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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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阙-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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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脸色微变。

“姮!”觪皱眉,将我拉到一旁,低声责道:“大战在即,何出此不利之言!”

我刚要反驳,突然,邑外又响起了夷人的鼓声,像白天一样,一声一声沉沉地响,夷人和着节奏呼喝,点点火光随着声浪汇集,开始向正门涌去。

众人皆是一惊,便要往城门。我大声地对他们说:“姮有一策,可拖住夷人攻势。”

邑君顿住,回头看我:“公女请讲。”

我走到他面前,问:“不知邑外夷人多来自何部?”

邑君说:“大多来自故蒲姑及奄诸部。”

我又问:“城中有粮多少?”

邑君一讶,说:“历年积累,存下三十余石。”

觪疑惑地看我:“姮莫非要将邑中之粮交与夷众?”

我点头:“正是。夷人此来,不过以为邑中有大批粮草,邑君可遣使者告知夷人,说天子确在邑中存粮,邑君不欲流血相争,愿全数交出。”

“这如何使得?”邑君诧然:“我等往何处拿出这许多粮草?”

我笑了笑:“无妨。邑君只使人去见蒲姑或奄其中之一,说将天子之粮全交与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

燮却看着我,深邃的目光微微闪动:“以粮为饵,以夷制夷?”

“正是。”我说:“若要为信,则让使者带去二十石足矣。”

觪沉吟片刻,道:“如此一来,夷人生隙,即使不起内讧也要所争执,势必拖延时辰,而我等则养精蓄锐,等候援师。”

虢子点头,拊掌道:“妙哉!”

邑君了然,思考了一会,颔首道:“便如公女所言。只是,”他眉头锁起:“使者甚为紧要,非沉着机智之人,人选须慎重商权。”

“无须劳烦。”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我望去,只见说话的是燮,他看着我,双眸在火焰的映照中扑闪:“此事我去便可。”

乡人把城门后面的木头一根根卸下,放到一旁。门后,驷马拉着戎车,静静等待。燮站在车上,衣冠俨然,车左车右分立两旁,手执武器,身形稳健如山。

我定定地看着燮,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似乎无所畏惧。我考虑这计策的时候,曾想过其中的凶险,使者一不小心就会送命。没想到,最后竟是燮来担当。

邑君等人上前送行,燮与他们相答,目光一转,忽然落到了我这里。

我与他对视着,稍顷,迈步走到他车前。

燮注视着我,目光清亮。

我看着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到了嘴边却什么也组织不起来,只有惴惴的心跳。我轻轻吸一口气,牵起嘴角笑了笑:“如遇不顺,安全回来要紧。”

燮微微一愣,片刻,浮起微笑,平静地说:“好。”

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发出低哑的声音,有风从邑外灌进来,带着些火熏的味道。

御人扬鞭一响,戎车向前驰去,后面跟着牛拉的粮车,几十名徙兵整齐地奔跑在旁边护卫。

待他们离开,乡人重又将门阖起,顶上木头。我怔忡片刻,转身向城头奔去,一直冲到城墙边上,紧盯着那开向东夷人的队伍。

心从未悬得像现在这样高,感觉好像下一刻就会摔得碎裂。

脑海中不断地设想东夷人那边将出现的场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分析,东夷人想要的是粮食,燮带去的消息正好成全了他们,所以他不会有事……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胸中满是懊悔,沮丧地自责,为什么要出那样的主意?为什么不阻止他……

一只手落在肩上,觪看着我,安慰道:“姮,这些事晋侯经历多了,无须担心。”

我默然,点点头,继续将目光追逐那抹身影,任着心不停地地突撞,一言不发。

觪的预见总是对的。

半个时辰不到,燮回来了,粮车上空空如也。邑君及众人大喜,围上前向他揖礼:“国君辛劳!”

“幸不辱命。”燮淡笑着从戎车上下来。

我快步地走近前去,睁大眼睛地看,只见他身上毫发无伤,顷刻间,心终于松下来。自己刚才的刚才的担忧已经上升到了恐惧,现在才敢思考,如果燮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会怎么样……长长地舒下一口气,我禁不住笑意盈盈。

燮与众人见过礼,将眼睛朝旁边扫了扫,看到我,一顿。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温和,唇边噙起深深的笑容。

我望着他,却是一怔。

分手之后,他第一次这般对我笑。正如那时在雒水边,明月浅照,呢喃如柔风般萦绕在耳边……经历了一番曲折的心路,如今再见,只觉熟悉依旧,仍然像月华般美好……

城墙上邑宰来报,东夷人往回撤去了。众人一听,又是大喜。

“此番若得脱、脱险,当为国君及公、公女之功!”虢子笑道。

“正是。”邑君赞道:“晋侯为武王之孙、齐侯之婿,而公女为大禹之后、梓伯之妇,皆当世之嘉人也!”

