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又被皇上责骂了么?”
他看看我,摇头微笑:“是听二哥说的?”他安慰我:“并没有什么事。”
我心下酸楚,温言道:“不要太激怒皇上。”
他淡淡地道:“百事孝为先。我并不想触犯顶撞父皇。只是,小七——”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你没有看到,那些人死的时候,是怎样凄惨的模样。他们的妻子女儿,去那种地方遭受的又是怎样的苦难。仔细想想,他们又有什么错?忠、孝、仁、义、让、勇、恕……他们又触犯了哪条罪过?”
我无言,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握住我手,道:“父皇怪我怒我,这都是我的错。只是要我忍住不说,我做不到。”
我偏了偏头,微笑道:“难道你就不想讨好皇上,好让他封你为太子么?”
他失声而笑,道:“我为什么要当太子?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我。”冲我摇头道:“你明明知道的。”
我笑了起来,柔声道:“我当然知道。”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只听他低声道:“等这段日子过去,咱们就再不管这些俗事。我陪你去杭州、去北平、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携手江湖、浪迹天涯……我给你吹箫、你给我画画,咱们自己洗衣做饭,便如市井上最普通的夫妻一样。你说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我低声道:“你说过的话,可要算话。”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柔声道:“你放心。”
我忽地坐直身子,脸上绽放笑颜,道:“我要你发誓,今生今世,只许爱我一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温然道:“好,我发誓。”他的手放在心口,看着我,缓缓道:“今生今世,我朱高爔便只爱欧阳以宁一人。绝不反悔,如有违誓,天打雷劈。”风吹过,树木簌簌地响。蝉声低鸣,心漾似水。
我笑了起来,道:“为什么要说天打雷劈?难道老天就真的有空来管咱们这等子小事么?”心里却暖暖地荡漾起来。
傻话。真是傻话。
恋爱的人,总爱说一些傻话。可是听了这样的傻话,却还是开心。
知道有人承诺会永远在你身旁。
——就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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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纷争越加纷繁,朱高爔因了多次劝谏,已渐渐为朱棣所不喜。幸得道衍等人进言称“四皇子如此,乃皇上开明之故”,方得保全安然。
这日从常宁宫中出来,低头缓步。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日精门旁,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男子说话声音,下意识地躲在廊檐之下、围墙之侧。探头望去,却原来是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二人,松了口气,微一侧脸,却看到朱高爔沉默的身影,正缓缓朝乾清门走去。
宫廷里这样的光华灿烂,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这片高墙之处,落寞而孤独。
我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双脚酸痛,才缓缓回头。
已入深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夜凉风寒,我居然感冒了。天天咳嗽,太医开了药,却还是不见好。这一日日的看着就重了起来,身体不适,夜晚总是辗转反复,不得安寝。
盈香就总是在我耳边埋怨:“晚上总是不睡,这病又怎会好?”
绿湖笑她:“姐姐越发唠叨了起来。”每每此时,我总会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北平,回到了那个当初以为阴郁、如今想来却是多么快乐的时期。
南京,这个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总让人感觉到头顶上压着的那重重的乌云?
第五卷 三十六、惊变(下)
收拾物事之时,冷不防一样东西掉了出来。捡了起来,却原来是一个木槿花镯子,泛着碧蓝的光芒,荧荧流离,光华照人。
一刹那间有些恍惚。楞了良久,才将镯子收了起来。
这日正靠在榻上看书,绿湖捧着药盘子进来道:“若离来了。”我坐直身子,却见若离正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包绢纸,对我行了个礼,道:“郡主可好些了?”
我笑道:“好多了,烦你们劳心。”盈香上前将绢纸接了过来,我道:“怎么又送了这许多过来?宫里原也有的。”吩咐盈香将绢纸收好,又请若离坐下。
若离道:“若离虽自患顽疾,对医理之类也颇有研究。就让若离为郡主看一看可好?”
我笑道:“有劳。”伸出手来,让她为我把脉。
一时探诊完毕,为我开了药方。照这方子吃了几日,病情居然也大有好转。
若离虽是住在朱高爔府邸之中,然宫中夜晚一到,即刻关闭宫门。为了方便医治,索性就住在我宫中,日日对我悉心照料。我虽对她心下素来都暗有嫌隙,却也是感激不已。
日复一日,不久便已入初冬。天气寒冷,众人都换上了薄袄,房中门窗不常开,加上人多,白日里阳光照来,倒也是温暖如春。
诸人正坐在房中闲聊之时,绿湖忽惊道:“小姐!”我转过头去,却见若离急急气喘起来,心中明白她哮喘发作,忙走上前去,道:“可曾带了药?”
