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婵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语如花:
“仲夏之时忽来雷阵雨,有什么奇怪么?倒笑那无咎老道爷,费力做了这一场大法术,却被一场阵雨浇熄~”
口中笑话那作法失败的老道士,女孩儿心中却在踌躇:
“看他呆似一段大木头,脸上这许多雨水也不顾——要不要伸手帮他抹去呢?”
羞涩的少女纠结一时,到最后终于想到:少年脸上不仅雨水涟涟,不知何时也沾了一些烟灰火道;她举袖帮他拭去面上脏污,总归应该。
月婵下定决心,便悄悄抬起手,要替那此时呆愣愣的少年拭面——谁知此刻,那少年却忽然转过身去,对着暮色中那余烟袅袅的凌乱山场长长地吁了口气。
“牧云……”
在他身后的少女悄悄地把手放下。至此,余霞烟烬,暮色骤至,不久有山风冷然,自后飒飒吹衣。回望洞庭,水皆茫茫;再视前方那驻望山川的少年,则一轮皓月自肩生焉。
“雪中无陋巷”,而月色能移世界。当明月光辉撒下,无论是焦黑裸露的山脊还是葱茏葳蕤的丛林,尽成一派琼玉颜色。玉树琼山外,则是绵延千里的淼淼波澜,其中有月华一道,一路粼粼如洒落的碎银。
此后不久,回过神来的少年携妹子找到一处避风山崖休息,初时二人倚岩絮语以待天明,不久便相继昏然入睡,渐渐肢体倾斜,相互依偎而眠。
等到天明,张牧云和月婵也觅路下山,在湖岸逡巡了半晌,搭得一只过往船只回返。途中有人问起君山中昨夜那片火光,张牧云只推说昨晚雷电交加时,不意电火劈燃山中陈年枯木,林间朽木干茅借风燃着而已。
此后放舟南下,在日光中离舟登岸,一路往家回返。到得家中,张牧云想起这两天经了这场大变故,吃了一场好惊吓,也不知曾否被什么陈年猛鬼作祟上身,却被那老道不辞而别,神女宝扇自是空影,百两纹银更是空谈,更别提那什么帮他解脱腰间羁索的法术——于是张牧云如丧考妣,羞愤交加,此后好几天中都没精打采,只闷在家中无所事事。有空时,他就跟那忙前忙后打理家务的女孩儿数落那无咎老道的不是。
乡村的夏日沉闷而悠淡,这样的日子中纵然张牧云不失魂落魄,也还是得每日发呆。不知不觉便是几天过去,转眼便到了八月初。这一天中午,张牧云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了些精神,迈出房门,走进院中帮月婵一起伺弄院中黄瓜架,批叶捉虫。
八月乡村的中午热得像馒头蒸笼,到处都有不知疲惫的鸣蝉叫个不停,平添几分燥热。幸好还是乡村,树木繁多,到处都有林荫;别处热烘烘的风息吹到绿树荫里仿佛平添几分清凉,吹到身上时不再像烧红的鞭子抽打一般。于是当张牧云和月婵在瓜棚架下一边捉虫一边纳凉时,张家村中倒有许多村民走出自己屋院,到那些大树荫下乘凉。在他们之中,有位李老汉上午便似赶场一样,带着干粮茶壶跑到村东口那棵歪脖大柳树下,占据了那只半埋土中的大石碾。等到了午后之时,高瞻远瞩的村老便已用完餐,打着饱嗝,卷着草帽当扇,看那几个精赤着身子的小伢在村口这块大路空地上追逐嬉戏。
“请问——”
正当李老汉感叹那些小厮为什么从不怕热时,却忽听到旁边似有个女孩儿声音在问他。李老汉转过头,正见到正午的烈日阳光中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后生,正朝自己看。因为阳光强烈,自己又有些眼花,李老汉一时也没看清那女孩儿具体长啥模样。他只知这妮子身材匀称,穿一身黄布裙,头上裹着一块蓝印花的布巾,手臂中还挎着一只竹篮。那竹篮中拿青布盖着,也不知里面放的是菜蔬还是鸡蛋。
就在李老汉停下草帽不扇、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那女子长啥模样时,却听她又开口说话——这一回他听清了,这女孩儿的声音如同黄莺儿打鸣一般,灵脆溜滑,细琢磨却又透着无限温柔软款。只听她说的是:
“请问老伯——这里是张家村吗?”
正是:
洞庭山淡碧,云梦水空苍。
神姬来洛浦,眼波带艳阳!
第三卷 忽闻异宝在仙山
第1章 客扣门扉,引风月为伴侣
“请问大婶,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大哥,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老人家,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小弟弟,这里是张家村吗?”
“请问……”
夏日骄阳中娉婷走来的村姑少女,倒好似犯了健忘症,即使早已得到肯定的回答,却一路只要碰见村人,便问个不停。若只是问路倒也罢了,但只要对方随口问一句“小妹子来张家村做甚么”时,她便不厌其烦地回答:
“小名冰飖,是张牧云张大哥的远房表妹、呢!~谢谢大婶(大哥、老人家、小弟弟……)~”
然后,便从她手臂弯里的青竹篮中,永不见完地掏出一根黄瓜,或是几根鸡蛋,当作谢礼。于是当冰飖的身姿袅袅消失在阳光下的村道中时,几乎所有人都道:
“是张牧云的表妹呢!真懂事,嘴甜津津的!”
