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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宫旁的树林中,清风阵阵,鸟鸣声声,抬头望去,绿树飞檐相谐成画。
长长的石阶从一个小坡上延伸下来,阳光透过树荫洒在阶上,映得洁白如玉。我用袖子轻轻拂了拂,在阶上坐下。
想起不久前来到醴宫,自己何等惴惴,不料只那么两三个时辰不到,一切竟戏剧性地拐了个弯。我苦笑,算是解决了吗?枉自己费尽心思,结果还得用一个婚姻来逃避另一个婚姻……
才在那帐中,王姒一脸冰霜,说累了,想下去歇息。不等众人行礼完毕便起了身,携我一路回到醴宫。
我以为王姒此时必然怒火中烧,说不定会拿我质问上一两个时辰,心中准备了长篇的应答方案。不想,她到了醴宫,却只在堂上坐着,望向殿外的树林,一语不发。良久,她说困了,想到室中小睡片刻,由世妇搀着往堂后走去。
整个过程,她没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步伐慢悠悠的,看上去竟觉得有些苍老。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今天,姬舆将我掠到马上那一刻起,不,长远地说,应该是周王开始与王姒有隙的那一刻起,她的计划便注定是成不了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不过,她输得并不算彻底,因为姒氏最终还是要与姬舆联姻了,有失有得,心里平不平衡就要靠自己调节。
而让我始终捉摸不准的是周王,他行事总是那么出乎意料。我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他会那么干脆地答应姬舆呢?
我将目光投向道旁一片□的青苔,上面,光斑疏离,一队蚂蚁忙忙碌碌地往上走,似乎正在搬运着家当。记得以前书上说,蚂蚁搬家是因为要下雨了。我看看天,枝叶的间隙中,蓝天依旧,似乎不会变。
再朝那青苔上看去,却见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照。我望向身后,夕阳的余晖自坡上斜照下来,灿灿地透过青翠的枝叶,那满天碎金之中,姬舆正站在不远的阶上,默默地看着我。
我讶然,刚才自顾着神游,竟丝毫未觉察他的到来。
再度相见,心绪不复之前的激烈,两人静静相视,没有言语,四周只余高高低低的鸟鸣和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
片刻,我淡淡一笑,将身体向旁边让了让,示意地用手拍拍阶面。
姬舆似乎踌躇了会,迈步下阶,走到我旁边,与我并排坐在阶上。
一侧的光线瞬间暗下,我看着姬舆,虽然和他算是熟悉了,但从现在这个角度观察却还是头一回。平平视去,他肩膀比我的要高出许多,稍稍抬眼,他完美的下颚和线条流利的脖颈落入视线。再往上,如羽长睫下,星眸此刻宁静得如一泓清水,澹然注视着前方。
我微微一怔,什么时候开始,姬舆的样子,不再高傲得难以接近,而变得如现在一般可以平和相处?或者,他本没有变,变的只是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好像发现了我的注视,姬舆回过头来。
我笑了笑,问他:“虎臣何时来的?“
姬舆看着我,目光柔和,道:“刚来不久,见公女正凝神独处,未敢打扰。”
我莞尔,指指青苔,对他说:“有书云,蚁群徙乃将雨之兆,姮方才一直琢磨,不知虎臣可信?”
姬舆看向青苔,眸中微有讶色,唇边却渐渐噙起一抹笑意。他也朝天上望了望,对我道:“今日晴好,似不会有雨,书中可曾说这是几日之兆?”
我笑起来,轻声道:“姮也不知,许是日久忘了。”
姬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夕阳蘸在了他的颊边,微微染上了一层落霞的颜色。
那目光中包含着某种深切的东西,灼灼摄人,似乎空气也变得温热起来。我望着他,笑容渐渐凝在脸上,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又是一阵默然。
“今日午时太子来醴宫,可是虎臣之意?”过了一会,我问。
“然。”姬舆停了停,又道:“舆托太子到醴宫中寻公女,若半个时辰内引得公女往教场中观射,下月便亲自教其射御。”
“哦?”我想起当时状况,从王后宫到醴宫老长一段路,还要限时将我领到教场,不禁觉得好笑,怪不得太子瑕要骑驹。
“公女。”
“嗯?”
