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北平之时的安成、咸宁、常宁、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还有,朱高爔……
常宁的微笑,我与安成吵架、赛马、迷路,与咸宁掉落荷花池,救我起来的朱高爔,还有,朱高煦……德州城外那个昂然微笑的身影,南军重围之中的情形。
北平王府中,那场戏,戏外那个温和怅然的人,那场谈话……谁是戏中人,谁又是戏外人?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的落幕时分,是不是就快要来到了?
正怔怔出神之际,一人在我身侧道:“前方就是围猎之地,羽箭无眼,请王妃小心些。”我回过头去,却是一年青将军与我并肩驰骋,正面对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人颇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便点头微笑道:“多谢。”转过头去,那人低声笑道:“赵家村,寄园。”
我蓦然回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狗儿!”
他笑的极开心:“姐姐,我现今不叫狗儿了。我叫赵衡。”
第六卷 六十、猎场(上)
人对望,他脸上笑容清澈,又带了一丝稚气。我心集,低声道:“你就是皇上北巡之时,救了皇太孙一命的赵衡?”
当日朱棣在蒙古与瓦剌作战,曾带了皇太孙朱瞻基前往,乱军之中,朱瞻基与大部失散,幸得一兵士勇入敌营将其救出。这兵士后被晋升得封,就是赵衡。我却万万料想不到,赵衡就是当年赵家村那个农家子赵狗儿。
赵衡笑了起来,道:“是。”
我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永乐六年,我曾和朱高煦一起回过赵家村,然而整个村都已成了一片废墟,杳无人烟。我原以为他们全家都已不在人世了。
赵衡脸上笑意淡去,缓缓道:“是汉王殿下救了我和我母亲的命。”
顿了顿,又道:“当年大军来袭,赵家村成了战场,一夜之间,村中人死伤过半。父亲也死了,母亲带着我逃了出来。北方经年战乱,早已萧瑟贫穷。我和母亲一路向南乞讨而行,终于来到南京。后来……”他微笑:“便碰到了汉王殿下。”
他看着我,笑嘻嘻地道:“我竟没想到,当日流落村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居然会是殿下和王妃。”
他眼里露出一丝顽皮,十多年了,如今他应该也将近二十岁,却似乎仍然是那个调皮可爱的小男孩。
我忍不住微笑:“你母亲好么?”
他神色有略微地暗淡:“母亲前年过世了。”他微笑:“殿下引我入了军中。如今我已能自食其力,母亲走的时候,十分安然。”
我失笑道:“你现今前途远大,又怎能是自食其力而已?”轻声道:“可惜不能见你母亲一面。”
心下略略怅然,遥望远处,只见朱棣等人正策马奔逐。意气风发。手持御弓,一身戎装,远远望去,一片明黄刺目。人群之中,朱高煦亦随驾驱马而行,二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他脸上浮起微笑,明亮清扬。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便好像做梦一般。
低声道:“他从来都没有告诉我这事。”
赵衡但笑不语。二人并骑而立,赵衡淡淡道:“王妃,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去杭州当差了。”
我只觉恍惚,喃喃道:“杭州?”
他微笑道:“当日王妃曾讲过杭州西湖,说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如今竟然真的有缘可以去那里,衡觉得很开心。”
我柔声道:“衡儿,你如今该有二十岁了罢?”
他道:“是。”
二十岁。连他都已二十岁了,时间过的真是快。眼瞧着自己也二十八岁了。就这么倏忽之间,仿佛是倏忽之间。十五年都过去了。
当年跑去德州寻找朱高爔的那种孤勇,如今可就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扬一扬头,微笑着道:“衡儿,世间最难得地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道:“扬名立万,忠勇孝义。”
他说的慷慨激昂。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他道:“姐姐觉得不是么?”
我摇头微笑道:“一个好男儿自是应该如此。然而这世上却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心安理得。倘若一个人不能够心安,那便是名垂千古又能怎样?”
转头看着他,柔声道:“衡儿,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他亦看着我,想了想,方缓缓道:“姐姐是为我好,衡自然明白。”
天边斜阳微落。彩霞满天。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吹起,寒冷而萧瑟。
朱高煦站在我身旁,颀长的身影淡漠平直。再不需要言语。原来彼此的心意,自然都是明白的。
“——不要再将衡儿也拉入这是非之中。”我低声道。
他微笑,沉默不语。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良久、良久,似乎有怜惜、似乎有忧伤、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只是不转身、不回头。
他轻叹了声,微笑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叹息着缓缓起身欲要离去。
然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挟带着空气中嘶嘶地低鸣声裂空而来。他怒喝一声,迅疾转身朝我扑来,我微微一怔,犹未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他揽入怀中。身旁惊叫声呼喊声起,只觉得抱住我的双手一紧,然后,松懈下去。
众人纷纷攘攘地奔了过来,我怔怔而立,朱高煦却已软软地瘫了下去,倒在地上。
他的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后背上,赫然是一支羽箭,正深深刺入脊背,伤口处是刺目的鲜血。
我低低惊唤了声,蹲下身去,颤声道:“二哥!”
