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伤害了那颗脆弱的心灵,他也才知道那女孩是怎样痴情一片的爱著他,她把一切告诉他,因为不愿欺骗他,她以为他能谅解这件事,能认识她那纯真的心与灵,而他呢?他却送上了五千元“分手费”!他跄踉的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捧住了他那昏昏沉沉的头颅,再看了一遍那张信笺上的字迹,他的心脏紧缩而痛楚,他的喉咙干燥欲裂,他的目光模糊,他的心灵战栗,他看出那纸条中所显示的途径——她将走回地狱里去了。她在绝望之中,天知道她会选择那一条路!他多恨他自己,恨他为什么不早一天想明白,为什么不在昨晚赶来!现在,她在何处?她在何处?
“我要找到你!含烟,我要找到你!”他咬著牙喃喃的说:“那怕你在地狱里,我也要把你找回来!”庭院深深28/59
15
一个月过去了,含烟仍然如石沉大海。柏霈文用尽了一切可以用的方式去找寻,他询问了颜丽丽,他在报上登了寻人启事,他甚至托人去派出所调查户口的登记,但是,含烟像是一个消失在大海中的泡沫,一点踪迹都找寻不出来。
他懊恼往日从没有问过含烟关于她养父母的姓名地址,如今,他失去了一切的线索,报上的寻人启事由小而扩大,连续登了一星期,含烟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柏霈文迅速的消瘦和憔悴了,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终日惶惶然如一只丧家之犬。他在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住,他怕含烟会有电话打到工厂里,但是,在工厂中,他同样一分钟也坐不住,随时随刻,他就会在一种突来的惊惧中惊跳起来,幻想她已经结婚了,嫁给了那个白痴。于是,他会周身打著寒战,全身心都痉挛起来。这一切逃不过柏老太太和高立德的眼光。高立德,这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大陆沦陷后,他只身来台,在大学中念农学院,和柏霈文同学。由于谈得投机,两人竟成莫逆之交。因此,高立德毕业之后,就搬到柏宅来住,柏霈文把整个的茶园,都交给高立德管理。高立德学以致用,再加上他对茶园有兴趣,又肯苦干,竟弄得有声有色,柏家茶能岁收七、八次,都是高立德的功劳。柏霈文为了感激高立德,就算了他股份,每年付与高额的红利。因此,高立德在柏家的地位非常特殊,他是柏霈文的知己、兄弟,及助手。这天晚上,高立德和柏老太太都在客厅中,柏霈文又在室内来来往往的走个不停,最近,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这样走来走去,甚至深夜里,他在卧室中,也这样走个不停,常常一直走到天亮。“霈文,”柏老太太忍不住喊:“你怎么了?”
“哦?”柏霈文站住了,茫然的看了母亲一眼。
“一个小女工,就能把你弄得这样神魂不属吗?”柏老太太盯著他。“哦?妈?”他惊异的说:“你怎么知道——”
“我都知道,”柏老太太点点头。“霈文,我劝你算了吧!她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们这个家庭,她是在吊你胃口,你别上这个女孩的当!”“妈!”柏霈文反抗的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认得她!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
“我不知道?”柏老太太挑了挑眉毛。“这种女孩子我才清楚呢,我劝你别执迷不悟吧!瞧她把你弄成什么样子了!你去照照镜子去,还有几分人样没有?你也真奇怪,千挑万选,多少名门闺秀都看不中意,倒看上了厂里一个女工!”
“人家也是高中毕业呢!”柏霈文大声说。“当女工又怎样呢,多少大人物还是工人出身呢!”
“当然,”柏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这个女工也已经快成为老板娘了!”“别这样说,妈,”柏霈文站在母亲的面前,像一尊石像,脸色苍白,眼光阴郁。“她并不稀奇嫁给我,她已经失踪一个月了。”“她会出现的,”柏老太太安静的说:“她已经下了钓饵,总会来收竿子的。不过,霈文,我告诉你,我不要这样的儿媳妇。”柏霈文僵立在那儿。老太太说完,就自顾自的站起身来,径自走上楼去了。柏霈文仍然站在那儿发愣,直到高立德走到他的面前来,递给他一支燃著了的烟。
“我看你需要一支香烟。”高立德微笑的说。
柏霈文接过了烟,长叹一声,废然的坐进沙发里,把手指深深的插进头发中。高立德也燃起一支烟,坐在柏霈文的对面,他静静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让我帮你拿拿主意。”
柏霈文抬起头来,看了高立德一眼,高立德的眼光是鼓励的。他又叹了口气,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那浓浓的烟雾在两个男人之间弥漫。高立德交叠著腿,样子是闲散而潇洒的,柏霈文紧锁著眉,却是满脸的烦闷和苦恼。
“妈怎么知道含烟的事?”柏霈文问高立德。
“她打电话给赵经理问的。”高立德说。“怎么,真是个女工吗?”“女工!”柏霈文激动的喊著:“如果你看到过这个女工!如果你看过!”高立德微微一笑。“怎会失踪的呢?”他问。
柏霈文垂下了头,他又沉默了,好半天,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高立德也不催促他,只是自顾自的喷著烟雾。过了好久好久,柏霈文才慢吞吞的说: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四个月之前。”他喷出一口烟,注视著那烟雾的扩散,在那缥缥缈缈的烟雾中,他似乎又看到含烟的脸,隐现在那层烟雾里,柔弱、飘逸,而虚幻。他慢慢的叙述出他和含烟的故事,没有保留的,完完全全的。在高立德面前,他没有秘密。叙述完了,他仰靠在沙发里,看著天花板,呆瞪瞪的睁著一对无神的眸子,轻轻的说:
“我愿用整个世界去换取她!整个世界!”