“今日之事,舆未曾事先告知,多有唐突之处,公女若心中有气,舆愿领责罚。”
我止住笑意,诧异地望向姬舆。
只见他定定地看着我,脸上红晕彤彤,双眸熠熠:“然,舆绝不后悔。”
我注视着姬舆,没有开口,只觉胸中,心笃笃地在跳。
稍顷,我往袖中探去,摸出一方旧绢帕,上面,嫣红的桃花隐约可见。我看了看,对他说:“虎臣,姮思考多日,这绢帕既伴随虎臣多年,当送与虎臣。”说着,将它递给姬舆。
姬舆眸光倏地变得黯淡,嘴唇微微抿起。
我拉过他的手,将绢帕放到他手里。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虎臣,姮乃平凡之人,无可担保太多,然,将来为君之妇,定当努力持家。如今你我婚约未定,虎臣将此帕收下,六礼之前,若虎臣心意有改,只消还之与姮,婚事自会撤去,绝无拖累。”
挚任
话音散去,只余林间归鸟声声的鸣啼和自己扑扑的心跳。
姬舆一瞬不眨地凝视着我,没有说话,黝黝的目中却焕然明亮。两人离得很近,我看到他的长睫在金黄的晖光中微颤,深深的红霞顷刻间染满全脸。
片刻,只见他垂目看向手中的绢帕,动作利落地接过,纳入怀中,道:“如公女所愿,舆今日收下此帕,只是;”他抬眼看着我,目光炯炯 :“公女既已将它送我,便此生此世都是我的,无论何人皆不能拿走!”
星眸中浮动着璀璨的光华,却又似深沉无底,将夕阳的灿灿余晖也拢了去。我望着他,竟有些失神。
突然,眼前姬舆的身形一展,我不及出声便跌入他的怀中。
脑中的思想顿时停滞,口鼻间刹那被温热的男子气息所填满。
姬舆紧紧地抱着我,双臂坚实,我丝毫动弹不得。心登时蹦得飞快,胸口外,一个陌生的心跳同样热烈,声音却雄浑得多,顿挫有力,与我交相应和。额头贴在他的颈间,只觉那肌肤滚烫炙人;他的呼吸在耳边起伏,粗重而急促。
“……无论何人皆不能拿走!”脑海中,他刚才的话语仍有余响,盘桓不止。
“叮!”
忽然,阶上传来清脆的玉器撞击之声。
我一惊,挣开姬舆的怀抱。
两人分开,仍然微喘着,四目相对,灼灼如电。周围熏热阵阵,脸上血液胀起,火辣辣的如烧着了一般。
我生生地移开视线,朝阶上看去,却见系着凤形佩的绦绳从腰上松开了,跌落到了石阶上。
心突了一下,忙俯身将它拾起拭净,仔细检查。反复地看,凤形佩没有一丝裂纹,依旧完好如初。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此佩可是鬼方之物?”姬舆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
我看向他,点头,道:“然也,虎臣识得?”
姬舆双眸无波,淡淡地说:“舆见惯了晋侯随身的龙形佩,自然识得。”
摩挲的手指微微一滞,我回头看着凤形佩,没有抬眼,道:“此佩乃姮君父所赠,据说可趋吉辟恶,母亲曾叮嘱不得离身。”
姬舆那边沉默片刻,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望去,只见他正将腰上一条系佩的丝绦拆开,又在腕上解下玉韘,把丝绦从中串起,两端打上结。
接着,他看向我,将玉韘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讶然。
姬舆注视着我,温声道:“此韘乃舆自幼所佩,多次携它征战,历经干戈无数,最是辟恶。公女也将它戴着,勿要离身。”
他的脸上充满了期待,目光却执着得不容抗拒。
我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姬舆面色舒缓下来,手却仍然留在我脖子边的丝绦上,没有放开,手指在丝绦缓缓滑动。熏风拂来,丝丝的热气在我颊边萦绕。
“姮……”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而柔和:“你我今后不再称公女虎臣,以名相唤可好?”
我抬眼,正对上那双光采潋潋的幽瞳,此刻,自己的模样深映其中,过了一会,慢慢放大……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慌乱,我逃避地偏过头去,道:“便如虎臣所愿。”
那手依旧没有放开。
“虎臣?”姬舆低低地重复。
“舆。”我忙补充道。
他的手终于松开,蓦地,我心中一块大石也安然落地。
透一口气,我定了定心,回头望去。斜照下,姬舆的脸如晚霞般通红,却洋溢着笑容,如晖光般灿然。星眸中热切仍存,深深地凝视着我。
“嗯……该回去了。”我不大自然,看向一旁的树林,有点嗫嚅地说。
“回去?”姬舆微讶,望了望夕阳,道:“虽申时已过,但今日会射,必日暮后方得用膳,何须如此着急?”
我说:“太后正在醴宫歇息,或许即将醒来。”
姬舆看着我,没有再说什么。
我瞥瞥他,当他默许,面带淡笑地说:“姮告辞。”施下一礼,便要离去。
“姮,”姬舆叫住我,似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明日午后,再到这苑中来可好?”