伸手去扶他。然而抓不住、抓不住。他的身子下滑,滑倒在地上,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低声道:“别怕。”然而他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声掩盖,细若游丝。
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心那么痛,那么恐惧。所谓心痛如绞,痛到了极处,便是锥心刺骨。
众侍卫们早已将他抬起,朱棣厉声道:“太医在哪里?”有人跪地磕头道:“奴才该死。”又有人叫嚷道:“有人畏罪自尽了!”纷乱成一片,我低声道:“二哥!”他的神色仍极力的镇定,却承受不住渐渐昏厥过去。血流得越来越多,那么多、那么多,漫地都是鲜红地一片,从没有过的孱弱。我踉跄着朝前追了几步,叫道:“二哥!”声音已几近哭泣而凌厉。
身旁一人扶住了我,轻唤道:“王妃。”我恍然回首,赵衡的脸庞都已显得模糊,面上冰凉一片,用力吸着气,道:“为什么会这样?”
赵衡低声道:“据说是一个侍卫发错了箭,那人已畏罪自尽了。”
不能这么巧,怎么可能这么巧。然而又能怎样,假若他出事,这人生才真的是寥如死灰。仿佛是极大的讽刺,他最后对我说的话竟是——你就这么不信我。
第六卷 六十、猎场(下)
子里的薰炉蔓出袅袅的青烟,梅花散发着淡薄的香气冽。落日在墙壁上射出一个孤长的影子。我静静地坐在院门处,淡淡地看着微蓝而青碧的天空。
朱棣走了出来,看到我,轻叹道:“进去歇息一会罢。”
我并不行礼,只侧脸微笑道:“我不累。”
他静站着:“你放心,这件事朕必会彻查清楚。决不致于让你们夫妇二人委屈。”
我淡淡一笑:“查与不查,又有什么要紧?”将头靠在门栏边,轻声道:“我只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其他一切,倒是无谓了。”只觉得喉头酸楚,眼中渐有泪光泛起:“他是为了我……才会如此。”
他原本已然走开,却为什么还要奔回来?假若是我、假若那箭射中的人是我,我倒可以安心些。可是现今,躺在房里,生死未卜的人却是他!
忍住泪意,昂起了头。朱默默站在一旁,良久,方徐徐道:“这四个儿子里,也只有煦儿才最是象我。他虽不是长子,从小我却也对他寄予厚望,盼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成材,能够不辱没我王府的名声。”他的语气黯然低沉,“他们都觊觎这个皇位,你当我就不知道?只是这皇位,原本也是要传给儿子们的,到底是谁,我虽然早已选定,这些年来,却也一直都犹豫不决。”
我默然无语,他一掀衣袍。坐在了我地身旁。我微微一惊,道:“父皇,这地上寒冷……”他缄默笑道:“朕是风雨里出来的,还怕这个?”二人对视,我虽然心中凄苦,却也不由得笑了出来。低声道:“是啊,咱们一家子人,倒真是风雨里一齐出来的。”
就是风里雨里这么一路闯了过来,到今天,不也成了这副样子
帝位之争,从古至今就没有一刻停歇过。以后,也依然会这样漫无止境的争斗下去,我从前一直执着于缘由。却是太傻了。或许,对他们来讲,这就是生活的目的、奇……書∧網生命地意义,不成功、便成仁,又哪里还会有丝毫后悔退却的余地?
朱棣缓缓道:“朕一直属意让你当朕的儿媳妇,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道:“父皇英明决断,小七又如何能妄自揣测?”
他笑了起来,道:“看来这些年的日子,却也将你改变了许多。从前的你。可不至于这样圆滑。”低叹道:“朕身旁的人虽多,但对这皇位淡然处之的,也就只有你和爔儿两个。”
这么多年以来,我是第一次从他口里又听到了朱高爔的名字,心中怅然,转过头去。
他缓声道:“当年你和爔儿彼此情投意合。你当朕就这么糊涂,连这都看不出来?”
