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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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爱情-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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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被火烧死的。少年放下了信号灯,他的双臂下意识地缚到后面,假设后面就是一棵老熔树,假设前面就是南霸天、还乡团和群众,他应该以洪亮的声音高喊一句口号,少年屏足力气刚想喊出那句口号,学校的女教师冲上来把他往台下拉,不演了,快救火去,女教师对着舞台一侧的化好妆的孩子们说,不演了,大家都去救火。少年记得他被救火的人们撞得东倒西歪的,他拎着那盏信号灯在火场周围跑来跑去,对大火无所畏惧,另一方面对后来扑灭化工厂大火也无所裨益。那天本是他和《红灯记》的好日子,结果却让大火烧走了一场好戏和好梦,少年觉得那是一个奇怪的布景般的日子。他忘了擦去脸上的油彩,回到家里把母亲吓了一跳,母亲一时没认出那个少年就是英俊的儿子。你去哪里了?母亲把儿子堵在门边。
  演出,演《红灯记》,我昨天告诉过你了。我知道你去演出,可是化妆也没有这样化妆的,怎么像是被锅灰涂了一层?我去救火,化工厂失火了。
  你到底是去演出还是去救火了?母亲狐疑地诘问儿子,她怀疑他在撒谎。碰到一起了,戏刚开始化工厂就失火啦。少年突然悲怆地喊叫起来,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不可名状的泪光,你怎么这样蠢?告诉过你了,我没演成李玉和,去救火又找不到水,找到水又找不到水桶和脸盆。我今天什么也没干成,那个化工厂偏偏今天失火了。一九七一年的夏季,香椿树街以北三公里的郊区稻田一片嫩黄之色,少年脖子上挂满了装蟋蟀的小竹管走在郊区的稻田里。他听见胸前的竹管相互撞击着,撞击声空洞而美妙。另一种声音来自原野上的风,风吹响了柔弱的稻穗,风把稻子灌浆的声音也放大了。少年弯下腰把耳朵贴着一株稻子听,他对自己说,灌浆,它们在灌浆。
  这个夏季少年的裤管被母亲接了一截布,白球鞋则被两颗脚趾顶出两个洞,少年突然长高了,他也像一株正在灌浆的稻穗,但他无法分辨自己生长的声音。
  穿过稻田少年看见了竹板庄的墓地,墓地上的石碑,坟包,青草和柏树、乌桕树都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显得静穆而秀美,少年想这里果然是捉蟋蟀的好地方,怪不得街上斗蟋蟀的好手都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少年跑进了墓地,他知道脚下的泥土深处埋着死人们的尸骨,那没有什么可怕的,活人不怕死人,更不怕死人留下的白骨了。
  至少有一百只蟋蟀的鸣声灌进了少年的耳朵,少年手持三叶草搜寻着蟋蟀王的叫声,他捕捉着那种被称为黑头的蟋蟀的鸣叫,它应该是低沉的略带沙哑的。少年在几块墓碑间转悠了一圈,他觉得他已经发现了一只黑头的藏身之处,它就在一块墓碑下面,没有碎石砖块,那么它肯定藏在草丛下的泥缝里。少年在坟包上发现了一条缝,他用三叶草伸进去试探了一下,果然有一只黑色的蟋蟀凌空跳起,仅仅凭它的颜色和跳跃的姿态,少年断定那就是凶猛的战无不胜的黑头。他看见它在坟包上跳,他不能让它跳进茂密的草丛里去,于是少年几乎是扑在坟包上逮住了那只蟋蟀。
  墓碑差点绊倒了少年,当他把蟋蟀放进竹管用草叶小心地堵上管口时,抬眼之间看见了碑上的一排铭字:小女青青之墓。青青,这个名字少年耳熟能详,青青,坟下埋着的死者名叫青青?少年当时并没有把它与纸扎老人的故事联结起来,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亲切,就像他认识的香椿树街女孩的名字一样。少年微笑着朝墓碑上吹了一口气,然后他用三叶草在那两个字槽上轻轻地划了一遍。蟋蟀们在行军床上依然鸣唱,少年在行军床上酣然入梦,借着北窗的月光可以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只信号灯,那是废弃无用的,但却是一盏真的信号灯,是少年的父亲从铁路局的仓库里翻找出来的。当化工厂的那场演出最后变成泡影后,只有这盏信号灯上还散发着《红灯记》和李玉和的荣誉的气息。入夏以来,少年已经忘了《红灯记》的事,每天白天他为蟋蟀、链条枪、滑轮车忙碌着,夜里则重复着睡眠,即使是在睡梦中,少年的面容仍然是香椿树街最英俊最可爱的,即使是他的梦呓,听来也是清新而独特的。
