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如洪钟讲了一回解放军辉煌的断代史,充分契合了国庆和中秋的节日气氛,最终敌不过酒劲,被董哥扶进卧室去休息了。进屋之前忽地回头看外孙子叹口气,道:“你就是性子最像文秀。”
满桌子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哪吒转着大眼睛瞅了半天,选择了可能唯一不知情的我问道:“那是说舅婆?” 秦堃轻轻摇头:“老爷子真是有点醉了。”她下午要回公司处理些事情,没多耽搁赶回去了。鬼贝勒尚未痊愈,让橙子向沙大班长请假,领哪吒回延庆小院打麻将。
橙子悠哉哉牵我的手出门,离同学会时间还早,我圈拢他焗头发,其实就是想让他干不了别的给我讲故事。那吉良来之后与老爷子的对话就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一些事半知不解的压在心上痒痒得很。我在S市住过名声赫赫的第一酒店“秦川楼”,这个“秦”可是秦府门檐灯笼上的秦,“川”字是不是老爷子不时提起的大川?
我的推理绝对比橙子对电视剧情的猜测靠谱,川是那川,那吉良的父亲,秦老爷子的养子,秦川楼是他离开北京到S市所创下的产业,冠上秦字不用说也是念恩所举。老爷子非常器重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养教抚育、铺仕途,甚至打算把独生女儿的终身都托付给他。但一双子女以兄妹相处那么久根本就只有手足之情,如果两人都是旧时代男女听惯了父母命也罢,偏橙子的母亲受西式教育,骨子里又承袭着秦司令的叛逆不羁,对这种安排几乎是嗤之以鼻的,完全没往心里去。“我妈在北大念书时候认识了我爸,出去校外约会怕我姥爷发现都是川舅给打掩护,一来二去川舅和我大姑也熟悉了。我姥爷知道这些就火了,我妈脾气又急,爷儿俩成天干仗,川舅也难做,后来就听我姥爷安排带我姑和我爸去了S市。我妈那时候才19,我爸比她还小一岁,我川舅也是想着等他们都毕业自己能拿主意了再提以后的事。结果他们前脚走后脚姥爷就把我妈嫁给沈叔叔了,就是我姐她爸。等到几年我爸再回北京想带我妈走,我姐都已经好几岁了,连她也带走觉得更对不起沈叔叔,不带她,我妈又舍不得,就一直拖着。到底被我姥爷发现了,实在是拖不下去这才走了。可你知道他们拖了多长时间?我都一生日多满地跑了,这她可舍得走。”
他讲故事还是说明文那么平铺直叙,稍加点儿感情也是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难怪干不了导演转学摄影,还是静态的。“那沈叔叔不知道你妈你爸的事吗?”
“他跟我妈结婚的时候肯定不知道,只知道川舅因为一个女人被我姥爷赶出家门。我妈以前出去见我爸怕有人跟我姥爷打报告处处小心,再说那年代谈恋爱也不像现在这么张扬。倒是我爸返回北京那年,我妈见了他之后就跟沈叔叔摊牌了,这其间又出了很多事,我妈和我爸只知道自己快活,沈叔叔为了成全他们偷着去办离婚,区政府有我姥爷熟人,转身电话就过来了。然后我姥爷就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沈叔叔也很少说话,顶撞我姥爷更是从来没有。在家里就一个人待在书房,他后来肺癌去世的时候我也刚记事儿,对他的所有印象就是靠在书架前面看着窗外一直抽烟一直抽烟。我们家这些事乱得找不着头,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讲,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爸我妈从来不说,我基本上都是大姑在世的时候听她说的,她说一说就掉眼泪儿,我也不愿意看她难受就不再多问了。”
“沈叔叔对你好吗橙子?”
“嗯。他人特好,就是没遇着好人。”
“你因为他记恨你姥爷?”或者记恨自己父母?
