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似是有点湿了。我踏上青石板,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忽觉雨似乎停了。一抬头,正碰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澄澈明净,却象是湖底的暗流,平静下掩藏着一丝丝的忧伤和惆怅。一把油纸伞正遮挡在我头上。他背后是无尽的黑夜、黑青色的天空,珍珠般的雨点哗啦啦的落下,碰到了泥地,溅起多姿多彩的水花。如梦如幻。
整个世界忽然瞬间安静了下来,天地苍茫,仿佛只剩我和他二人对望。
过了良久,他方轻声道:“雨急风大,快回去罢!”一双眼眸仍是平静从容的样子,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却不知怎么的,心底一酸,泪水顿时蓄满了眼眶,含泪道:“四哥,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待我。”
他微微一笑,道:“我明白。”顿了一顿,又道:“是我自己痴了。”
远处的暮鸦吱哑一声,扑棱棱地低低飞过。他嘴角带着笑,眼里却夹杂着一丝怅然之意。
“不知道怎么的,昨晚竟梦见你从前的模样。在南京宫中,那日你唱歌的样子。神采飞扬,一身素淡如新荷的衣裳,却衬得满脸朝霞,远远看去,仿似雾中仙子,那样美、那样好……还有,大哥大婚那晚,你独自坐在夜晚的角落里,哀哀哭泣的样子。原来自那日后,一直就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后来听说你要来,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有隐隐的盼望。谁知再见到你,虽然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眼底里却全都是悲伤和冷漠。居然不再有一丝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爱哭爱闹的小女孩的影子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下又一下,沉默又安静的撞击着,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那双眼睛。
“我有时总忍不住会想,要怎样做才能让你能快乐些。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你从前所有的快乐与悲伤,全都已埋葬在南京。而现在剩下来的唯一快乐与悲伤,就只有大哥一人,与旁人竟全都无涉。”
雨渐渐缓了,一滴滴淡而薄的落在青石砖上,依稀有低低的水花溅起。站得久了,双脚已有些酸痛,而心口,却又有如丝线般牵扯的微疼,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更深的疼痛。这么多年,原以为渐渐死了心,断了念。可是北平的重逢,所有的念想又慢慢的开始复活。总以为历经了重重变故,可以再不痛不悲,不恨不怒,可是为什么,又让我看到了那丝丝希望?为什么,又让我辜负了片片深情?
明知与朱高炽,是再无可能。他已有妻儿,我之与他,从今而后,注定无缘。可是要放下一个人,却原来,是那么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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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十七、兵变(上)
南京城中并无消息传来。我坐在常宁房中,听她和咸宁讲着这几日的趣闻逸事。几个丫鬟们也正在外面厅中说笑。窗户俱开,庭中花木抚疏,微风吹过,凉爽袭人。
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轻轻将杯子搁在桌上。咸宁正说到精彩处,举手一挥,“呀”的一声,众人皆大笑起来。
正说笑处,绿湖忽匆匆跑了进来,一不留神,一下子撞到流红身上,两人差点摔倒。流红一看是绿湖,笑着骂道:“小蹄子,走路也不长眼睛,摔了我!”
绿湖却顾不得理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满脸惊恐,哭道:“小姐!南京来人了!”
众人一听,尽皆大惊。我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怎么说?”
绿湖神色惊惶,满脸是泪,抽噎道:“那人说,岷王已被皇上贬为庶人。现今皇上又派人欲将湘王捉拿回京,谁知……谁知湘王……”常宁急道:“湘王怎样?”绿湖哭了出来,道:“湘王不甘受辱,紧闭宫门不出,全家自焚而死了!”
咸宁惊叫了一声,常宁和我俱是一脸不敢置信,屋中刹那间静默无语,众人心中,都是又惊又怕。
很明显,朱允汶对付朱棣的行动已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可是关周王、废代王、抓齐王、贬岷王虽还说得过去,湘王何罪之有,居然落得个全家自焚而死的下场!这让剩下的皇室诸人,情何以堪?谁心里没有唇亡齿寒的恐惧悲凉之感?
到了如此地步,朱允汶还能允许正在他眼皮底下的朱高炽等人平安回来吗?
大家心中都是一片惶惶,常宁忽道:“小七、咸宁,我们去看看父王和母亲罢。”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到了前堂,朱高爔早已在朱棣和徐王妃房中。三人皆脸色苍白,神情肃穆。朱棣见到我们前往,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你们来得正好!已听到消息了罢?”
