦二郎把庄子铺面一并与窦子邡打理着,何氏这正房都是徒有虚名,若不是后来阖府被诛,只怕何氏难逃休弃的下场。
待侍婢来回报,窦尚书今日被留在嘉成长公主府赴宴,老夫人便叫了开席,一时间众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仿若极为和睦亲切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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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三十一卷 失却烟花主 东君自不知
芦园,窦老夫人已经散了发半靠在胡床上阖着目似睡非睡,侍婢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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