我一颤,怔怔地转头望住了他,他道:“爔儿对这些事向来看地极淡,况且他的性子也并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炽儿太过温雅文弱,我心中属意的原本是煦儿,可是朝中文臣和皇后反对,迫于无奈。才选了炽儿。当年我是出于私心,想将你立为太子妃,故而装作不知,一意要将你许配于太子。”
他苦笑:“到头来。一切却均未能依我所想,我的执意,反倒成就了你和煦儿。而爔儿失意之下,居然出走。可见世间事,是不可太过强求的。只是老天为什么偏要这么待我?与儿子已生离了一次,如今差点又要再来一回。”
我看着他,似乎应该愤怒,然而心中却是难过。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父亲,而已经发生的事,再去责怪追究,又有何意义。
我们总以为一切可以可以如愿,总以为世事可以改变,总以为凡事可以强求,然而却不知道,到头来一切往往成空。
他是个可怜的老人。因为他不懂得爱,而且,他也渐渐失去了爱。
他的确是个英雄。可是英雄——为什么不去想想做一个英雄所需要付出地代价?
天边白月初升,笼罩大地,茫茫一片。朱棣道:“如今你知道了这些,是不是会怪我?”他静静一哂:“我却也不怕你怪我,这么多年以来,恨我的人有多少,我自己倒也记不清了。”
我含笑道:“儿媳并不怪父皇。”
他扬一扬眉,道:“哦?”
我淡然道:“小七所走过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未来要走的路,也只能这么走下去。怪谁、恨谁、怨谁……都是太耗费心力的事情,我不想多此一举。”微笑着转头看着身后的房子,轻声道:“更何况,如今我已找到了真正地幸福。小七并不是个理想宏大的女子,最大的愿望,也只不过是‘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知心人就在身旁与自己相守,这份幸福,我会好好珍惜。”
他静默良久,半晌,方才缓缓点头。
夜幕低落,黑暗中,只听得到一声沉沉的叹息。
掀开珠帘缓步走了进去,他犹自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便仿佛安静地睡过去一样。
——那么舒缓而平和的呼吸,就好像初生的稚童。
我微笑,胸口却又渐渐疼痛起来,象有火把在燃烧,心口气血翻滚。伸手捂住,忽然害怕将他惊醒——似乎他还能安然醒来朝我微笑似的。
竭力忍住那将要汹涌而来的咳嗽,抚着他地眉,低声道:“二哥,我在这里陪你。”
从今而后,不管去哪里,我总会陪伴在你身旁。
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我不想再将时间,浪费一丝一毫。
第六卷 六十一、潮去(上)
下得越来越大,一片片白棉似的簌簌而落,卷着风,房内并未点灯,雪光映照着,显出满室清寒。寂静的雪夜里,只听得到玉箫传出来悠扬的曲调,在夜风中缓缓绵延。
身上是件淡蓝的长衫,衣裳松松曳地。长发未绾,如流水般泻落满地,身后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放下箫回头,嫣然微笑。
朱高煦笑着走了进来,道:“怎么还没睡?”
一身狐裘斗篷,更衬得人如温玉,丰神俊朗。他眼中带笑,边掸着身上的雪珠子,边脱下斗篷,跺了跺脚道:“这天可真冷!”
其时已是永乐二十一年年底。大明都城已于1421年迁都北京,道也在永乐十六年三月离世,朱高煦如今早已经受领了藩地山东乐安州,我和他远离宫廷纷扰,这几年来倒是过得逍遥自在。
我站起身接过斗篷,挂在衣架之上,柔声道:“今儿又有什么事了?”
他呵着手在火盆边坐下,笑道:“北京来了人,说父皇让我去宫里一趟,也不知是什么事情。”
我微微一怔:“进宫?”
他转头看着我微笑:“应该又是为了边境的事,别担心。”
自永乐十三年和瓦喇之战后,蒙古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然而永乐二十年,阿鲁台又再次率军大举进攻明朝边境,三月,朱棣以五十五岁高龄率军亲征。阿鲁台不战而逃;八月,在齐拉尔河与兀良哈三卫对战,大胜而归。
然而阿鲁台不接受教训,依然蠢蠢欲动。永乐二十一年秋七月戌,朱棣再次亲征阿鲁台,这次要离京多年地朱高煦进宫去。不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多年的征战岁月,练就了朱棣好战的性子,即便年事已高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我顾自想着,不由得摇头失笑起来。
这场雪来势极猛,到了后半夜犹自洋洋洒洒地落着。外面雪积的厚了,满地的光辉,映得窗纸都隐隐发白。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朱高煦醒了过来。轻声道:“怎么了?”
黑暗中,他乌黑莹亮地眼眸似乎会发光,回过头去,与他目光相遇。这几年来,我身子越见虚弱,太医均说我不适宜有孕。因此,朱高煦坚持和我分床而睡,竟在房中另搭了一张床,并排而立。此刻二人隔着一条窄窄的甬道对视,恍惚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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