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爷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黄元听了心乱如麻、颓然无力。
昝虚妄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却未多说,挥手命林大爷在前带路,他自带着两百人在后跟随,浩浩荡荡一行人往村里走去。
等过了河,进了村,立时惊起一阵鸡飞狗跳。
沿路走来。村人们都惊恐地看着这杀气腾腾的官兵,不知怎么回事。想要问老里正或者黄元,然两人神情都很沉重,更增添了不祥之感,越发不敢吭声了。只远远地看着,或者躲在院内连头都不敢伸出去。
一百多年来,古村宁静的生活首次被搅扰。
然接下来让他们更惊心的事发生了。
到了黄家,黄元抢先入内,让黄鹂扶着即将临盆的冯氏去到上房最东头原先方火凤住的屋子,并嘱咐她们别出来,这才将昝虚妄让进厅堂。
昝虚妄入内坐下,黄元亲自端了茶来奉上。
他喝了两口。说不上三句话,就下令林大爷召集村人来林黄两家院内听候示下;一面又命身边亲随领一小队官兵去后面任家捉拿任三禾妻子儿女,就地关押看守。只等抓住黄杜鹃一块带走。
这不啻凭空响一声炸雷!
黄元再不能镇定,疾步趋前拦住那亲随,一面朝昝虚妄大声质问道:“大人何故缉拿学生小姨和外甥?”
昝虚妄似乎早在等候他,一面示意那亲军自去执行军务,一面“刷”抖开另一张官府文书,却是捉拿任三禾的。
黄元看得红了眼睛。愤怒道:“这是……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姨父和杜鹃何曾做过一点害人之事?”
他彻底方寸大乱。忘了说这个完全无用。
昝虚妄不理他,却看向林大爷。道:“老里正有何话说?”
林大爷哪里说得出话来,也不敢轻易开口——
这村里,林家可是有几百族人!
昝虚妄轻声叹了口气,对黄元道:“贤弟,这不是害人没害人的道理。你回来晚,不知其中内情,也不奇怪。你可问问老里正:那任三禾是什么时候来泉水村的?又是怎样接近庇护黄杜鹃的?还让黄杜鹃认林家媳妇做干娘,连他娶你小姨也是为了黄杜鹃!你们哪……唉!”
随着他的叙说,林大爷脑中迅速闪过陈年往事。
黄元看着他脸上恍然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况且这些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他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以前没有串连起来想罢了;就是他自己也有亲身经历:任三禾对杜鹃确实比对他们兄妹都更加看重,上次为了昝水烟的事严厉斥责他就是例子。
可是,这又如何?
这并不能让他仇恨小姨父和杜鹃,从而坐视杜鹃和小姨表弟表妹被拿而心安理得。
只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定定地看着昝虚妄,昝虚妄也定定地看着他。
好一会,黄元忽然双膝一软,对昝虚妄跪了下去。
昝虚妄急忙伸手道:“贤弟这是做什么?”
黄元俯首道:“求昝大哥看在……她面上,绕过他们。”
昝虚妄便缩回手,不发一言。
接着,他往椅子深处坐了坐,端起茶杯喝茶。
黄元静静地跪着,等待他发话。
昝虚妄喝了几口茶,轻声道:“山野之地,茶具粗陋不值一看,茶味却是难得的,怪道有人喜欢。”
林大爷愕然,心想你还有心情喝茶呢。
他也想跪下求情,又自忖没那个面子;还有,他听黄元叫这人做“昝指挥”,又听他说“看在她面上”等语,隐隐猜测到来人身份,因此便不出声,怕求不得反而更坏事。
好容易昝虚妄又开口了,却说道:“黄贤弟,你重情重义。愚兄钦佩的很。我昝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在你心中还比不上一个捡来的孤女,本也不配被你惦记维护;然你就算不为昝家想,总该为黄家老小算计吧?还有这泉水村的百姓,为了黄杜鹃。你要他们都跟着被连累?”
黄元震动万分,抬头悲恸地看着他,再说不出话。
昝虚妄说完,对林大爷喝道:“还不去!”
林大爷急忙退出去,匆匆召集村民往黄家聚集。
村里顿时如沸水般翻腾起来。
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被召集到黄家和林家院内,听官兵宣告杜鹃犯人身份。并告之众人:凡窝藏或者隐匿不报者,一律重罚;同时,若有人举报或捉拿了黄杜鹃,即重重有赏。赏银高的吓人:举报准确线索者,赏银三百两;捉拿了黄杜鹃的。赏银三千两!