高立德沉思不语,他是个最善于用思想的人。好一会儿,他才忽然说:“你有没有去各舞厅打听一下?”
“舞厅?”柏霈文一怔。
“你看,她原来在舞厅做过,因为想新生,才毅然摆脱舞厅去当女工。可是,你打击了她,粉碎了她的希望,一个在绝望中的女孩子,她既然发现新生不能带给她尊敬和荣誉,甚至不能使爱她的人看得起她,她会怎样呢?”
“怎样呢?”柏霈文的额上沁出了冷汗。
“自暴自弃!所以,她说要‘随波浮沉’,所以,她说要毁灭,要沉沦,因为她已经心灰意冷。现在,她有两个可能性,一个是她已经嫁给那个白痴了,另一个可能性,就是回到舞厅去当舞女,所以,我建议你,不妨到舞厅去找找看!”
柏霈文深深的看著高立德,半晌不言也不语。然后,他就直跳了起来,抓起椅背上搭著的一件夹克,他向屋外就走,高立德惊讶的喊:“你到哪里去?”“舞厅!”“什么舞厅?你一点线索都没有怎么行?”
“我一家家去找!”冲出了屋外,高立德立即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目送柏霈文的车子如箭离弦般驶出去。他扬了扬眉,微微侧了一下头,把双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自言自语的说:“唔,我倒真想见见这个章含烟呢!”
又是三天过去了,柏霈文跑了总有十几家舞厅,但,含烟的踪迹仍然杳不可寻。一来,柏霈文不知含烟在舞厅中所用的名字,二来,他手边又没有含烟的照片,因此,他只有贿赂舞厅大班,把舞女们的照片拿给他看。不过,这样并不科学,因为许多舞女,并没有照片,于是,他常默默的坐在舞厅的角落里,猛抽著香烟,注视著那些舞女,再默默的离去。可是,这天晚上,他终于看到含烟了!
那是个第二、三流的舞厅,嘈杂,凌乱,烟雾腾腾。一个小型乐队,正在奏著喧闹的音乐,狭小的舞池,挤满了一对对的舞客,在跳著竭特巴。含烟就在一个中年人的怀抱中旋转,暗沉沉的灯光下,她耳际和颈项上的耳环项链在迎著灯光闪亮。虽然灯光那样幽暗,虽然舞池中那样拥挤,虽然含烟的打扮已大异往日……但是,柏霈文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他走进舞厅的一刹那就认出来了!他心跳,他晕眩,他震动而战栗,在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他对舞女大班说了几句话,指指在舞池中的含烟,然后,他开出一张支票给舞女大班。那大班惊异的望著他,走开了。他叫了一瓶酒,燃起一支烟,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儿等待著,一面把酒一杯杯的倾入腹中。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暗罩住了他,有个人影遮在他的面前,他慢慢的抬起头来,一件黑丝绒的洋装,裹著一个怯弱纤小的身子,敞开的领口,灵出修长秀气的颈项,那瘦弱的肩膀是苍白而楚楚可怜的,那贴肉的发亮的项链一定冰冻著那细腻的肌肤。他的目光向上扬,和她的眼光接触了。
她似乎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震动,血色迅速的离开了她的面颊和嘴唇,她用手扶著桌子,身子摇摇欲坠。他站起身来,一把扶住了她,然后,他让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用颤抖的手,给她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面前。她端起杯子,很快的把它一口喝干。他坐在她的对面,在一层突然上涌的泪雾中凝视著她。她更瘦了,更憔悴了,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和疲倦,她的眼睛下有著明显的黑圈,长睫毛好无力的扇动著,掩映著一对朦胧而瑟缩的眸子。他咬住了嘴唇,他的心在绞紧,绞得好痛好痛。
“含烟!”他轻唤著,把一只颤抖的手盖在她放在桌上那只纤小的手上。“你让我找得好苦!”