不期而至的冰飖在张家村中这一番摇摆招摇,眼波流盼,便似施了什么法术一般,全村只要遇到她的人,一听她村中北溪流水般甜脆柔和的话,再对上她洞庭秋波般明朗澄澈的眼睛,便全都对她张牧云“表妹”的身份深信不疑。她们现在心中只道:
“吓,张家这下来了个真表妹。真不知今后她们如何相处呢!”
原来,这村中男女老少倒和别处关注家长里短的村民一样,在平淡的农耕生涯中记性特好,还牢记着当初某个清晨那张家小伢子扛着另一个“远房表妹”进村的情景。
且不说莫名其妙而来的冰飖忙着在村中招摇,再说张牧云。此时这位张家一家之长浑不知村中来了这个个远房表妹。他正躲在绿叶婆娑的黄瓜架下一边捉虫,一边纳凉。当那位不速之客到处扬言时,他还在对身边的女孩子说道:
“月婵,你慢点捉虫。”
“嗯?”
“你这么快就捉完了,它们又生得慢,叫我们这下午的辰光怎么打发?”
“噢!好!”
于是月婵也开始学着张牧云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翻来覆去反复翻看,动作也凭空变慢了许多。
闷热的夏日下午,果然显得格外沉闷漫长;阳光下瓜棚架黯淡的栅格影子,在地上几乎凝滞不动。过了一会儿月婵想起一事,便站起身来,回屋去拿扁担挑了两只水桶,到屋后北溪中担来两桶清水。她把一桶倒在厨房的水缸里,另一桶则放在院里榆树下,拿一只木瓢,一瓢一瓢地舀着水,往院中这片被晒得白晃晃的泥地上洒。
经过一段时间农家生活,月婵已知道,在这样的大夏天中如果白天不往地上泼水压一压热气,则傍晚在院中摆桌吃饭时,整个院子里便热气上腾,很久都不得凉快。
“哎呀!”
月婵正洒着水,不小心有一次用力过大,“哗”一声大半瓢的水直奔张牧云而去,直把正蹲在瓜蔓下捉虫的少年浇得满头水花淋漓。吃得这亏,正闲得发慌的少年当然不依,赶紧跳起来冲到水桶边,用手撩水往那个往旁边躲闪的少女身上洒去。水花四溅中,月婵咯咯笑着满院躲避,不一会儿小衫便被淋湿,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
“别闹了……”
张牧云正闹得欢,忽然那满院飞逃的月婵一下子就停了下来,娇躯紧紧地倚在那棵榆树干上,低低叫了一声“别闹了”之后,便羞了脸,再也不肯说话。
见她忽然停住,童心未泯的张牧云不免有些扫兴。他不知为何月婵妹子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停下手,张牧云刚要说话,却不防眼光扫到那倚树而立的少女身上——霎那间,他刚到嘴边的话儿又咽了下去,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不畅!
夏日轻薄的罗裙被水淋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平日大多时候只觉得女孩儿脸蛋好看,这时却发现了青春勃发、无比惊人的玲珑曲线。惊为天人只在瞬间刹那,娇艳的夭桃灼灼其华得毫无兆端,现在的张牧云宛如一个在幽暗丛林中走了很久的小孩,却忽然在密丛的尽头看见一座金光灿灿的宫殿,当即他便犹如被雷电劈中,呆在当场,如痴如傻。
“妹子,你、你……真好看!”
到这时,虽然呼吸困难,胸口如有重压,说话绝不利索,但在这样惊人的美丽面前,张牧云还是觉得不称赞一声,简直对不住佛祖和三清。
“……”
少年投过来的目光已如烈阳般炽烈,让身儿无所遁形;羞恐间正努力平息怦怦乱跳的心儿,却不料那少年竟打破了沉默。也曾肆无忌惮、目空一切的少女这时却觉得现在自己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鹿,被猎人利箭瞄中,想要逃,却四肢发软,怎么也迈不开步……
午后的空气火热而凝滞,院里院外的天地仿佛静止,院里的两人间却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浪漫和绮丽,开始悄悄地蔓延……
正当女孩儿的脸红得快赶上一匹红布,内心中正到了三分恼恨、七分欣喜之时,却冷不丁听院门外有人叫道:
“请问张牧云张哥哥住在这里吗?”
——犹如山鸟的脆鸣在石壁清潭上荡起了回音,不仅即开即谢了潭面几朵寒澈的水花,也惊飞旁边那只就快停在鲜花骨朵上的蜻蜓!
第2章 莺期燕约,瑶华适意蓬舍
“张哥哥?”