笑意在脸上微微凝住。

众人在旁边说着笑着,“齐侯之婿”,“梓伯之妇”,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只觉响亮得异常。朝燮看去,他也看着我,脸上仍在淡笑,眼眸却似深沉无底。

我垂下眼帘,道:“晋侯才智出众,姮不敢居功。”

燮没有说话。

“公女过谦。”好一会,只听他淡淡地说道。

惊变(下)

东夷人退回之后,再也没有听到他们击鼓呼喝,却吵吵嚷嚷的,似乎热闹得很。

计策奏效,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边继续密切地监视东夷人动向,一边安排邑中众人轮换休息。

然而,事情也并没有就这样轻松地过去。

将要天亮的时候,我在瞌睡中被人叫醒,说是东夷人开始攻城了。

我一惊,忙跑去看。

邑中已是纷乱一片,询问之下,我得知,周边的乡邑派了乡人来救援,东夷人再次被惊动,于是不再拖后,立即开始了攻城。

城头上,只见箭矢如蝗,雨点般地砸下,东夷人朝城墙涌来,喧嚣声震天。在箭雨的掩护下,他们将长长的木杆架到城头,不断地向上攀爬;又有许多人抬着粗重的树干,猛力地撞击城门,想把它捶开。

城墙上的兵士举着简易的盾牌,一次次地把架上来的木杆掀翻,与爬上来的东夷人拼杀。城门处,乡人们将所有的农具都集中了起来,死死地抵在门上。为了得到木材,人们甚至将房顶也拆了下来,到处只剩光秃秃的墙。

有人来援,邑中的民众也是士气高涨。

所有的人都发动了起来,乡人中能下地做活的男子,都去了守城墙;剩下的老弱妇孺也帮着分担修补武器、传递消息等杂务,还有人顶着草垛到城墙边拾取夷人射来的箭矢;甚至卫佼和宅中的夫人侍婢们也没闲着,被我动员了去照看伤者。

除了粮食,东夷人的准备相当充足,人一拨一拨地换着攻城,不知疲倦一般。滨邑的城墙尚算结实,乡人和兵士人数虽少,但凭着城墙死守,又加上邑外来援的乡人不断袭击,东夷人的力量被分散了些,他们攻势虽猛,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得到进展。

双方相持间,天不觉已经大亮,太阳渐渐升上了天空。

拼杀了两个时辰,邑外夷人的呼喝声还是一阵一阵的,丝毫没有减弱。

城墙上扶下来的伤员越来越多,包扎止血的布条也快用尽了。我看着草棚下满满的人,心中的担忧不断加剧,只盼援师快点到来。

旁边有人“啊”地叫了一声,我看去,只见卫佼蹲在地上在给一名头部受伤的乡人包扎,大概碰到了伤口,乡人痛呼出声。

卫佼忙停住,一脸歉意,对他说:“可是很疼?”

乡人脸上通红,小声说:“无事,有劳夫人。”

卫佼颔首,小心翼翼地给他包好,站起身。她遇到我的目光,愣了一下。

我走过去,看着她笑了笑:“佼可累了?”忙了许久,她手上和袖边被血渍弄脏了,鬓边的头发也稍有些凌乱。

卫佼微笑:“并不十分累。”说着,她望向天空,眉间浮起一丝忧色:“已是巳时了。”

“嗯。”我答应了一声。停了一会,我看看她,说:“援师很快就要来了。”

“然也。”卫佼牵起嘴角。

也许是心里都什么明白,话音落下,两人谁也没有开口。

我看向城头,热力融融的日头下,叫喊声仍盛,不断有箭矢在空中落下来,砸在头顶厚厚的茅草上。东夷人进攻之后,觪和燮便去了城墙上指挥,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姮可是担心太子?”过了一会,卫佼问道。我回头,只见她目光关切地看着我。

“嗯。”我说。

卫佼抿抿唇,轻声说:“太子是好人,又英武沉着,必无事。”

我一愣,道:“佼这么想?”

卫佼点头:“然。”

我笑笑,没有说话。要是觪听到,不知他感想如何……

突然,外面“轰”地传来一声巨响。

我和卫佼一惊,棚下众人面面相觑。

没多久,又是一声,像是什么又重又实地撞在一起。草棚似乎也微震了震,不远处,城墙上有夯土“哗”地掉落下来,邑君最小的儿子吓得在侍姆的怀中“哇”地大哭。

“城门!城门!”有人大声地叫喊。

我大惊,随众人去看,只见城门处,几十个人奋力地抵着,外面,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一下一下地猛叩。已经残破不堪的城门被撞得摇摇欲坠,连带着上面的土也纷纷落下,城头好像随时会崩塌下来。

人们死死地守住,甚至不少妇女也赶了来,齐力抵挡。

我奔上城头,顶着草垛往下面望去,顿时惊呆。

城门前,一段约两人才能合抱的巨木,由近百夷人抬着,吆喝着,往城门上撞,一下一下,城墙在脚底轻颤。

“当心!”身旁猛地一声大喝,未及反应,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拉到雉堞下。

我惊魂未定,只见刚才站着的地方,一支石矢钉在地上,尾羽犹自颤动。

身旁,燮坐在地上,微喘着气,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臂膀,脸色铁青:“为何来此?!”

