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好明天才出来买冰淇淋的,两个小鬼非不依不饶地吵着要当晚吃,艾琳没办法只好让她出来。离罗洲分站赛出事已经一年多,身上的伤也已经好得十之八九,但是艾琳心有余悸,依然严格限制她出门的时间。不过今天还是出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里有不一样的东西在等待着她,而她正好可以一个人安静地思考问题。
但是独自思考不等于要远离人群,也不等于要在60米的高空俯仰浮云。缆车顺利前进了20分钟,头顶上突然响起了可怕的嘶叫声,象锈蚀的齿轮打砸在一起,象几百支指甲在黑板上刮擦,缆车的速度骤然慢下来,接着猛雷欧地震动几下,突然卡住。她被困在半空了。
这两年来她受的罪可能比别人一辈还多,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能让她碰上?抱着方向盘喘息半晌,她惊魂未定地推开车门,走到缆车窗边往外看。海水在脚下轻轻涌动,漫天的金辉洒落在海面上,蓝得象璀璨的宝石般,又象一床绵软无比的丝被。她被这样纯粹的蓝深深吸引,无法移开目光,想像着它的温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跳入其中与它融为一体。一阵眩晕,她赶紧闭上眼睛,整个人似乎正在往下陷落。
“真不幸,我们又见面了。”有个人在身后适时地说话,声音离她很近。
她好不容易拉回注意力,半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张英俊得邪恶的脸。她认得这张脸,还有那火一样的头发,雷欧?阿尔弗雷德?阿马提,阿弗?弗雷欧德里科?阿马提的儿子,康维罗公爵的外孙。“哪里有您的天赋异秉呢,每次见到阁下都会有意外发生。”
缆车内部共有三辆小车,其中一辆是被空车托运的,出发时她曾模糊听见车主和管理员交涉,这么说很糟糕,缆车上只有她跟这个讨厌的男人。原来倒霉事不止一件,她真怀疑这是厄运的结束还是开始。
雷欧嘲弄地看着她,“我是好意,雅典线建成的一百多年来只出过两次事故,平均六十年一次,一次被困12个小时,一次5个小时,可能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12小时?”真是这样就糟透了,这不在她的预定计划里。
雷欧不说话只看着她笑,笑得她心里干干的发毛。再一次下结论,她不喜欢这个人。
冷战将近半个小时,缆车上安静得可怕。丁丁忍不住就要先开口打破僵局,这时候无线电那头忽然传来塔台的联络信号。运输系统管理方解释说,事故的原因是缆车的主电力及后备电力系统同时失灵,由于在海面上无法使用拯救吊车,必须从罗洲大陆调取警用直升机进行援救,请车上的乘客耐心等待。
她沮丧不已,就地一坐,背靠车身仰头看着窗外美丽的天空,这时候她真想变做一只鸟了。脑子里刚跳出这么个念头,耳朵边就听见《凉风画眉》的曲调响起,委婉空灵,音色纯净,不由得让她想起睡美人山庄那晚的合奏。当音乐停住,雷欧握着一支银色短笛从她眼皮子底下伸过来,问道,“会吗?”
威洲锡口笛,艾琳最喜欢的乐器之一。因为母亲的爱好,她当初差一点就舍小提琴而选了管乐。她接过来看,纯银打造的笛身,凸浮着精美的矢车菊图案,吹奏口也是纯银的,这很少见,底部有古威尔斯文的款。她点点头道,“看花纹很古老,是祖传的东西?”
雷欧眉毛抽动,轻轻恩了一声表示肯定。“我母亲从她家族那里继承来的,八年前归我了。”
丁丁忍不住接过手把玩,“生日礼物?”
