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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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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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原谅,宽恕了我.…:”老头低下头来。 
  “你宽恕了吗?你整人的时候那麽狠,你整群众的时候暴跳如雷,人写了检查你还不放过!指示你下属的支部,说把材料得钉死,不能让他们再翻过来,这话你说过没有? 
  “说—.说过没有,”又有人大声喝道。— 
  “说过,说过,我有错误。”这同叛党相比都是小问题,老头连忙承认。 
  “岂止是错误?说得好轻松!你逼得人跳楼占口杀—.”有人拍桌子了。 
  “那…!不是我,是执行上的问题——” 
  “正是你的指示,你亲自指示,要把历史问题同现实表现联系起来,追查清楚,说没说过—.”这哥们还揪住不放。——、—— 
  “说过,说过,”老头乖巧了。 
  “谁反党?叛党的正是你!把这统统写下来!”这哥们又厉声喝道。 
  “怎麽写?”老头问,一副可怜相。 
  “这也需要秘书?”另一哥们嘲弄道。 


  有人笑了,众人七嘴八舌,像逮到了一条大鱼,兴奋得不行。老头稍稍抬起头,面色发青,遢邋的下嘴唇煞白,显禁禁说: 
  “我…我有、心脏病……可不可以喝口水一.” 
  他推过去桌上的一杯凉水,老头从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手颤颤的倒出一颗药片,喝了口水,吞下了。 
  这老家伙年纪比他父亲大得多,他想别当场心脏病发作弄出人命,便说: 
  “坐下,把水喝完,不行的话,可以在沙发上躺下。” 
  老头不敢朝坐了人的沙发那边去,可怜巴巴望著他。他一转念,作了个决定: 
  “听著,明天一早交份自首叛党经验的详细材料来,怎麽被捕的,怎么出狱的,证明人是谁?在狱中又作了哪些交代,统统写清楚。” 
  “嘿,嘿。”老家伙连忙弯腰点头。 
  “你可以走了。” 
  老头一出门,正在兴头上的哥们便都冲他来了。 
  “有这麽份材料他还跑得了?无产阶级专政天网恢恢!别让这老东西、心肌梗死在大家面前。”他油嘴滑舌,也一样恶毒。 
  “他要回去由自杀了呢?”有人问。 
  “量他还没这勇气,要不怕死,当年也就不会自首。明儿准把认罪主三父出来,你们信不信?” 
  说得众哥们哑口无言口。他由衷讨厌开口闭口都是党的这老家伙,所以动了恻隐之心,也是在他泯灭了对革命的迷信,了结了那纯净无瑕的新人和那堂而皇之的革命制造出来的神话之後。老家伙隐瞒了自首的事,把以前的笔名当成真名用,躲过了历次审查,这许多年过得想必也、心惊胆战,他想。 
  不可以改变信仰,上了党的这船就得一辈子跟到底?就不可以不做党的臣民一.要就没有信仰呢?就跳出这非此即波的硬性选择,你就没有主义,还能不能苟活?你母亲把你生下来的时候并没有主义,你这个注定败落的家族的宋代子弟就不能活在主义之外?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当革命的打手就得为革命受誉.你要不为革命而死,还有没有权利苟活?又怎样才能逃得出这革命的阴影? 
  阿门,你这生来就有罪之人,也当不了法官,不过以玩世而自卫,混同在造反派队伍里。你此时越益明确,也是找个栖身之地,藉调查党的干部为名,开了一叠子盖上公章的介绍信,领一笔出差费,到处游荡,不妨藉此见识见识这莫名其妙的世界,看看还有没有甚麽地方,可以逃避这铺天盖地的革命。 
  黄河南岸的济南城里,他在一条老街找到了个小作坊,要调查的对象是一名劳改释放犯。管事的一位中年妇女腕子上带的一双袖套,在糊纸盒子,回答说: 
  “这人早不在了。” 
  “死了一.”他说。 
  “不在可不就是死了。” 
  “怎麽死的?” 
  “问他家里人去!” 
  “他家还在?有谁?” 
  “你到底调查哪一个—.”这女人反问他。 
  他无法向街道作坊的一个女工说明这死人同要调查的干部当年是大学同班同学,一起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尔後一起坐过国民党的监牢,以及如此这般铮铮如铁的革命逻辑,也无需费口舌,作这许多解释,可总得弄个人死了的凭证,好报销出差的路费。 
  “能不能盖个战子?”他问。 
  “甚麽戳子?” 
  “写个人死了的证明呀?” 
  “这得到公安局派出所去,俺们不出这死人的证明。” 
  “得,去黄河咋个走法一.”他学这女人的山东腔,问道。 

()
  “啥个黄河?”这女人问。 
  “黄河,俺中国就一条黄河,你们这济南城不就在黄河边一.” 