  纸马。青青。三十年前的香椿树街空寂而灰暗,街景是模糊的闪烁不定的,少年看见一个穿着肥大的花旗袍的女孩,她手里捧着一只红色的纸箱子,风拂动了女孩的齐耳短发和旗袍的下摆,也拂动了纸箱子上的白色缎带。少年看见女孩捧着红纸箱朝他走过来,她的面容苍白失血,眉眼似曾相识,她确实是在朝他走近,而不是像纸扎老人说的那样朝吊桥走去。少年在梦中惊恐地挣扎起来,别过来,错了,你该往吊桥上走,少年尖声叫喊着从行军床上坐起来,黑暗的室内漾着一片月光,床下的蟋蟀罐里传出一声两声的歌唱,怀抱纸扎的女孩不见了。但少年依稀看见一团奔腾的白影,在北窗上或者在墙上和地上,它酷似一匹白色的纸马,当他打开电灯时,纸马就无声地消遁了。少年的母亲说纸扎老人大概活不过这个夏天了,这么热的天气他每天紧团门窗在家里烧纸,许多老人临死前都喜欢这么做。少年说,那是迷信。母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说,纸扎老人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哪天死了不知道谁把他送去火葬。少年没说话,他用锤子用力敲打着滑轮车上的滚轴,突然想起什么,问他母亲:纸扎,纸扎用来做什么?母亲说,那是送给死人的东西,扎得再漂亮也要烧掉,烧成了灰就被死人带去了。少年放下了手中的锤子,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匹高大美丽的纸马被火苗吞噬的情景,心痛的感觉使少年的浓眉皱紧了,他几乎是愤怒地朝母亲嚷着:烧掉?为什么要烧掉?那是迷信,迷信,那都是迷信。香椿树街很短很乏味,假如只是在街上走来走去,谁也无法消磨富裕的夏日时光。午后的太阳在少年的头顶上烤着,少年突然觉得日子过得无聊之极,他听见酱园的楼上开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放着李玉和痛斥鸠山的高亢而雄壮的唱腔。李玉和不错,但是李玉和已经与少年失之交臂了,时隔数月,少年回味起这件事情仍然感到惆怅。
  少年推开了纸扎老人家的门,纸扎老人似乎是从一场漫长的昏睡中醒来,他那浑浊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青青,你不是青青,老喃喃地说,你是杂货店刘家的孩子。我们家不是杂货店,少年说,我们家是无产阶级。你是来看纸扎的?老人指了指屋角的那张红木桌子,他说,掀开布,看看我的纸扎,我的手艺大不如从前了,但是你们谁也不会,我的纸扎仍然是方圆八百里最好的。少年掀开了那块残破的罩布,他惊讶的发现那种被称之为纸扎的东西赫然在目:五个小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三只纸柜,它们酷似精美的信真玩具。最令少年心动的是那匹白色的纸马,纸马足有半人之高,姿态栩栩如生,欲飞欲奔。少年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马背,他听见马背下有细竹条抖颤的声音,但纸马仍然不动,保持着欲飞欲奔的姿态。纸马,真的一匹纸马。省年大声地说。
  你想要吗?老人说,你不能要这些东西,它是给死人的,给我的。我只要这匹纸马。少年说,我可以用别的东西跟你换,你要什么东西?我要什么东西?老人突然低声笑了起来,我快死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这些纸扎,等我死了有人帮我烧掉它们。孩子,你愿意帮我烧掉它们吗?
  不,纸马不能烧。少年说,我帮你烧掉这些纸人纸床什么的,但你要答应把纸马送给我。
  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把它带回家。你假如是个好孩子,就该在我死后帮我烧了它们。少年咬着下唇,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藤椅上的老人,他想老人快要死了,老人的四肢已经像配蚀的枯木无力行动,他完全可以把这匹马从老人眼底下带走,为什么不呢?于是少年突然抱起桌目的纸马,以风一般的迅疾的速度踢开门,迩离了老人的屋子,他甚至没有听清老人最后说的那句话。老人最后肯定说了句什么话,但他没有听清。有蟋蟀的鸣唱中女孩青青再次降临少年的梦中,风吹动着三十年前的那个死于非命的女孩,她怀里的红纸箱子像太阳一样鲜艳欲滴,风吹着女孩青青肥大的花旗袍,风把瘦小的女孩青青吹大了,吹成一个丰满成熟的妇人,吹到少年的行军床上,少年爷卧在一堆美丽精巧的纸扎中,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受到了柔软缠绵的抚摸,然后他被惊醒了,他觉得很凉,梦里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少年光着脚站在地上,情绪仍然在梦中飘荡,他蹲下来察看一遍床底下的东西,链条枪、滑轮车、蟋蟀罐都在,从纸扎老人家抢来的那匹纸马也安然无恙,纸马是白色的,现在它藏匿在最黑暗的床底下,遍体迸发着一种冰雪似的荧光。少年茫然地站在黑暗中,他的身体各个关节正隐隐散发出类似稻穗灌浆的噼噗之声,但少年照例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学校的女教师在杂货店门口喊住了少年。女教师说,马上就要开学了,开了学就要准备《红灯记》的排练,要参加国庆节的文艺会演。女教师看着少年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她拽了拽少年的耳朵问,你没有忘记怎么扮演李玉和吧?少年摇头说,没忘,我记得。