他在蒸汽帽下扯开嘴角一笑:“我干嘛恨他?我谁也不恨。”
橙子说我谁也不恨,听着像是负气的话,可他的表情愣是比雨后空气更纯净,就像在告诉别人我29岁。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恨,他和老爷子那种相处方式怎么能叫恨?只能叫性格冲突八字不合,像季风和杨毅一样,胎带的仇,生下来就是与对方战斗的,没有理由。
他们俩俩相碰,总让我想起百科书上看到的一种动物:蟋蟀——喜鸣好斗,有互相残杀现象。
自行车道上蓄满了水,有小孩儿光脚在水洼里跑。季风小时候就喜欢在水泡里趟着走,越有人在旁边越能啪叽,终于有一次啪叽出来了个破酒瓶子,扎得他半个月道儿都走不利索,贱毛病好算是改了,还连带地对身边小朋友起了劝阻作用。
很坏心眼儿地希望这群小孩里也有踢受了伤的,踢出什么碎玻璃啊,改锥儿啊,菜刀啊……用自己的鲜血感化他人嘛,这地府判官都会拿笔记上的。
“哎呀!”有惊叫,不是我咒的,迅速走开,不想再看十几年前的一幕重演,却听得身后爆起欢呼。人有人命,鬼有鬼运,一群小鬼竟然从水里飞脚踹出一枚五毛硬币。
秋高气爽心事散得差不多,我转进路边点心铺子挑了四块小月饼。
秦家大宅门的门房后边有棵海棠树,据说这种果子如果没人摘可以一冬不掉,红艳艳压弯了枝,煞是好看。老爷子正站在石子路尽头的青石台阶上欣赏总体效果,看了我挺意外:“你还是头一回自己想着来看我。”
原本我是想去看别人的,到人家楼下才记起那人去练车了,这才没有目的地转到了贵府上——这实话可不敢乱说,手里月饼递上去:“看他们刚烤出来的,可能还热着,尝尝看。”
“这是什么说道?”老爷子拿出来一块端详,“十五的月饼十六吃。”
“昨儿您说没有配酒的点心,这桂花馅儿的正好喝桂花酿,反正存得住,留着哪天没味口了下酒吃。”
他闻言连连撇嘴:“你还提那酒~”一字胡须跟着动了动,“叫它哄得不该说的也说了。”
我顺他拐棍的指向扶他转下石路进木亭子里坐下,保姆端来热茶,倒进杯子,熏腾热气衬得小亭四周起了薄薄寒意,我用双掌贴着白瓷的翻口小杯,凑近鼻子吸茶雾。
“你冷不冷?冷就进屋里。”
我摇摇头,笑着看杯中淡绿的茶色说:“您可别怨那口不能言的,昨儿那酒要是能张嘴说话还不得跟您抗议,明明是自个儿想说什么却给她扣上一祸首的名。”
“重孙女儿都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出五福,正儿八经成了历史,我老头子不提年轻人也就忘了。”
“那您是想让他们忘还是记得啊?”
“程程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沈叔叔是个好人。”
老爷子颌首:“继征是好人。”靠进藤椅里微微眯了眼,左手旋搓着那两粒和田玉珠子,良久方说,“当了坏人的是我。”
想不到这寒铁脊梁的人会有一天自己说出来这种话,我一时接不下去。他伸手去取茶杯,茶已半凉,余香略涩,我把自己手里那半杯倒掉,专心地注入壶里的新茶。
他对我往亭子里泼茶的举动有异议:“那壶里的杯里的还不一样?”
“茶还是要喝热的,晾久了没香味儿。”我吹着自己的热茶建议,“您那杯凉的也倒了吧,不好喝还端着看什么?”
他横我一眼:“闷声闷气的人儿倒长了颗野胆子,你知道我爱不爱喝凉茶啊就让倒了。”
“爱喝也要少喝,这是茶凉了不是凉茶,喝了对消化道不好。”
老爷子笑了笑,当真没喝这杯茶,却也没倒,杯子搁在一边,以拐棍撑身站了起来。“丛丫头是个理论家,茶也懂,石头也懂。那你过来看看,我这石头好在哪?”
“不是好,是巧。”这里说的巧可不是凑巧,而是精巧。曾听有藏石者说,雨花石的图案应归为天趣,有其不可知性,哪怕产在一处的石头图案也没有定式,而这弯弯小径上的石头挨挨挤挤,竟然全是烟雨图案。“这要多久才攒得出一条路来?”
“这是早些年大川活着时候差人从S市运来给我的寿礼。”
“那还不得装一车厢,称得上生辰纲了。”
“称得上,称得上。”他看那些石头的眼神像看自己子孙一样温暖,“以前路过长江,得了块儿水漾漾的转子石,开玩笑说以后盖间宅子拿这石头铺路。当时大川在旁边,这话就记住了,我稀奇的是那两端的转子,他还当我偏好绿斑白纹的水雾图案。你知道遇巧容易觅巧难,天然的石头不比人造的,百八十颗里挑着重样的就是造化了,这傻小子竟然真四下淘弄出一条石头路来给我。叫人哭笑不得,这么多好石头,真铺路哪舍得,不铺又叫我往哪放。”
“可是你不铺路枉费他心思了。”
“现在你不说我们家糟蹋好东西了吗?”他回头朝我笑,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老人家牙齿相当健康,整齐得像是后镶上去的。
坐了一下午,开头的旧事没再提起,倒是破天荒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说起来中坤是老爷子年近半百弃政从商一手建下的产业,正值建业初期生意扩展,也难怪直到钱程出生那么久才发现女儿女婿的婚姻已名存实亡。很多事只需要进行换位思考,就会发现你所气所恨并无道理。我们因为别人的错而恼火,可你用自己的想法去考虑别人,这本身就有问题。
换位思考人在做事情前的基本思考。
这么一想,橙子不去记恨谁也不是他天生宽容,也没什么可崇拜的。
思绪是被老爷子一句话绕到橙子身上的,没有过渡渲染直直地问我:“你和程程还好吧?”