若离喘道:“不曾。”
众人急的团团转,盈香道:“小姐,快宣太医吧!”我忙点了点头,高声道:“快将王太医请来!”
那王太医在宫中资历最深,为人也最是和善可亲。不一刻已随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将若离病情略略说了。
他这边先停了若离急喘。坐下把脉,却只是皱眉不语。我急道:“太医,这位姑娘病情怎样?”
王太医看了看我,沉吟道:“郡主可否请旁人出去?”说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我心下起疑,屏退众人,房中只剩三人。才方道:“郡主,老夫斗胆问一句:这位姑娘可曾婚配?”
我一楞,道:“并不曾。”
他脸有忧色,道:“依老夫之见,这位姑娘身患哮喘之症,然从脉象来看,却有喜脉症状。”
我大惊,道:“怎么可能?”回头看向若离,只见她脸色惨白,并不言语。心中惊疑不定,低低道:“先生可有误诊?”王太医低叹道:“老夫年迈眼花,若说误诊也是可能的。”我道:“多谢。”咬了咬唇,唤了盈香进来将太医送了出去。
房中一时寂静无比,我站着,若离坐着。二人均是不语。
窗外菊花开的正好,白茫茫一片,犹如夜来露霜,繁华似锦。站在枝头,颤颤巍巍,秋光叠叠。
我低声道:“你早知道了?”
她抬起头来,眼中盈满了泪,道:“是。”
我但觉身子摇晃,伸手碰到桌子,拼命抓住。只觉整个人都站立不稳,道:“是谁的?”
她含泪道:“郡主如此冰雪聪明,又怎能猜不到?”
我抽了一口气,道:“你说。”握紧双手,只觉得指甲掐得掌心生生地疼,忍声道:“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跪倒在地,哭道:“郡主不要逼我。倘若他知道郡主已经知晓此事,定然不会原谅若离。”她仰起了头,原本清淡如菊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我见堪怜,“郡主是金枝玉叶,可是若离乃孤苦一人,除了四公子,还能跟谁?还能依靠谁?”
这一下心口便仿似被人重重击打了一拳,我踉跄后退,坐倒在椅子之上。只觉浑身冰冷,如坠深窟。心底里的绝望,竟是割裂般的疼痛。
我哑声道:“你在骗我。”明知道这希望极微小、极渺茫,然而却是唯一念想,厉声道:“你在骗我!”
她凄然微笑,“郡主,若离何必骗你?他日你去当面问一问四公子,便知若离所言是真是假,若离又怎么骗得过郡主?”
四周的黑暗深深地拥了过来,我只觉整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忽地冷冷一笑,站了起来,走到若离身边,盯住她的眼睛,冷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她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不敢。”
我道:“为什么?”
她凄笑道:“四公子对郡主用情至深,旁人不知,难道若离看不出来?虽然若离此生是跟定了四公子,但郡主一日不嫁入府,公子一日不会纳妾。若此时知道若离身怀有孕,这孩子又怎么保得住?”
我冷笑了起来,道:“跟定了他?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怕他知道有孕?”
她忽然仰起了脸,直直盯住我,道:“当日攻打南京之时,若离便已向皇上言明心迹,非四公子不嫁。皇上也已应允若离。可若离知道,四公子一心只念着郡主,心里也只有郡主一人,(奇*书*网…整*理*提*供)因此从未将此事告诉他人。只愿能永远陪伴公子身旁,不敢有他想。至于取代郡主或离间郡主与公子感情之事,从未想过,也从不敢做。”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既然他心里没有你,又为什么……为什么……”一时气急,竟然说不下去。
她微微一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原属平常。更何况帝王之家?”
我背心里似乎渗出了一层冷汗,长久以来心中隐隐害怕之事,此刻呼之欲出。自己仿佛被卷如飓风之中,不知未来何在,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
是这样么?
原来,是我自己傻了。
我微笑了起来,看着站在我眼前的若离。
还用问么?
