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脸跟翻书似的,说变就变。大部分时候,顾瑾之根本不知道哪里踩到了他的痛脚。
见他又这样,顾瑾之就偏了头,没再理他。
好半天,听到了朱仲钧冷哼一声。
到了药铺的时候,果然变了天。
黑云压下来,天色微明如昏。
沿街的摊位,正在手忙脚乱收拾东西。
药铺的伙计也将门口熬凉茶的炉子和茶壶拿了进去。
眼瞧着就是暴雨了。
朱仲钧下了马车,转身扶了顾瑾之进来。
药铺里的人不多。看着要变天,看病的人取了药就走,不再多耽误,新的病患也不好冒雨出门。
梢间里,一个身材佝偻的老人家由儿子陪同着。坐在老爷子对面,让老爷子号脉。
老爷子号了半天,开了服开胃健脾的方子。
“老人家,您先去抓药,我跟令郎说句话。”老爷子道,神色挺和气。
那儿子就先将父亲扶出去,再进来问老爷子:“神医,我爹的病怎样了?”
“不必忌口了。老人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吧。”老爷子道。“好好孝顺他,也没多少日子了。”
那汉子表情微扭,脸色浮现了痛色。
他声音哀痛问老爷子:“神医,您还有其他法子吗?倘或难,我把家里三亩田地卖了买药……”
老爷子看着他。半晌才摇摇头。
那汉子脸色阴暗了下去。
他其实也没奢望大夫说他父亲的病有得救,大概早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多问一句,也是添了个希冀。
希冀落空,他有点难受,却也没闹,恭恭敬敬给老爷子行了一礼,这才出去了。
顾瑾之等人走了。放下了软帘,叫了声祖父。
老爷子抬头看到是她,就问:“不是让你从宫里回来,就直接回家歇一日的吗?怎么还跑了来?可是娘娘的胎有了事?”
“没。娘娘的胎很好。是我,有点事想和您说。”顾瑾之坐到了老爷子对面的椅子上,声音微低,“祖父。我今日在宫里,遇着了向公公……”
老爷子眼底有点光芒微闪。
“哦。乾清宫的向梁公公?”老爷子口吻不起波澜,道,“他如今做到了司礼监太监了吧?”
“是。”顾瑾之道,“很是奇怪,他专门从乾清宫绕到景和宫去碰我,却又什么也没说,只问了问咱们家善药堂。我不太明白……”
“当面撒谎,你心里明白着呢!”老爷子笑了起来,语气里并无责怪,反而有点宠溺,“你没有猜错,梁家和向梁有关系……”
顾瑾之看着老爷子,微微咬了下唇,有点欲言又止。
“……。当年向氏父母双亡,七八岁从家乡逃荒出来,挨村讨饭,是梁瑞的父亲救了他。那时候梁父只是个乡里的赤脚大夫。到了向氏十二岁那年,年景不好,饿死了满村的人。梁父得了两个红薯,给梁瑞和向氏吃,他自己吃糠皮。”
老爷子道,“后来糠皮也没得吃,梁父自己吃观音土,把糠皮留给向氏和梁瑞吃,没过几日就死了。当时没钱下葬,正好宫里选内侍。
梁瑞和向氏争着要去,后来是向氏把梁瑞绑在椅子上,他就自己进宫去了。他换了几个钱,叫梁瑞葬了梁父,好好度日,娶个媳妇生娃,要保存梁父的香火,饿死也不能进宫做内侍。不得不说,向氏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进了宫,他就改名就向梁,逢人都要说一说自己当年的事……”
顾瑾之心里戚戚然。
受恩不忘图报,向梁有良心的。
“现在梁瑞的长子,不是过继给了向氏么?”老爷子道。
梁瑞的长子,叫向然,非梁向然……
“祖父,向公公如今是皇上和太后跟前的红人,只怕大伯也要受他掣肘。”顾瑾之道,“咱们何不顺势卖个人情给他,改一改药铺的规矩呢?听闻那梁氏药铺,也是日行一善,跟街坊四邻都亲善……”
顾瑾之并不敢在心里否认梁氏借势逼走其他药铺的可能,也不敢否认当初是梁氏散步顾氏善药堂坑人的谣言……
“咱们做善药堂,‘善’字当头,‘药’在善之后。一开始没人相信咱们,如今一个半月了,咱们的医术人品,人人称赞,哪怕收费,旁人也不会多言什么。”顾瑾之道,“何苦借下大仇呢?”