  那天下午火葬场的尸车开进了香椿树街,是街西的纸扎老人死了。少年跑到那里时尸车已经呼啸着离去,他看见老人的屋前点了一堆火,几个妇女正在火边忙碌着,一股热气和焦味在四周弥漫开来。少年绕过火堆扒着门框朝屋里看,另外两个妇女戴着口罩正在把屋角的垃圾放进箩筐。一个妇女说,这个怪老头,他把街上的标语全撕回家里来了。另一个说,亏他想得出来,用标语做纸扎,换了前几年,老头早让红卫兵打死了。少年注意到红木桌上的那堆纸扎,五个纸人,一张纸床,三只纸椅以及三只纸柜,它们在消毒药水的气味中散发着宁静而忧伤的气息。少年在门边犹豫着是否进去,一个妇女朝他扬着手中的扫帚说,孩子家别进来,没见屋里刚死了人?有细菌的。少年反驳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家死了人。那个妇女在口罩后面骂了句什么,没再理睬他,然后她挥起扫帚把桌上的那堆纸扎扫进了箩筐。
  后来少年目睹了那堆纸扎被焚烧的简短的过程,它们混杂于废纸、破布和草席之中,只是一个瞬间,那些美丽精巧的小玩意已化为灰烬。那是少年在这个夏天面对的第二场火。他想化工厂的大火是多么令人惊恐,而这堆火烧去的是纸扎老人的遗物,是形形色色的纸,少年突然觉得以火焚纸是世界上最轻松最简单的事情了。
  少年的母亲发现儿子在这个夏天正悄悄长成一个男人,不仅因为少年把他的短裤藏在凉席下面,更重要的是那个暴雨初歇的夜晚,母亲隔着墙听见儿子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当她匆忙跑过去时却看见儿子睡得正香,儿子英俊可爱的脸上挂着一丝痛苦的表情。母亲知道那其实不是痛苦,因为她已从少年的父亲那儿熟悉了这种独特的表情。母亲在黑暗中笑了笑,她想离开让儿子做他的好梦,但这时候她听见了儿子那一声响亮的梦呓。
  儿子说,青青,青青。
  第二天少年从墙上摘下了那只废置多日的信号灯,他觉得母亲正在后面窥视自己。少年有点厌烦地说,你老是望着我干什么?我又要排练《红灯记》了,学校宣传队通知今天排练。母亲说,我也没说你去干坏事啊,信号灯上落了层灰,我来帮你擦干净它。母亲用一块抹布擦拭着信号灯,一边用忧虑的目光打量着儿子,母亲终于忍不住问了儿子:青青,青青是谁?少年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他的目光躲避着母亲,从行军床的床底下掠过去,最后停留在北窗窗口的鸟笼上,鸟笼里的一只画眉是少年在夏季最后的宠物。
  母亲说,告诉我,青青是谁?
  少年的表情突然从惊惶变得愠怒,他从母亲手中粗暴地夺过信号灯,告诉你也没用,少年朝他母亲吼道,她是个死人,是个鬼魂。炎夏之季平平淡淡地过去了,香椿树街上游荡的少年终于回到了学校,空寂的街道便更加空寂了。在距离香椿树街两公里处,在城市唯一的公园里,有一群工人在乒乒乓乓地搭建一座新的露天舞台,路过此地的行人都知道那是为盛大的国庆文艺会演准备的。香椿树街的英俊少年再次粉墨登场就是在那座新舞台上。少年记得那天舞台上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清香,台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有一种欢乐的浑厚的气流自始至终挤压着他的耳膜,锣、鼓、钹和人群的掌声喧闹声把无数节日彩球送上了天空。当少年提着信号灯从舞台左侧入台时,他听见人群中有人尖声叫着他的名字,那肯定是香椿树街的欢呼,他意识到这个瞬间他是整条街的荣耀和骄傲。他知道他该亮相了,该唱那段唱词了,提篮小卖——拾煤渣,但是少年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个名叫青青的纸扎店女孩。三十年前的女孩青青怀抱着一只红纸箱子朝舞台跑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匹纸马,是那匹白色的纸马,它也朝舞台飞驰而来了。少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知道他该唱下去,拾煤渣——担水劈柴,但他的嗓子突然哑了,他的嗓音突然像片枯叶无力地下沉,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他似乎听见台下一片哗然,他想唱下去,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紧接着他觉得自己朝女孩青青那里倒下去,朝白色纸马的马背上倒下去,他听见手里的信号灯砰然落在节日的舞台上。
  少年病倒在他的行军床上,持续的高烧使少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红晕。医生对少年的母亲说,孩子好像没有什么病,或许是那天演出吓出来的,休息几天会好的。母亲对儿子的病疑虑重重,她总怀疑他在夏天经历了某种秘密的事情。有一天她听见儿子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说,火,点火,把它烧掉。母亲觉得儿子或许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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