心咯噔了一下,我面露难色:“太后……”
“太后处我自有办法。”姬舆很快地接道。
我哑然,片刻,微微颔首,轻声道:“好。”
姬舆再度微笑,目光熠熠。
我瞅了他一眼,转身沿着原路返回。过了一段,不禁回头望去,却见姬舆仍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这边。没多久,小道拐了个弯,那身影消失在树丛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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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我身心俱是一阵放松。
刚才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我将手背触在颊上,仍是热热地发烫。想起之前,自己准备好了回答,何等的镇定,不料,竟还是被姬舆惹得面红耳热,险些乱了方寸。那离开时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很……
我不禁迷惑,自己对姬舆到底感觉如何?喜欢他吗?也许,至少不讨厌,其中还掺着感激和歉然。自己方才的举止的确有些慌乱,可在那样的人面前,谁又能做到岿然不动?
而姬舆到底又是个怎样的人?高不可攀吗?偏偏有时又平易近人;冷静内敛吗?偏偏又是告白又是抢婚,表现得热情不羁;忠直单纯吗?偏偏有时又觉得他的心思深沉精细……我苦笑,对于这个未来的夫君,自己好像不怎么了解,想起明天还要和他见面,心里竟隐隐的有些怯场。
胸前,姬舆的玉韘静静的坠在丝绦上,通体碧绿光润,夔纹栩栩如生,勾弦处已经快磨透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地为自己壮胆。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已经是这样了,说不定还真的要过一辈子……
回到醴宫的堂上,王姒仍在室中没有起身,挚任却来了。
“夫人。”我行礼。
“公女请起。”挚任和气地说。
她看看我,笑道:“公女等许久了吧?我算着时辰到此,竟也未见着太后。”
我微笑:“太后刚刚睡下,姮也不过在宫外走走。”
挚任点了点头,看了看宫外,又转向我,笑意盈盈:“孟夏暮色乃醴宫一景,我许久不曾来,公女可愿陪老妇同往观之?”
我看看四周冷清的殿堂,应承道:“诺。”
挚任微笑,和我一道往廊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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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宫的庑廊在林苑中延伸,水池花树,初夏景致别有一番意趣。挚任缓缓地走在前面,望着廊外,似乎在专心赏景。
不久,她回过头来,微微笑了笑,道:“公女来王畿月余,国中可有来书?”
我答道:“来过一回。”
“哦?”挚任莞尔,又问:“不知公女母亲身体可安好?”
我说:“信中说母亲身体无大碍。”
挚任颔首:“如此便好。她劳累多年,也比不得年轻时了。”
语气中像是有意提起什么。年轻时?我好奇地看着挚任,她年轻时认得母亲吗?
挚任面含浅笑地看看我,仍然往前,边走边说:“公女不必惊讶。我幼时,康叔曾与吾君父同朝共事,相交甚密,我与公女母亲从小相识。”
我了然。母亲也曾和我提过,康叔在朝中一向担任有职务,她出嫁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镐京的家宅中度过的。挚任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和母亲年纪相仿,两人成为闺中之友也没什么奇怪。
挚任轻笑出声,略带感慨道:“一晃过去了几十年,如今,我二人子女结亲,她最幼的女儿也已到了及笄之年。”说着,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双目微光闪烁:“我闻今日教场上多有意外,公女得虎臣为良人,可谓幸矣。”
心微微一顿,挚任不愧是在王宫中生活多年的人,虽然并未在场,该知道的却是一点不落。我垂眸笑笑,没有出声,等着她说下去。
“只可惜,”挚任道:“终是未遂汝母心意。”
话音不大,传到耳朵里却觉得刺响。我猛地抬起眼,挚任注视着我,仍是一脸笑意。阵风吹过,苑中树木沙沙作响。
我看着她:“夫人此话何解?”
廊下,一丛月季开得正盛,芬芳四溢。挚任勾勾唇角,没有答话,弯腰折下一朵月季,慢慢剥去小刺。
过了会,她看向我,花枝在指间轻转:“公女可记得两年前与太后初见?彼时,太后自成周归来,兴致甚好,同我说起公女,称赞不已。”她似笑非笑:“公女可知为何?”
我平静地说:“但请夫人指点。”
挚任悠然看着手中的花:“天子素喜美人,即位以来,各地贡女不拒,后宫中除王后众媵,众女不下二十,姒姓之人也有好些。”
我暗暗吃了一惊,周王的妃子中竟有王姒的人吗?
挚任继续道:“然,天子与先王甚似,恩泽均分,平日也从无偏爱,是以后宫安定,王后也稳稳掌权。”她望着廊外,将花轻嗅,话锋一转:“那时,也是在这醴宫之中,太后问我可记得东娄公季女,我说自然记得,当年往贺之使者曾言此女甚得东娄公欢心,取名曰姮。太后神色间尽是喜色,说她在成周见到公女,小小年纪却生得稀世美貌,将来必可艳绝后宫。”说着,她看了看我,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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