我刚要开口,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兴奋地高声喊起来:“援师!”

我和燮皆是一怔,赶紧从地上起来。

日光灼灼,从垛口望去,道路的尽头,十余乘兵车正驰来,后面,尘土漫起,跟着长长的徙兵队伍,干戈密密麻麻。

城墙上的人都欢呼起来。

邑外,东夷人一阵忙乱,他们停止了进攻,鼓声大作,掉转矛头,对向车兵的方向。

队伍快速地前来,临到阵前时,领头车上一声鼓响,车兵忽然分作几队,往不同的方向冲入夷人之中。

我望着眼前的战场,眼睛一瞬不离。

主车上,鼓声厚实宏亮,几队车兵在它的指挥下,不断地变换,左冲右突,将东夷人的阵列分割开来。

东夷人似乎一下乱了套,金石铮铮相撞,兵车所过之处,哀号遍起,血色一片。

冲杀一阵之后,东夷人再也抵抗不住,鼓声停息,纷纷丢下武器向后奔逃。

喊杀声起,原野那边,几百乡人挡住了去路,主车上鼓声大作,徙兵们也赶了上去,东夷人哭喊着,到处是伏地乞降的人。

眼见得胜已是定局,邑内的人们欢声雷动。留下清理战场的人,几队车兵重新又汇集作一处,在主车的引领下朝邑中开来。城门被缓缓打开,乡人和兵士们把东夷人留下的巨木搬走,让出道路。

我看向主车上那几人。御者身后,甲首持弓,参乘执戈,一人白衣皮弁,身形挺拔颀长,傲然地站在他们之间。

尘雾在阳光下渐渐散去,待那人的轮廓在眼前清晰起来,我愣住——那是姬舆。不敢相信地眨眨眼睛,再看,姬舆的面容更加真切地映入眼帘。

我睁大眼睛,他不是在成周吗?怎么会站在虢国的兵车上?

转头,不期然地对上燮的眼睛,他注视着我,目光中似有情绪,却一语不发。

我怔住。

人们高兴地到城下去迎接援师,纷纷从我们身旁跑过。

燮的手仍然握在我的臂上,他看了看,缓缓松开。

“下去看吧。”他说。

我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刚转身要走,脚下像是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磬响。我低头看去,却见丘给我装玉的小口袋不知什么时候跌了出来,正在脚下。

我忙将它拾起,拍干净,打开检查一遍,发现玉韘和别的小玩意都在,却独独不见了凤形佩。再往地上看去,我愣了愣,燮正弯腰从走道上捡起一个小小的包裹,表面被人踩得脏兮兮的,正是凤形佩。

心中一惊,我把它拿过来,小心地打开。

绢帕中,莹玉洁白,凤形佩光泽华美,已经断作了两半。

我呆呆地看着掌中的碎片,一动不动。

一双手伸过来,修长的手指将两片玉轻轻拿起,燮看着凤形佩,将它拼合。凤形佩似乎又便成了一个整体,看不到一丝裂缝,两半玉色却各不相同,似在隐隐地提示着断口的存在。

燮的手松开,凤形佩重又分为两半。

一切都过往不复。

眼睛麻麻地酸涩,我抬头望着燮,他的双眸深邃,嘴唇紧抿着。那面容忽而模糊起来,只余眉间的一抹痛色沉入心间。

“姮!”觪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去,觪向我快步走来。

见到燮,他愣了愣,见礼道:“晋侯。”

“太子。”燮还礼。

“姮,”他看向我,说:“随为兄到城下。”语气中不掩兴奋。

我望向燮,他神色已经回复镇定,默默地注视着我。

“叨扰晋侯。” 觪向燮略一欠身,拉着我向后走,步子极快,我踉跄了几下。

走下阶梯时,我向后望去,那抹身影仍定定地站在原处,突然,台阶一挡,消失不见了。

河伯

城下,邑中的人聚集在道路两旁,翘首望着前来的队伍,兴奋地议论不已。

觪拉着我走到人群前面,和邑君等人站在一起。

驷马拉着兵车辚辚地走来,在城门下停住。邑君快步上前,向主车深深一礼,高声道:“虎臣亲自前来,敝邑幸哉!”

姬舆从车上下来,还礼道:“邑君。”礼毕,他抬起头,目光在周围略略一扫,看到觪身边的我,停住,眉头似乎瞬间展开了许多。

我望着他,站着没有动。

觪和虢子也上前,姬舆移开目光,与他们见礼。

“我等接到符信即星夜来援,于岔口遇到虎臣,又在野中遇到众乡人,遂商定下方略,虎臣在前为帅,引我等拼杀。”一名虢国大夫向虢子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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