她轻轻的抽出了自己的手来,抬起眉毛,她的眼光是今晚第一次正视他,带著一层薄薄的审判意味,和一份淡淡的冷漠。“你要跳舞吗?先生?”她问,那张小脸显得冷冰冰的。“谢谢你捧我的场!”“含烟!”他喊著,急切中不知该说些什么,含烟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刺痛了他,他慌乱了,紧张了,在慌乱与紧张之余,他五脏六腑都可怕的翻搅痛楚了起来。“含烟,别这样,我来道歉,我来接你出去!”他急急的说,手心被汗所濡湿了。
“接我出去?”她喃喃的说。“对了,你付了带出场的钱,你可以带我出场。”她站起身来,静静的望著他。“现在就走吗?先生?”他看著她,那憔悴的面庞,那疲倦的神色,那冷漠的表情,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客,距离她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陌生人。他的心被撕裂了,被她的神态所撕裂了。他知道了一件事;她不愿再继续那段感情了,他失去了她!他曾把握在手中的,但是,现在,他失去了她!
“怎样呢?”她问:“出去?或者是跳舞?”他咬咬牙,然后,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好,我们先出去再说!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含烟取来了她的风衣,柏霈文帮她披上,揽住她的腰,他们走出了那家舞厅。含烟并没有拒绝他揽住自己,这使他心头萌现出一线希望,从睫毛下凝视著她,他发现她脸上有种无所谓的,不在乎的神情,他重新被刺痛了。庭院深深29/59
“到哪儿去?”她问他。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能到你那儿去坐坐吗?”“可以。”她扬扬眉毛。“只要你高兴。”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往前走著,深秋的风迎面扑来,带著深深的凉意,她有些儿瑟缩,他不自禁的揽紧了她,她也没有抗拒。这是中山北路,转入一条巷子,他们走进了一家公寓,上了二楼,含烟从手提包里取出了钥匙,打开房门。柏霈文置身在一间小而精致的客厅中了,这是一个和以前的小屋完全不能相比的房间,墙上裱著壁纸,屋顶上垂著豪华的吊灯,有唱机,有酒柜,柜中陈列著几十种不同的酒,一套雅致的沙发,落地窗上垂著暗红色的窗帘……柏霈文环室四顾,心中却在隐隐作痛,他看到了一个典型的、欢场女人的房间,而且,他知道,这儿是常有客人来的。
“房间布置得不错。”他言不由衷的说。
“是吗?”她淡淡的问:“租来的房子,连家具和布置一起租的,我没再变过,假如是我自己的房子,我会选用米色和咖啡色布置客厅,白色、金色和黑色布置卧室,再加个红床罩什么的。”她指指沙发:
“请坐吧!”打开了小几上的烟罐,她问:“抽烟吗?”
“不。”“要喝点什么酒吗?”她走到酒柜前面,取出了酒杯,“爱喝什么?白兰地还是威士忌?”
“不,什么都不要。”他有些激动的说,他的眼光紧紧的盯著她。“那么,其他的呢?橘子汁?汽水?可乐?总要喝点东西呀!你为我花了那么多钱,我总应该好好的招待你才对!”她说,故意避开了他的眼光。
他走到她的面前,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他强迫她面对著自己。然后,他深深的望著她的脸,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头发篷乱,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够了!”他哑著嗓子说。“别折磨我了,含烟。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折磨我了吧!”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紧紧的把她揽进怀里,就痛苦的把脸埋进她的衣领中。“你发脾气吧!你打我骂我吧,你对我吼对我叫吧,你告诉我我是最大的傻瓜吧,但是,别这样用冷淡来折磨我!别这样!你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我除了找寻你,什么事都没有做,你给我的惩罚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含烟,你饶了我吧!”
她挣扎著跳了开去,背靠在墙上,她睁著一对大大的眼睛,瞪视著他。她的脸色苍白如死,她的神情瑟缩而迷惘。
“你——你要做什么?先生?”她问,好像他仍然是个陌生人。“我要向你求婚。”他急促的说。“我请求你做我的妻子,我爱你,我要你。”她望著他,脸色更苍白了,一层疲倦的神色浮现在她的眼底,她慢慢的转开了头,垂下了眼睑。
“如果你是在向我求婚,那么,我拒绝了,先生。”她说,声音平淡而无力。“含烟!”他嚷著,冲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恨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不要说得这样决绝,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再考验我一次,请求你,含烟!”“不,”她轻声的说,她的眼睛空空洞洞的看著窗外,脸上一无表情。“你轻视我,你认为我是污秽的,我不能嫁给一个轻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