雷欧答道:“不,是遗产,她去世了。”
丁丁忽然想起当年公爵小姐辛西亚是遇刺身亡的。那桩新闻没有被大肆报道,康维罗公爵的金钱起了相当的作用,因此她对这事只是知道个大概。几次晤面都是恶言相向,她忽视了他也是个普通人,想到他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了,不忍和怜恤油然而生。“对不起,不该提这个。”
“有些事无可挽回,不会因为说的话而有所改变。有总比什么也没留下的好。要不要吹一段?”他脸色平和,象在说别人的事情,冷淡背后藏着复杂的情感挣扎,他一定非常非常想念自己的母亲。
丁丁觉得他必定不想被别人看透心事,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我吹《传奇》中的一段,它是我会的不多几首威尔斯古曲之一,你知道,就是罗洲作曲家根据威尔斯古诗《秋天的眼睛》改编的那首。有些时间没碰它了,疏于练习,可别见笑。”
这时缆车外正是诗中描述差不多的景色,除了时令不对,星光、明月和大海都有了。丁丁站起来,面朝着大海,笛子轻轻地碰到了唇边。锡口笛悠扬地唱起,曲声委婉平和,意境幽远,缓缓拉开了秋日的序幕。随后旋律向上引发,出现了快疾繁节的乐句,眼前依稀可见秀丽景色。忽而在低音区咕鸣,醇厚深沉,郁郁森森;忽而飘出清澈透亮的泛音,如水滴落,沁人心脾;忽而转作委婉动人的揉滑音,一唱三叹,柔肠百转;忽而笛声震动,旋律由慢渐快,由弱渐强,象强烈的脉搏跳动,热烈而深沉,强烈而优美,淋漓尽致地托出整首曲子的高潮。吹到最后两小节,缓缓收住,并在最后一个音符上轻轻推出一个送音,表达的是夜阑人静,余音绕梁。
35 对话
原本说只吹一段的,窗外的景色令人沉醉,不知不觉她竟吹完了整首曲子。雷欧沉默地倾听着,有一会儿转开了视线。偶然捕捉到他眼睛里转瞬即逝的悲怆,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那是一道古老的伤痕,蘸着悲伤和绝望,仿佛要痛彻肺腑。
良久,他开口说话,“这是我听过独一无二的锡口笛版本,以目前这种状态进行演奏,你是完美无暇的。”忽然听见他的赞许之语,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当她望过去,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骄傲嘲讽的神气。“怎么,不适应?非要我批评两句心里才塌实?”
她详装看景,避开他犀利的目光。“我只是……不敢相信我们会有这样的对话。”
他轻笑道,“缆车会以万分之一的机会卡住,我们会象朋友一样交谈,机率差不多,就象这辆破车随时可能再动起来一样。”
象要证明他的推断,头顶上咯吱作响,缆车颠簸了几下,真的动起来,一边动一边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声响,象老掉牙的巫婆唱着奇怪的歌。他们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四面查看,终于发现他们是在倒退而非前进。两人面面相觑,雷欧嘲弄地耸耸肩,“不是我弄的。”
无线电适时传来讯号:“雅典线乘客请注意,非常幸运的,备用电力系统正在恢复供电中,为确保安全,本次缆车将执行逆向操作,驶往最近的停靠点——毗尼莲岛。”
丁丁第一次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当她从缆车上下来眺望大海的时候,忍不住想高呼万岁。
雷欧摇下他的车窗,向她挥手告别。“先走一步,一会见吧。”
获取免费回程票时,她排在他后面。回到戴姆勒精灵的驾驶座位上,她开始琢磨起他的话,跟缆车管理员一打听,才知道岛上只有一家汽车旅馆。沿着海滨大道开了5公里,转进一条石块拼铺的小路,两边是郁郁葱葱的竹林,都用低矮的竹栏围起来,显得幽静清雅,再开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眼前出现一片小小的岛内湖,湖水这边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停车场,湖水那边就是旅馆。白色的一排双层洋房,正门开出两扇水榭,一道木桥连接了湖泊两岸,人只能从桥上走过去。
她泊好车,走进旅馆。柜台后穿着旧制服的男人正在打盹儿,她按一下铃,男人慢吞吞地揉眼睛,爬起来去拿登记簿。他翻了翻登记簿,抬起头睡眼惺忪地道,“抱歉,客满了。”
“怎么可能,请看清楚些,岛上只有一家旅馆,您不会让我露宿街头吧?”光看表情她就觉得他敷衍了事。
男人打个哈欠,指指后墙上的钥匙柜。“自己瞧,有生意难道我不做么。刚才还有个年轻人来问过呢。今晚有流星雨,半个月前旅馆的客房就预定一空,今天是一间空房也没有了。”
她想那年轻人一定雷欧,他比她早一步来到这里,也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这会儿不知窝在哪里呢,真是同病相怜。她看看柜台上方的钟,刚打过八点半。“能打个电话吗?这里手机信号不好。”家里一定着急了,原本说好七点之前就能到家的。
男人把座机推给她,“三分钟一个罗洲币,按物价管理局规定收取的。”三分钟一个罗洲币是规定的最高限额,普遍的费用标准只是这个价格的四分之一,而这里的条件根本没能达到收取最高额度费用的要求。真是无奸不商,可惜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在报告完今天的遭遇之后,她又费尽唇舌向家里人保证目前自己毫发无损,并且会在明天缆车恢复运作后安全抵达曼城。好不容易结束谈话,已经过了二十分钟,她丢给男人二十块钱,浑身酸软坐倒在大堂的沙发里。男人沾着口水刷刷地数钱,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雷欧从过道里走来,相比丁丁的疲于奔命的劳瘁,他看起来红光满面,脚步轻健,完全不象在缆车里关了两个多小时的可怜人。