避在东屋的冯氏听见这消息,当即昏了过去。
黄鹂吓得不住哭叫,好容易才弄醒她。
黄元闻讯赶来,百般安慰;接着黄雀儿也来了,强忍住泪跟着劝。冯氏哪里听得进,又怕又伤心,只顾流泪。
正在这时,一阵哭骂声传来。
原来是黄大娘。站在黄家院中拍手跳脚地哭骂,说大儿子倒了八辈子血霉,帮人养一场闺女。好心没得好报,反惹来祸事;跟着又骂冯氏,说她就是丧门星,才捡来这祸害给家里招祸。
冯氏气得浑身发抖。
黄元脸色铁青,吩咐大姐小妹照应娘,然后疾步走出去。
来到院中一看。那昝虚妄正对黄大娘和颜悦色,命人劝住她。安慰她说朝廷绝不会牵连好人,黄家善心有善报。将来必定有后福的。
黄大娘听了大喜,急忙朝他跪下,死命磕头。
昝虚妄慌忙让开,亲自上前扶起她,送到一旁坐下;又见黄老爹拉着黄老实也在旁磕头,问明身份后,一并扶他们坐下。然后,他十分恳切地让他们放心,说自己与黄元是旧相识,只要黄家人不再护住黄杜鹃,就绝不会受牵连。
黄大娘忙道:“不会,不会!那就是个祸害!任三禾就是土匪,那年把我家都砸了……”
正说得起劲,黄元厉声喝道:“奶奶!”
黄大娘看见孙子,顿时泄了气,再不敢说话。
然黄老爹却站起来,颤巍巍对他道:“元儿,你今天就算怪爷爷,爷爷也顾不得了。从你娘捡了这个祸害回来……”
“从我娘捡了杜鹃回来,我家越过越好,加上小姨父照应,不但大房好,连二房都跟着沾了光,小顺也认字读书了;要不是杜鹃,孙儿也不能认祖归宗。如今官府要抓杜鹃,我们不敢怎样,就让他抓去!但我黄家绝不做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事!”
黄元斩钉截铁一席话,噎得黄老爹一个字说不出。
这感觉比当年为黄雀儿的婚事大闹那回还要憋屈。
黄老实不知如何是好,然他本能地心疼杜鹃,担心她被抓,又不敢说,于是蹲在地上哭起来。
昝虚妄看着面前的少年书生,眉头轻轻动了下。
黄元拦住爷爷和奶奶,又叫过黄小宝,低声对他嘱咐了一番话,黄小宝转身就往外走。
昝虚妄沉声问:“贤弟让他去干什么?”
黄元垂眸,轻声问道:“大人不想见故人?”
昝虚妄眼睛一眯,看了他一会,才对身边两个亲随吩咐道:“昝涛,你们跟他一块去!”
那二人忙抱拳答应,追随黄小宝出了院子。
这里,昝虚妄刚要说话,院外又传来哭喊,说“报应”。
这是槐花娘和八斤娘,那真是喜极而泣、拍手称快!
八斤娘才开了个头,就被大猛媳妇喝住威胁,加上林大爷也严厉地瞪着儿子林大胜,林大胜害怕,也拉住媳妇,不让她再闹;而槐花娘则完全不理任何人,望天咒骂杜鹃报应,说老天有眼,她晚上要烧香拜佛等等。
林大头大怒,冲出来骂她养了个不要脸的烂货。
一男一女遂对吵起来。
昝虚妄饶有兴趣地听着,十分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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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偷听(三更)
可是,那么多人,也就只有槐花娘出头,余者虽然低声议论,窃窃私语,却无人出首应和,更没有人为了赏金举报或者自告奋勇带官兵进山抓人。
昝虚妄不动声色地打量人群,暗自思量。
看了一会,他才用责备的口吻对黄元道:“贤弟,令祖父老实敦厚,不是那奸猾之人。他刚才所言也是为了保全黄家,更是为了你们这些子孙着想,你当体会他苦心。你虽然重情义,但朝廷命令不可违抗,若是知情不报或者不配合,上面降罪下来……”
黄元见爷爷委屈痛心的神情,忙打断昝虚话道:“官兵骤然而降,我等也措手不及,何来知情不报一说?再者,杜鹃进山打猎是常事。在哪打猎,又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一概不知,要如何配合?”
说着这话,他眼光不经意望向上房东屋。
黄鹂隐在窗后,看见哥哥对自己望过来,深深地看着她,心里一动,忙点点头。
她想了想,转头对黄雀儿低声说了几句。
黄雀儿忙点头,低声道:“你去,我看着娘。”
黄鹂又看了眼冯氏,就转身出去了。
冯氏呆呆地靠在床上,仿佛毫无知觉。
黄鹂去厨房拿了个篮子和铲子,往后面菜园子走去。
经过警戒的官兵身边,她甜甜笑道:“我去扯菜。”
那官兵微微点头,也没拦她。
一来他们见昝大人和这家的黄公子似乎是旧相识,并未刁难他家;二来这次他们进山共来了五百禁军,按五十人一家分派食宿。也找了十户人家,黄家就在其中,刚才还催准备晚饭呢,所以这小姑娘说扯菜,他们就没留心了。
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而已!