那个向公公很不简单。
梁氏药铺在这条街,卖廉价药,非常的低调。
其实依着向公公的关系,梁氏药铺弄到宫廷供奉也不难,要一间更好的店面,更是易如反掌。
可梁氏没有。
至少表面上,他们非常低调。
高端浮夸的人不可怕,低调内敛的人。才应该警惕。
听完顾瑾之的话,老爷子却笑了笑,冲她摇摇头:“不必改,我心里有数的。”
顾瑾之心里一顿。
这回,她也不明白老爷子了。
老爷子是个固执的人。可这样再固执下去,顾家就要得罪人的。老爷子虽然固执,却不会给儿孙添累赘的。
他这样反常行事,叫顾瑾之摸不着头脑。
可想到老爷子平常那么信任她,不管她做什么都不多问一句。顾瑾之心里有些惭愧。
她活得年纪,加起来也有老爷子这么多了。
可心境,远不及老爷子。
“是。”顾瑾之道,“那我出去帮忙了……”
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去吧。”对顾瑾之没有再继续劝下去很满意。
——*——*——
太后叫常顺去打听顾氏药铺和向公公有什么关联,小半日的功夫就弄清楚了。
“……向梁的那位兄弟啊?”太后道。“哀家也听人说了几次,说当年梁家的人饿死了,剩下口饭给向梁吃,救了向梁的命。向梁进宫,也是为了弄钱葬梁家的人。这份恩情,大过于天啊……”
这个故事不管用什么形式表达出来,总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从这个故事里。不仅仅看到舍己为人、知恩图报,也看到了正面和阳光、忠诚、感恩。
太后喜欢这个故事,皇帝也喜欢。
所以人家愿意保留这个故事,以鼓励后人懂得奉献。懂得付出……
“梁氏药铺的东家梁瑞,就是当年向公公的那位兄弟。”常顺道,“向公公在先皇和陛下面前得宠十几年,从来没替兄弟讨半分人情。他那兄弟。自己争气,开个小药铺。不仅仅价钱便宜,还经常散药,在西门大街有口皆碑的!”
梁氏的名声,就是向公公的名声。
正是因为这样,皇帝和太后都知道向公公清廉公正,做事又得力,就更加信任他。
“如今像他这样的,难得了……”太后赞道。
“可不是?”常顺道,“可顾家善药堂一开,立马就挤兑得梁氏没了生意。太后您想,顾国公是什么医术,顾小姐又是什么医术,哪一个不能称为神医国手?梁家的药便宜,利润不高,请的坐堂先生不及顾氏的后脚跟。顾氏又全免费,药好,大夫好……梁氏已经两个月没开张了。”
太后听了,好半晌没接话。
顾氏行善,愿意散财解百姓之苦,这是大善!
非缠绵病榻的人,不知道大夫的恩情。
太后上次病了十八个月,她深深能体会一个好大夫的用处,那种恩情用什么东西都感激不了。
顾国公不仅仅免费医术,还免费药材,对于那些被病魔缠身的穷苦人,无疑就是活菩萨!
这种解救,身子正常的人是难以理解的,太后却深有体会。
她若是去反对顾氏的行为,老天爷只怕也看不过眼吧?
可顾氏如此行事,又逼得盘踞十年的梁氏要关门歇业。
向梁在宫里多年,对先帝和现在的皇帝皆忠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太后叹了口气,“顾氏乃是大善,自然不能责令他们的,还应该赏赐鼓励。梁家么……”
太后又是一阵沉默。
和顾氏的大善相比,损失个梁氏实在无足轻重。
偏偏有向梁搁在里头。
要是这样放任下来,岂不是寒了向梁的心?几十年忠心为主,落得这样的下场,恩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谁不心痛?
太后又沉默了片刻,慢慢想着心思。
“常顺,你来……”长达一盏茶功夫的沉思,太后突然喊常顺,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吩咐着什么。
常顺点点头,道了是,转身出了坤宁宫。
第208节坚持
过了三日,梁家的事又没什么动静。
大家都是沉得住气的人,既要利益,也要面子。
顾瑾之脑海中一直盘旋着想,向公公会有什么后招?
梁家对他有恩,他是不会放任不管的。依着他的性格,明说是不可能的。他最多是敲敲边鼓,让顾家有自知之明,别斗得两败俱伤;或者透露给皇帝和太后,让皇帝和太后怜悯他。
他依旧不出声,无欲无求的服侍君主,落得好名声。
果然,到了七月十八,顾瑾之的大伯顾延韬上门来了。
他还带了几个随从。
一进门,他就气势汹汹,道:“下板,今日歇业!”把铺子里的病家都赶了出去。
众人皆微愣。
连老爷子也从梢间出来。
却没人阻拦顾延韬,任由他的人把铺子给清空了,下板关了门。
顾延韬气势汹汹,不情不愿给老爷子行了礼,叫了声爹:“……儿子有事和您老说。”
他想移步到梢间,和老爷子单独说话。
老爷子没什么表情,举步就先进了梢间。
顾瑾之和顾辰之都没开口,兄妹俩往后站了站,尽量不在顾延韬的视线里。
“是你父亲?”林翊问顾辰之,“做阁老的那位大人?”
顾辰之点点头,没有半点荣耀,心里反而突突的,有点紧张。
他父亲行事,利己即可,不顾旁人。
这次到底什么事?