常宁道:“是。”
徐王妃微微笑了笑,神色却极为凄然,轻轻地道:“大家不要惊慌,他们三人也未必有事。”
朱高爔忽道:“父王,母亲,让孩儿前去南京吧!”
朱棣微微变了脸色,怒道:“这个时候,你还忍心叫我们多一桩心事么?现下他三人若是去了,我还有你。你若是也去了,叫我再指望谁去?”话音未落,徐王妃已落下泪来,朱棣轻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难过。生死自有天命,逃也是逃不过的。”
众人都垂泪不语。朱高爔道:“父王,假若大哥三人出事,我们也都是逃不过的。”
朱棣沉默不语,良久,忽咬了咬牙,一字一字地道:“那也未必。”
他话声有异,我心中一惊,抬眼看去,见他神色肃穆,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凌厉之色。朱高爔惊道:“父王!”
朱棣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淡淡道:“人若被逼急了,总要想个法子来活命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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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的日头热辣辣的晒着,我从徐王妃的住处走出来,就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朱高爔。待要躲避已然落了痕迹,只得站在当地,轻声道:“四哥!”
他的影子随着阳光的照耀淡淡地落在我身上,目光依旧清冽而温和的看着我,缓缓道:“母亲怎样了?”
我微笑道:“今日精神好多了。”
自那日以后,徐王妃一直病倒在床,我和几位姐妹日日过去服侍。朱棣和朱高爔却是甚少见到人影,不料在这里遇见。
“我刚从道衍大师那里来。”他静静看着我,慢慢道。“你可知道前日,发生了什么事?”
“是什么?”我的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前日深夜,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化妆来到我们王府。”他的眼中神色如常,只是其中冷冽如冰,“他是奉命来逮捕父王的。”
我楞了一会,旋即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张信既是暗中潜入王府,必是违抗了朱允汶之命,前来通风报信。那么,朱棣是暂时安全了。可是——
这就意味着,朱棣也必须开始行动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只盯着他,二人心中各有所思。良久,他方道:“大哥他们,现今想必已处境危险了。当初我未能坚持前去,你怪我么?”我想到朱高炽,心中柔肠百转,怅然若失。明明知道不该怪他,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他叹道:“你终究还是怪我的。”
怪他吗?我不知道。其实,去与不去,并非他们能说了算,这我是明白的。而我的私心里,是否又有让他代替朱高炽去南京的想法呢?我并未认真仔细地去想过,每每触及这个念头,总觉得太过自私,不愿去想。只是——倘若是他去了,难道我就能不挂念么?难道我就能放心么?
思及至此,我心里忽然一冷,有种莫名的痛楚在悄悄蔓延。这种痛,是无法言明、无法捕捉,亦是无法阻挡的。
他低声道:“你放心,倘若大哥有事,从今而后,我也只能是离你远远的,再没有非分之想。即便他能安然回来,如果你愿意,我也只是将你当成妹妹来看待。”
他话声凄凉,我不由得心中一痛,道:“你不需要这样。”忽然间,心中又是凄凉,又是伤感。想到:“他居然待我至此!”又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待他?”
一瞥眼,正与他目光对望。我轻声道:“四哥,这并不是你的错。”
他道:“你怕么?”
我心中茫然,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这个结局,原本早就知道。又何必害怕?只是,我料到了结局,却料不到过程,这漫长又诡谲的过程啊,是要经历怎样纷繁的事故,才能达到那最终的彼岸?
他并不答话。我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无论怎样,人总是想要珍重自己,不是么?”