丁丁往他来的方向探视一眼,“那里有什么?看上去效果很神奇。”
他到她面前停住,“差不多吧,吃了顿不错的晚餐,饱暖思淫欲,酒足饭饱之后的心情果然好。”
她晒然皱起眉头,“成语不是这等用法,拜托你没搞清楚意思就别乱说。”
“哦,弄错了吗?”他有些意外,却没半点羞惭之色,随手一挥。“我只想表达一下刚刚体会到的精神建立在物质之上的感慨而已。算了,我们该考虑实际一点的问题。”
他走到柜台前面,穿旧外套的男人一见他就已经皱紧了双眉毛,看来之前吃过他的苦头。
“我说过没有房间了。”男人冷淡地道。
他打开皮夹,取出两张一百块的放在男人面前。男人顿时两眼放光,“也不是肯定……”
他又加两张。男人快手快脚地收好钱,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张钥匙卡交给他,“您运气真好,先生。旅馆的点心师傍晚去了罗洲大陆女友的住所,明天上午乘10点那一班缆车到达。在那之前请尽情享用您的房间。”他看看丁丁,又看看雷欧,表情暧昧。
丁丁摸摸口袋,自知没这么多钱,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有没有空房间。“没有了,这次是真的。你们可以住一间,虽然我会蒙受一点儿损失。”男人眼睛里闪着失望的神气,好象自己口袋里掉了几百块。
“没关系,我们一起的。”雷欧说这句话的时候,丁丁发现他的一只手到了自己腰上。她正要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的手,他忽然凑到她耳朵边说道,“听我的,让你看场好戏。再说你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他大笑起来,笑容狡猾而魅惑。经过缆车里的那段时间相处,她发觉原来他并不象自己想像的那么恶劣。撤去了敌意和防备,这时四目相对,忽然发觉他的长相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看,一颗心居然怦然。糟糕,她想什么呢,胡思乱想也不挑个时候。
他走在她前面,步频不快,步伐却长。她长吸一口气,想疾步赶上去拒绝他的好意。但是她跑得居然还没他走的快,夜深人静的又不能叫喊,只好努力跟紧在他后面,到了房间门前,她已经是气喘吁吁。他一个转身面朝她,她撞了上去,哎呦一声,鼻子酸痛不已。他甚至连个抱歉的表情都没有,忍着笑把钥匙卡插到房门上,扭开了把手。
36 同伴
屋子里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气味不好,到处弥漫着香水、空气清新剂、清凉油和发蜡的混合味道,还有一种奇怪的气味,闻起来让人很不舒服。雷欧的表情很是尴尬,叫丁丁把四面的窗户打开,自己去收拾了房间里的杂物和垃圾。
床,衣橱,沙发,冰箱,一台电视机,加上几大摞租借来的录象带,还有一个转不开身的卫生间,这就是房间里的所有设备。好在这间房刚好在水榭二楼的一角上,三面都有窗,西窗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原本摆的大概是冷气机外机,现在空荡荡的,墙壁内外都可以看见被拆除的痕迹。窗开得很大,夜晚新鲜的空气涌进来,一下子神清气爽了。凭窗眺望,可见湖面上的优美景色。
丁丁把冰淇淋从便携冰桶里取出来拿到房间的冰箱里储存,吃过雷欧叫人送来的晚餐,伫立在窗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连风钻进毛衣里微微的凉也顾不得了。良久,身后传来习习索索的声音,她转头一看,立刻捂上双眼,“你干什么?”
雷欧正在解衬衫最后一颗扣子,露出大半古铜色坚实的胸膛,在她看来那象堵墙似的。“脱衣服,准备洗澡。”
“衣服不是该到浴室才脱的吗,就算我不在这里,门窗大开地脱衣服也不好吧。”岂有此理,亏他受过高等教育,简直的有辱斯文。
“我怎么知道你会忽然回头看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理论上来说,这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脱衣服,还得小心被人偷看吗?”
“你明明知道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既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就该顾虑到别人的感受吧?”
“我会努力顾虑一下你的感受,在那之前,收起你的好奇心,无论听见什么响声都别回头。”他无赖地将整件衬衫脱下扔在脚下,手落下来开始解腰带。
她吓得赶紧扭头,以背心相对,身后传来洋洋得意的笑声,恨得她牙根痒痒。真不该凭这么一点时间就对他产生好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样骄傲自私的人种,即便成佛也改不了猴精样。听得卫生间水声哗哗,还伴有欢畅得意的歌声,她赌气塞上耳朵,只管看窗外景色。刚才还是悠然的心情,此刻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越想越气,直想揍人。回过来往床铺上一坐,人就变得困乏,干脆在枕头上歪着。躺着躺着,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雷欧浑身冒着热气从浴室出来,拿起床头的干净体恤套上,“怎么了?”
丁丁看他虽然光着上身出来,底下的长裤倒是在浴室里就穿好了的,还算有点记性。“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咱们两个人,可是只有一张床,晚上怎么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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