突如其来的问询声,虽然声音好听,却显得十分陌生。站在榆树下的月婵和立在水桶旁的少年不约而同都愣了一下,便转脸一齐朝院门木扉看去。
夏日午后的农家院门并不须关闭,于是那门外风尘仆仆的烟媚少女就这般扑入二人的眼帘。且不管月婵见了如何评价,只张牧云一见那女孩儿容貌,便好像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劈中,霎时呆在当场!
“妖精,妖精!”
抄了几回经书,也算受了些佛法熏陶的少年,此时只觉得只有佛经中这两字才能形容院门前这女子的媚丽。因为看她脸庞,粉嫩俏靥的线条优美而柔畅,未施粉黛却在阳光下发着鲜洁的光;看她鬓鬟,柔顺的青丝大部分都被掩在蓝印花头巾下,却又有少许调皮地跳出,犹如三春的溪雾蒙蒙地浮在玉靥畔;再看她身形,一身的黄裳,衬之满村的绿树,媚气蓬勃,青春迸发,袅娜如神女,跳荡似妖灵,直让人错疑盯看她不仅亵渎神佛,还犯王法;尽管如此,却只想一看再看!
于是,就在目不转睛的少年天人交战着是不是该把目光挪开时,那花中的妖精梦里的女神却似一只穿花而过的黄鹂,滴溜溜脆叫了声“哥哥”之后,从原地飞旋而起,一路飞花落蕊地扑向张牧云,一头就扎在他怀里!
“哥哥,冰飖可找到你了!”
“呃……”
有女入怀,张牧云呆若木鸡,刚才一毫不拉地观看美貌大姑娘的机灵劲儿全失,软玉温香在抱时,他心里却只能反复想道:
“冰摇?冰窖?”
这样关键时刻,还得靠旁边镇定自若的少女出手——只见那不知不觉已经柳眉倒竖的月婵几个箭步紧赶到近前,一伸手便把那只管赖在牧云怀中的少女拽出!
“这姑娘,请庄重——不知你为何叫我义兄哥哥?”
与张牧云失魂落魄不同,月婵丝毫不受影响,只管眼角含愠地盘问这自称冰飖的不速之客。
“这位姐姐是……?”
让月婵没想到的是,这冰飖并不回答自己问题,却一脸天真地反问起她来。
“我……”
面对冰飖的问题,月婵想回答,念起前情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答话。
“她是我家义妹。”
这时还是回过神来的少年解围。经刚才月婵这番言行提醒,这时张牧云也觉得眼前少女有些唐突起来。于是他先把美色撇过一边,认真问起来人来:
“这位姑娘,请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呼我‘哥哥’?”
“……”
听张牧云问话,本来欢欣雀跃的少女却一时愣住,直怔了半晌,便带着哭音颤巍巍说道:
“哥哥……你真地忘记冰飖了么?”
“呃?”
见这少女忽然一脸苦情,张牧云更是一头雾水;还没等他继续问,那少女却已是哭出声来!
“呜呜呜……”
豆子大的泪珠子说来就来,正成双捉对地从冰飖眸子中泌出,然后滚落,扑簌簌滑过面颊。
“冰飖双亲,乃是君山岛渔民。”
冰飖声音哽咽,跟眼前二人诉说起身世:
“渔民之家,本就赤贫,自飖出生后正似雪上加霜。为穷困所逼,一家人几乎不能活命。当时爹娘无法,正欲觅人将冰飖鬻去,一来自家活命,二来也能让婢子长成。”
“呜呜……那时正在湖滨兜卖,正要骨肉分离,却天幸遇上一位大恩人。这恩人乃是南来游湖的文士,当时听了爹娘苦情,心生怜悯,便赠了五两纹银,嘱我爹娘将我好生抚养成人。当时我爹娘得了这般大恩典,叩头呼谢之余,问明恩公来历后便立下誓言,说待飖儿长成后便归恩公家中使唤,无论做牛做马都在所不辞!”
“哦?”
听冰飖说到这里,张牧云心中已有四五分明白;虽然如此,见冰飖言语稍停,他却仍是问道:
“不知你那位恩公是?”
听他口中相问,冰飖泪线稍止,断续说道:
“哥哥,那恩公正是你¨。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的爹爹。飖儿从小就奉恩公的公子为远房表亲。张哥哥你不知,最近冰飖家门不幸,爹娘相继过世。二老遗下的屋庐,前些天又被君山岛中一把大火烧掉。婢子侥幸逃出,一人在岛上无所依托,便想起二老生前一直提起之事,这才远道而来,厚颜投靠哥哥!”
说到这里,冰飖已经止住悲声,在张牧云面前低着头,一副温婉羞涩的模样,只等他点头收留。此时这鬼灵精怪的少女正心中暗道:
“嗯!就凭刚才我这番声泪俱下的诉说,又创出这般悲苦动人的报恩故事,这少年如何不应?再说了——”
低着头的少女看了看自己布鞋脚尖前投下的俏媚身影,心道:
“再说我模样生得不差,就不信这少年硬得下心肠!嘻~”
“如果这样,那族长爷爷交待下来的重任,飖儿就算完成了一半啦!”
冰飖低着头腹内盘算,正是想得神采飞扬。
只是,正当她心中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乱响时,却不防听到旁边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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