不。不用问了。
她处心积虑进得宫来,陪伴在我身旁,或许也有医治我之意,但归根究底,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而他,朱高爔。我该相信他么?
是的,此事只有她一人言辞,并不足信。然而她说的对,倘若不是有十分把握,她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轻易设计骗我?
他和她之间,即便现在未曾有私,那么日后呢?朱棣既然答应将她许配给他,能抗旨么?我能和她共事一夫么?
况且,他和她之间,倘若并未有私,她又怎会如此言之凿凿!
心中念头一个个闪现,便如电光火石。我无力地挥挥手,叫她出去。转过头来,遥遥地看着院子里那一片的纯白,刺目的让人心疼。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这几句词:
“蔷薇露,荷叶雨,
菊花霜冷香庭户。
梅梢月斜人影孤,
恨薄情四时辜负。”
恨薄情四时辜负……如何辜负?为何要辜负?!
我在空荡荡的房中,独自凄然微笑。
泪,一滴滴地掉落下来。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七、真相
第五卷 三十七、真相(上)
外面在下着雨,檐头点滴,越发显得室内的安静。他走了进来,见我坐在房中一动不动,走到我身边坐下,柔声道:“小七。”
我缓缓回过头,他身后是明亮的窗子,他的脸庞在这长窗之前映照的分外出尘,即便坐着也显出的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我恍惚微笑了起来,道:“你好。”
你好。
——原来,便是这样好。
他温言道:“怎么了?”
那样的温柔,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我侧着头微笑,道:“见过若离了么?”
他微微一楞,道:“没有。”
我点了点头,道:“那也难怪,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我这里。”又微笑道:“留她在这里,是我不好。”
他诧异:“你说什么?”他眼中有犹疑之色。我的心开始微微抽搐起来。
我道:“她已怀有身孕。”我直直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吧?”
他蓦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我。
他眼里有惊讶,有凌乱,有慌张。
他知道。
他从来那么平安祥和的一个人,此刻却忽然慌乱起来。
我静静地瞧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道:“我都知道了。”
我道:“你去吧。”微笑着:“带她一起去吧。”
他说:“小七!”他伸手欲拉住我的手,我轻轻将他拂了开去,声音斩钉截铁:“你带她走吧。”
他半晌没有做声。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花儿的清香袭来,密密匝匝、层层叠叠。
他说:“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里有叹息,有懊恼。
他说:“那日,我也不知怎么的,我被父皇责骂,心情不好。……我也不知怎么了,醒来后……”耳边嗡嗡作响,他说的话却字字句句刺进我的心里,无力反击、无力躲避,所谓垂死挣扎。原来垂死,就早已无法挣扎。
我紧紧攥起了拳,低声道:“出去。”
他摇头,他说:“小七。”他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他说,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今生今世,我朱高爔便只爱欧阳以宁一人。
他说,绝不反悔。
言犹在耳,余音缭绕。
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男女主人公曾经相爱,到最后,颠沛流离,终于重逢,可是身旁,却已牵了旁人的手。
那时候不懂,总以为,多可惜。
多可惜,为什么相爱的人,总是要被命运捉弄,总是不能够在一起。
现在才明白,说什么命运,为什么要怨命运,捉弄自己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要很爱很爱、不离不弃,才能做到的这两句话。又怎么可以轻易许诺?又怎么能够轻易相信?
他心里只有我一人。可是他却可以抱着别的女子,和别的女子同衾共枕,和别的女子双宿双飞,和别的女子朝夕相对。
这不是爱。
至少——我要的爱,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窗子里透进来的微光,那漫天纷纷扬扬的雨,那落地的满地雪白,飘飞四散。慢慢挤出一句话来:
“我不要你了。”
眼泪忽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转过身去:
“我不要你了。朱高爔,你走吧。”
他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臂。抓得那样紧,勒得我生疼,他说:“小七,这并不是多大的错,”他说:“我答应你,从此以后,除了你,我绝不看其他女子一眼。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碰她一下。从此以后……”
我打断了他,“我们没有从此以后了。”
我的语气怡然恬淡:“没有了。”
他楞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二人对望,良久,他方轻声道:“我明日再来。”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好好休息。”慢慢后退,到了门边,又道:“我带她走。”
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我整个身子软软地瘫了下来,靠在墙边,嘴角扯起一缕凄清的微笑,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繁华到了极致必是颓废,爱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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