顾瑾之则想到了向梁。
肯定跟向梁有关的。
不过。依着向梁的性格,肯定不会主动告状。就算是他说给顾延韬听的,也是暗示顾延韬罢了。
而顾延韬如今想成为首辅,等着夏首辅致仕。就不敢得罪任何会影响他前途的人。
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太监,有批红的权力,顾延韬更是不敢得罪的。
听到了风声,顾延韬想自己买个人情。倒是可能的。
顾瑾之在梢间门口挪了挪,想听听里头再说什么。
有点听不清,她就干脆站到了门口。
顾辰之错愕。
一时间,他有点犹豫,最终也跟顾瑾之一样,站到门口。
林翊见他们兄妹俩这样光明正大的偷听,很是好玩,不由噗嗤一笑。
“……您有多少私房钱,何不留给儿孙?将来儿孙还对您有个念想!您平白散给这些人。他们谁会记挂您?”顾延韬声音里带着怒意。“您先显摆本事。也不必如此。咱们住的那么紧巴,偏偏做这些散财之事,旁人早笑掉了大牙。您还以为别人夸您呢?”
毫不客气的指责老爷子。
顾瑾之的手,紧了又紧。
顾辰之脸色也不好看。
“我行事。还用向你交代?”老爷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安静说道。
“你当然不用向我交代!”顾延韬咬牙切齿,“你这样行事,谁也交代不了!将来你死了,要不要我们供奉灵位?你不给我添富贵,我也认了。你还给我结仇家!”
话就越说越难听。
语气里连虚伪的恭敬都没了。
顾瑾之掀起软帘,走了进来。
“大伯,大哥就在外头,您就是这样对祖父说话的?”顾瑾之厉声道,“您不敬重祖父,就不怕大哥有样学样,将来也不尊重您?您再出言不逊,我去太后娘娘那里,参您一本不孝!”
顾辰之也跟着进来。
顾瑾之的话,让场面有点静。
顾延韬原本盛怒的脸,更加变了色。
老爷子却眼底含笑。
“爹……”顾辰之也想劝一句,可见顾延韬脸通红,眼睛都要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气急败坏的,他就不敢多说了,话又咽了回去。
而顾延韬,被顾瑾之气得打颤。
可最终,顾瑾之的威胁还是起了作用。
顾延韬是怕太后的,而顾瑾之是太后的宝贝。
“爹,儿子说话不当,您别见怪。”顾延韬忍着滔天怒意,卑躬屈膝给老爷子作揖赔罪。
老爷子又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儿子旁的不求,只求您别顽固了。”顾延韬道,“这药铺没什么意思,您有钱的话,留点给孩子们。真要问诊授艺,收便宜点,至少旁人不用闲话。”
“药铺的事,你不用过问……”老爷子道,“我心里有数。”
顾延韬的气又上来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也直接明了说了:这世上有些人能得罪,有些人不能得罪。您将来撒手不管,我们还要活着……您就算去了,难道不怕被人刨了祖坟,泉下不安?”顾延韬声音又严厉起来。
“我所行之事,正是怕将来有一日,被人刨了祖坟,泉下不安。”老爷子道,“如今,你顾好你自己,我顾好我这里。将来我也不指望你们送葬。用卷破草席,将我埋在祖坟里就足够了。你也不用怨恨我。我的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与你们无关的……”
顾延韬的脸几乎扭曲了。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他永远不明白这老头这辈子到底想什么!
“活该你这一辈子窝囊!”顾延韬最后怒骂了一声,甩袖而去。
顾辰之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不知道是该去追父亲安慰几句,还是该留下来安慰被儿子骂的祖父……
一时间,居然有点心酸。
从他记事起,父亲常对祖父有怨言,可祖父从来没还击一句。
“今日歇一天吧。”老爷子笑笑,若无其事,“这些日子大家也都累着了……”
依旧是最平常的语气。丝毫不受影响。
顾瑾之道是,出去告诉了众人。
里头的争吵,林翊和司笺等人也听闻了。
大家没说话,默默散了。
在后院练剑的朱仲钧也赶了来。
他心想:父子不同心。因为性格不同、观念不同最后成仇,他太了解这种感觉了……
他看了眼顾瑾之,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寥作安慰。最终又回到后院去练剑。
林翊就出了门,准备去街上走走,不好待在铺子里,怕东家因为他个外人而尴尬。
顾辰之满心的话,最终也无从开口,拿了老爷子整理好的医案,回房温习功课去了。
顾瑾之就问老爷子:“咱们铺子斜对面,有家茶馆。有个说书的先生,好牙口。嬉笑怒骂颇有意思。茶也好。茶点也好。祖父要不要去坐坐?”
自从来到这里,老爷子很少到街上逛。
倒是顾瑾之和朱仲钧,前些日子空闲。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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