一说到这儿我脑子里猛地出现林园竹妩媚的醉姿,泫然低泣着“为什么要给我希望”,而橙子慌乱的脸才是令人心烦的根源。
橙子是那种皮硬心软的水果。
何况男人都有轻易被感动的劣根性吧,我想问问面前经历了几多社会变迁的老将军,却看到皱巴巴的一张脸和严肃的眼神,算了,这已经是超过性别的生物。
我的迟疑让老爷子沉下脸:“他胡闹了?”
“他哪敢~”我有两大军区总司令撑腰,不信败给一个小警察。“明天就上班了,我得早点回去,改天再过来跟您聊吧。”
“嗯,明天开始可能更累了。”老爷子意味深长。
我不安于等消息,问道:“还有什么我要知道的吗?”
整装上阵,是以安逸见放
眼看着要搭的那班公交车停在前边,蜂拥上人,关门,开走,我跺脚。
有车子在我身边停下:“去哪啊丫头,十块钱走吗?”我摆摆手,继续往站点儿靠拢。车上司机气得直笑:“别闹,快上车。”
车里的香水味被奶香盖过,我吸吸鼻子,准确找到一个油纸袋,打开来是金黄松软的虎皮蛋糕,深呼吸张嘴咬了一大口,掉在身上几星残渣。捡起来抛出车窗。
橙子笑吟吟看我:“精气神儿倍儿足啊。”拿了一盒牛奶给我,“你刚才那模样好笑,有跺脚力气快跑两步不就追上那车了吗?”
“那你不白来了~”我大吃大喝,治饱了肚子才问他,“梦游吗?这么早出门。”
他说有活儿,我含着吸管看向天空,烟雨蒙蒙,这种天气有什么活儿,成心叫人起疑?
我离公司不过四五站地,两脚油门儿就悠到地方了。他把车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上去跟我姐说几句话。”
我慢一步开门下车:“你姐一大早没什么空陪你说话。”
他隔着车子笑嘻嘻看我,黑眸凛凛:“你上班穿这么漂亮干什么?”
“什么话?”斜睨他一眼走在前边,“长得漂亮我有什么办法?”
他追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回手锁了车,垂下头来亲我。
我撅着嘴给他看:“涂口红了。”
他算计地笑着:“刚才就着蛋糕都下肚了。”托着我的后脑越吻越深。
这小子……害我笑场得严重,就快要吻不下去,终于捉住他舌头咬在齿间。他挣扎了一下,没敢再动,哼哼呀呀不知道说什么。
我松了牙齿,落下脚跟嘻嘻笑起来。他猛地把我抱紧,贴在胸前直视我:“我爱你。”三个字一字一顿,说得跟唱得一样好听,还带音节的。
可惜可恶可耻~说的是韩语。我眨眨眼:“听不懂。”
他说:“I LOVE YOU。”
我说:“你骂谁?”
“我爱你,家家。”他笑着低下头与我鼻尖相抵,“很爱你。”
他求婚,他追求昭然,他动情的吻,一直都知道橙子对我的感觉,可听他说出来的那种震憾生生地前所未有。语言的力量是无可替代的,心有灵犀不能在任何领域都应用。心脏在胸腔里乱扑腾,像被抛上岸的鱼,上回有这种感觉是初中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时候。
我不太喜欢不受控的感觉。
满世界是他的鼻息,竟然真的是鲜果气味。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剃须水的味道。
有一种明了,盛开在他那清澄透澈的神情之中。
傻乎乎的我问:“为什么?”
他歪着头望向斜上方的监视器,说不出来,步履沉重地与我走进公司,搭电梯。
我看看梯内电子广告牌显示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我这月全勤奖就没了,偏偏在我准备踩着八公分高跟鞋跑百米的时他拉住我,我把一串智能卡推给他,右手指着十余米外的考勤钟:“快,你有三十秒。”
他用两秒钟时间发愣,二十八秒后转回我面前:“我要把它们换成指纹的。”
“你换瞳孔识别的我都没意见。”我伸手把他的领带夹扶正,“下班见,钱秘书。”甩着吊绳往办公区走,听到有人在后面底气不足地纠正自己是特助。
我一天的工作,从迭声重复的早安开始,组长还没发邮件通知开会时间,我们组办公区一片祥和,话题围绕着“国庆去哪儿玩”热烈地进行。
小郭领备品回来,一叠光盘还没放下,踢踢我的椅脚,问道:“那是谁呀那是谁啊?”标准的娱记口吻,“你在电梯口帮整理风纪那个。”
“CZO。”
他把眉毛挑到发际线:“那是个什么官儿啊……”
“目前应该任总裁机要秘书兼见习业务助理。”应该是这个官衔儿。
小郭听了比没听还糊涂:“见习怎么还机要?跟蒙蒙她们一个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