黄鹂去了菜园。在靠东院墙边的地垄上砍莴笋。
她边砍边朝前院来路偷瞄,瞅见没人,将手中镰刀一丢,纵身跳起来攀上墙头,身子一滑就翻了过去。
落地后,她猫着腰左躲右闪。专门从人家的屋角后园子墙根溜着走,花遮柳掩的,一口气跑出东村口,钻进油菜地。她在垄沟里蹲着走,仿佛融入浓密绚烂的油菜花中。就这样穿过一块又一块油菜田。一直跑进东山,钻进树林子,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就皱眉想,二姐姐会去哪里呢?
哥哥说她是跟二妮姐姐一块上山捡菌子挖草药去了,二妮那身手可不利索,她们肯定走不远。
她在脑中把附近常捡菌子的山头都过了一遍,决定挨个去找。最好在回家途中多转转。这个点她们该回来了,没准半途就碰见了。
想毕。她先往南山去找,这是离二姐家最近的方向。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匆忙之下没能好好准备。身上穿着家常衣裤,裤脚散开的,脚上是浅口布鞋,脖子和头上都没戴东西,这么在林子钻可受罪了。
她也顾不得了,提气疾奔。
谁知才翻过两座山头。就碰见三个官兵,拦住她询问。
黄鹂眼珠一转。笑道:“我才听人说杜鹃是犯人,谁抓了她都有几千两的赏钱。我晓得她平常都喜欢往哪去。我就来找了,好赚这笔银子。”
那三个官兵听了将信将疑,上下打量她。
一个官兵问道:“你能抓住她?”
她细条条的小身子还未长开,看着就单薄。
黄鹂忙压低声音道:“靠我哪能抓住她呢!她会武功。是我娘想出来的主意:说我人小,杜鹃见了也不防备,我就把她哄到一个地方,我爹我哥哥挖了陷阱在那等着呢,她一去就逮着了……”
她兴致勃勃地说着自己的计划,听得官兵背后直冒寒气,心想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山里人为了钱什么事都敢做,大人这招真狠!
然他们也有任务在身,根本无心感叹他人。
当下,他们提出跟黄鹂同行,说黄杜鹃已经知道官兵来抓她了,她未必能骗得了她,最好他们跟着她,见了黄杜鹃就下手抓捕。
黄鹂瞪大眼睛问道:“杜鹃知道你们要抓她?”
原来黄元竟不知杜鹃是临时逃走的,还当她没回来呢。
一个官兵道:“她和一个叫二妮的女子从山上回来,还没到门口就发现我们来了,她就跑了。”
他身边的官兵也点头,向黄鹂证实此事。
第三个人自语道:“她怎么知道我们是来抓她的呢?”
头先的官兵猜道:“怕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后一个官兵道:“胡说!要是这样,她还回来干什么?早打点东西跑了。”
另两个官兵听了觉得有理,都疑惑不解。
黄鹂就害怕地说,她不想挣这银子了,要回家。
有两个官兵对视一眼,忙哄她说,她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装作不知道的模样,黄杜鹃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怀疑她的,而且附近还有好些他们的人,只要一声喊,就都来了。
好说歹说,黄鹂才答应继续找。
当下,她在前面走,三个官兵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有时林子密了看不见,黄鹂就停下来听声音等他们,防止他们跟丢了。
就这样,她引着他们又翻了两座山,天色渐暗。
三个官兵见天色已晚,山高林茂,道路难行,忙了半天都徒劳无功,便心生退意,不想再找了。
遂赶上前去叫住黄鹂,说了回去的话。
黄鹂猛点头,说晚上山里好怕人的,有许多野兽呢。
官兵们听了更害怕,忙令她往回走。
当下四人转头,依然由黄鹂在前带路。
原来官兵们早转晕了头,不辨方向了,又不见其他同伴踪迹。心里有些毛毛的,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这小姑娘走。
他们发现:这小姑娘人虽小,却十分溜刷灵巧,蹦蹦跳跳的,上山下山都十分轻松。不像他们,早累得跟老黄牛一样呼哧喘气。
暮色越浓,他们钻出一片树林,才见到铅灰的天空。
黄鹂停下催道:“快点,没月亮,再黑就看不见了。”
说完连蹦带跳跑地向前面。还喊“跟上,走这边。”
三个官兵见前面似乎还算平坦,忙大步跟上。
才走了几步,脚底一空——
随着高低不同三声惨叫,官兵们凭空消失了。
黄鹂听了叫声。转头跑回来,低头对着那片好像草地的地方看,嘴里嘀咕道:“这可不怪我,谁让你们不小心的。哼,坏人都没好报!”
原来,那地方有一条几尺宽的沟壑,深不见底。两边崖壁上生了许多杂草和灌木,一直长出地面来。将沟壑原貌遮住。黄鹂刚才过的时候,看似平常,却是暗暗提气疾点。飞快地窜了过去。那几个官兵只当她是跑过去的,也大模大样地踩着走,能不掉下去?
为何三人一同掉了下去呢?
因为他们见这片还算平坦,黄鹂又催,便赶着并排走了,于是一同落入沟内。“有难同当”了。
黄鹂看了会,心里终究不安。朝下喊道:“你们怎么样?我找人来救你们。等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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