他淡淡地道:“死或者生,谁又知道?”话里有无尽的落寞和感伤,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只觉手掌冰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痛,低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转过脸看着我,漫天的阳光洒了下来,在他的身上、脸上、眼睛里……全都是阳光的影子。彼此心里苦涩茫然,只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悠长叹息。
第二卷 十七、兵变(下)
王府里气氛日益凝重。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众人心里都有隐约而可怕的预感。要改变现在的安逸生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可是大概,死亡的阴影,的确可以战胜最大的恐惧吧。
道衍在这次的事件中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我并不了解。只是,他日日到王府中来,与朱棣之间的联系也越加密切。府中是早已守卫森严,绝不许外人轻易进入,我们女眷更是坐在房中,大家不能也不敢随意走动了。
每个夜晚的寂静,都是对人的一种折磨。每一个未知的明天,都有可能迎来大家最后的命运。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燕王府中的女眷们,总是默默地聚在一起,安静的围成一圈,做着自己的针线活。也许,孤单,有时候是太让人恐怕和害怕的事情。
今天也不例外。屋子里人多了,莫名的就让人感觉到一丝丝的温暖。阳光丝丝缕缕的映入房中,几个女孩子们就低着头绣着自己的图样。长长的裙摆曳在地上,外面的走廊上,可以听到丫鬟们轻轻的交谈声。
在这平静的氛围里,我的心却涨得微微疼痛,眼皮忽忽地跳,神经好象一直被绷的紧紧地,有种琴弦随时都会被拉断的恐惧。
“听说,张信来我们府里见过父王。”咸宁忽然轻声道。因为紧张,她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逃过了一时,哪里逃的过一世?”常宁用牙齿咬断了线头,淡淡地道。
安成皱了皱眉头,却是不发一言。咸宁看了常宁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今天也许要发生什么。
这个念头一在我的脑海里显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要发生什么事了。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这些事情,或许在某个地方正隐秘又紧张的进行中,而我,却一无所知。
屋外传来一阵轻碎的脚步声,丫鬟们轻声的交谈声忽然重了起来。间中夹杂着一些惊呼声。
“怎么了?”没等外面的人回话,常宁已经站了起来。
“外面……出大事了!”不知道是谁颤抖的声音。
常宁飞快的朝门口走去,由于步伐快捷,她的裙摆都飘了起来。我和安成对望了一眼,也起身跟了过去。
外面是一群脸色惊恐的丫鬟和嬷嬷们。
“小姐!”一个年老嬷嬷慌张地迎了上来,“千万不要出去!前面乱的很!”
“发生了什么事?”我顾不得客气,急问道。
“杀、杀、杀人了!”这个丫鬟话音未落,已被嬷嬷厉声打断:“住嘴!胡说什么?”
可是,我心里已经轰的一声,一下子,脸色发白。常宁和安成也好象吓傻了,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浑身颤抖的丫鬟。
不知道楞了多久,我忽然反应过来,不由自主的往外面冲去。常宁忙伸手拉住我,“你要去做什么?”她喊道。
“我要去看看!”我心里已经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种驱使我去的冲动让我忍不住挥开她的手,转身朝外面跑去。
“以宁!”我听到安成在我身后大声叫唤的声音。但我已经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杀人了。
是谁被杀了?又杀了谁?
朱高爔!朱高爔!朱高爔!
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冰冷的手。他的叹息。
此刻,心中如有钧雷隐隐,电闪雷鸣,有个声音在心中反复显现,遥远、却清晰。
“若我能不懂,难道也不是最好?”……
“你能这样说,我很是感谢。”……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每次看到你,不是在水里,就是在哭泣?”
“不管是什么地方,你敢不敢去?”
……
那日他来找我,坐着说话,他信手拿起我搁置在桌上的画卷,摊了开来,随即放了回去,脸上那惆怅的神色。
他向我伸出手,微笑的眼睛。
他说:“这是前日新谱的曲子,叫做‘游人只合江南老’。”
他说:“你此刻定在想,倘若必要有人去,为什么不是我和二哥、三哥?倘若定要人去冒险,为什么非得是他?”
他说:“你放心,倘若大哥有事,从今而后,我也只能是离你远远的,再没有非分之想。”
脸上冰冷一片,那是泪么?为什么有泪?为什么落泪?为什么?
跑!
心中空白一片,只知道拼命的向前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那么迫切又绝望的想要知道。
前面是一片混乱又模糊的声音。有人在我耳边叫唤,忽然,有个人抓住了我,有个熟悉又温暖的声音轻声又焦虑地道:“你来做什么?”
我猛然站定,张开眼睛——是他。
是他!
他深黑色的眼睛。那眼光中似乎有种什么东西在闪耀。但我已经顾不得去思考了。
“你……没事么?”我的声音居然也是颤抖的。
“没事。”他轻声道,“有人死了,可是不是我。”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还有一缕抹不去的忧伤。“小七,我们已经万劫不复了!”
是的,万劫不复了!
此刻方才醒过神来的我,楞楞地看着三具尸体从房子里被几个人扛了出来。
“这是谁?”
“张丙、谢贵和葛诚。”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模样了。因为——那三具尸体,分明是已经没有头颅了的。
我的胃里忽然一阵翻腾,有种恶心和眩晕的感觉笼罩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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