  “说啥呢—.那有啥个好瞅的?俺没去过。” 
  这女人刷起浆糊,糊她的纸盒子,不再理会他了。 
  常言口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他突然想起看黄河。自古歌咏的这黄河他虽然多次经过,总在火车上,从大桥”闪一闪的钢铁框架中看不出这河的伟大。在街上他问到个路人,告诉他黄河还远!得乘汽车去洛口镇,再步行一段路,上了大堤才能见到。 
  等地登上光秃秃高高的黄土大堤,没一点绿色!对岸黄土扑扑的泛区没有村舍,也不见一棵树木,不同的水位泥沙淤集形成的断层和斜坡下滚滚泥浆,河床高悬在市镇之上,这湍急的近乎棕红的泥江难道就是千古传颂的黄河?这古老的中华文明就此发源一. 
  天际下,泥江漫漫望不到头,泛著点点耀眼的阳光。要不是远处太阳下还有一只帆船的黑影浮动,简直没有一线生机,黄河的歌颂者真来过河边?还是信口胡编? 
  高天远影,一只木桅杆的帆船顺流颠簸而来,灰白的风帆上大块大块的补丁,一个赤膊的汉子掌舵,还有个穿灰布挂子的女人在船舷上舍落甚麽,舱底堆的半船石块,也是用来防备汛期哪里的堤岸决口吧? 
  他下到河滩,越来越稀湿的淤泥,脱下鞋袜,提在手里,赤脚踩在滑溜细腻的泥沙中,弯腰把手伸进河水里,抽回”手臂的稀泥浆,太阳下便结成一层泥壳。 
  “喝一口黄河的水”,某位革命诗人曾经这样咏唱过,可这泥汤别说人喝,连鱼虾怕也又难活。赤贫与灾难原来也是可以歌诵的。这条近乎死了的巨大的泥水流合他惊讶,心中一片荒凉。多少年之後二位中央要员说要在黄河上游竖立座民族魂的巨大雕像,想必也已经竖立在那里了。 
  火车在长江北岸的一个小站夜里临时停车,人关在闷热不堪的车箱里,车顶上电风扇嗡嗡直转,发馊的汗味更让人难以喘气。”停几个小时,广播里解释说,前方站发生了武斗,路轨上堆满了石头,甚麽时候通车还不知道。车里的人围住乘务员抗议,车门这才打开,人都下了车。他去稻田边的水塘里洗了洗,然後躺在田埂上,看满天的星,抱怨的人声也平息了,一片蛙呜,瞌睡来了。他想起小时候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乘凉,也这麽望过夜空,那童年的记忆比天上明亮的启明星还更遥远。 
    
30
  马路上一包包水泥袋层层叠叠,码得半人多高,留出一个个枪眼。街垒前面,横七竖八堆满了修路的路障水泥搅拌器倒扣在地浇柏油的大锅,架起的钢筋都缠绕上带刺的铁丝,马路当中留出个刚能过人的豁口。交通已经割断,无轨电车卸了电缆杆,一长串八辆空车都停在十字路口这边。人行道上却挤满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在人堆中钻来钻去,还有抱孩子的女人,穿背心拖鞋摇蒲扇的老人,都堵在铁栏杆圈住的人行道口看热闹,在等一场武斗?人群中叽叽喳喳,有说:“红总司”有说“革总”的,总归,两派都进入总动员,要决一死战。他弄不清前方去火车站把守路口的是哪一派,索性从人群中出来,穿过十字路口!朝路障走去。 
  缠绕带刺的铁丝网的豁口後,一群戴袖章的工人,头戴柳条的安全帽,手恃变尖了力困签,堵住去路。他出示工作证,把守的翻开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过去了。他好歹不是当地人,超然於两派斗争之外。大街上一无车辆,空寂无人,他索性走在马路当中,柏油路面暑热蒸腾,烈日刺眼。人总不至於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疯,他想。 
  叭的一声,十分清脆,划破了炎热而令人困倦的这片空寂。他没立刻意识到是枪声,环顾街道两边,见一座高大的厂房墙上赫然涂写的标语:“为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血战到底。”一个个斗大的字。他这才同枪声连系起来,撒腿就跑,但即刻又止住脚步,别显得惊慌失措,隐避的枪手眼中,会成为更加可疑的目标。可他还是赶紧上了人行道,挨墙疾行。 
  无法知道枪声从何而来,是擎一告行人?还是就冲他来的?不可能无缘无故杀人,他一个路人,同这血战的双方毫无关系。可要是人就射杀他,又有谁能作见证?他突然意识到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这冷枪下,性命就悬系在这偶然之中,随即拐进第一个巷口。巷子里同样空寂无人,居民似乎都撤出了这个街区。心里不由得生出恐怖,这才相信一座城市可以轻而易举进入战争,人与人霎时间便互为仇敌,只因为一条看不见的路线,而双方还都为之血战。 
  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竟然聚集了许多人,环排成长蛇阵,起端在售票处紧闭的窗口,都是等车票的旅客。他问前面的人,甚麽时候开始卖票了那人也不知道,撅撅嘴,他还是排上了。不一会,背後又接上一串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前前後後都没有带大件行李的,也没有老人和孩子,都是青壮年男人,只前面两步远,隔了几人,有个扎两只短辫子的姑娘,时不时向後张望二碰到人的视线便转脸低头,显得慌慌张张,可能怕人认出来。他猜度,这排队等票的不少人是在逃难,可这许多人麋集在广场上倒让他心安,於是就地坐下,点起一支菸。 
  前後的人突然骚乱起来—队形随即散了,不知出了甚麽事。他拦住人打听,说是马上要封江。他问封江是甚么意思?轮渡和火车都走不了!文有说要血洗!谁血洗谁?也问不出个所以。广场上的人群瞬间四散,只零零星星剩下十多个像他这样无去处的,渐渐又汇拢!依然排到紧闭的售票处窗前,形成一小队,仿佛非如此不足以相互依靠。这就到了大阳西斜,车站上的大钟指针已过五点,再也没有人来了。 
  断了消息来源的这十多人也都知趣,不再按顺序在阳光下排队傻等,就近找阴凉处说话或是抽菸。有人时不时评说,两派正作最後谈判啦,军队很快要介入啦,铁路运输不可能长时间中断,再晚也等不到明天啦,都是一番想当然。他也不再询问—那姑娘还在,抱腿低头,缩在墙角,同别人都隔开一段距离。 
  他饿了,想起得买点吃的,也好准备熬夜。水泥地枕上背包,大不了望一夜星空,这夏夜怎麽都好过。他离开售票窗口,转了一圈,车站附近的小卖部全都上了铺板,没一家饭馆还开门的。两边街巷也空无一人,几个小时没有车辆经过了,他这才感到气氛凝重,有点紧张,不敢走远,便又折回车站。钟楼的阴影已伸延到广场中央,售票处前,那一伙又少了几个,那姑娘却还蜷缩在原地,饶舌的那主不再说话了。 
  钟楼的阴影伸延到大半个场子上,阴影的轮廓同影子外的阳光对比得更加分明。这麽个无人相识的车站前,等一班不知钟点的火车,要是铁路乾脆就中断?没准在等一场内战? 
  砰砰砰!一阵沉闷的枪声在人心里响,众人都站起来了。接著又一排连射,同样沉闷,是机枪,就在不远的甚麽地方。人霎时如鸟兽四散,他也弯腰贴墙跑,这就是战争了,他想。 
  一个火力的死角,狭窄的通道一边是墙,另一边码迭得高过头的麻袋,他不知怎麽躲进了一个货栈。停下脚步,喘息的间隙,听见还有个声音,回头见那姑娘正靠在麻袋堆上,也上气不接下气在喘。 
  “那些人呢?”他问。 
  “不知道。” 
  “你哪里去?” 
  这姑娘没回答。 
  “我去北京。” 
  “我…也是,”那姑娘迟疑了”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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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本地人一.”他问,那姑娘不回答。 
  “大学生—.”他又问,那姑娘也不答。 
  天渐渐黑下来,凉风穿过,他感到污透了的衬衫贴住脊背。 
  “得找个地方过夜,这里也不安全,”他说,走出货栈,转身见这姑娘还默默尾随,但总保持两三步距离,便问: 
  “知不知道哪里有旅馆?” 
  “车站附近,再回去太危险,江边码头那边还有旅店,可要走一大段路。”这姑娘低声说,显然是本地人。他於是让她带路。 
  果然,沿岸大堤下方一条都是老房子的小街里,居然还有几个青年站在家门口,或是坐在门槛上,隔著街聊天,互相打探战况。子弹没打到头上来之前总不免好奇,还挺兴奋。店铺和小吃摊子都已打烊,两处门口灯光明亮的都是旅店,那种老旧的客栈,早年跑单帮的和手艺人落脚的地方。一家已客满,另一家只剩个单人铺位的一小间。 
  “要不要?”柜台後面摇把蒲扇的胖女人问。 
  他立即要下了,掏出证件,女人接过去,在簿子上登记。 
  “甚麽关系?”女人边填写边问。 
  “夫妻。”他瞥了身边这姑娘大眼。 
  “姓名?” 
  “许——英,”这姑娘迟疑了一下,赶紧答道。 
  “工作单位?” 
  “她还没工作,我们回北京。”他替她回答。 
  “押金五块。房钱一天一块钱,退房时结帐。” 
  他交了钱。女人把他的证件留下了,起身拿串钥匙从柜台後出来,在楼梯边打开扇小门,拉了下门里的拉线开关。斜的楼板下吊了个灯炮,楼梯底下的储藏室改成的这小房里,有张单人铺板床,一头塞进人都直不起腰的角落里,房里另一头只放了个洗脸盆架子,连把椅子都没有。穿双塑料拖鞋的胖女人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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