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农民和他们的鸡鸭、水果和篓筐挤成一团,司机怒气冲冲地对他们喊,“快点,快点,再等人今天就回不了家啦。”是老马先想起了寄存的那只绿色旅行包,他让小马拖住司机别让车开了,自己就朝那个棚屋箭一般地冲过去。小马用力顶着车门,嘴里喊着快点,跑快点,他看见老马把那只绿色旅行包从窗口取出来,老马拎着那只绿包疾跑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检查那只包,他看见老马掏出钥匙开锁,但锁好像打不开。老马高声对小马喊,“包搞错了,我再去换。”事实上两个北方商贩直到此时才陷入了真正的泥沼之中。行李寄存处的黑衣女一再把那只绿包从窗口推出来,她很生气地嚷着,“没有搞错,只有一只绿包,18号就是你们的绿包,不相信你自己进来看。”老马就把脑袋全部探进窗口仔细察看四周,棚屋内确实没有另外的绿包。老马说,“肯定让谁取走了,我们急着赶路,可是你却把我们的包弄错了。”黑衣女人啪地把活动窗板关上了,窗板后面传来她的愤怒的声音,“你们这些北方人蛮不讲理,什么搞错不搞错,想拿一包草纸换一包金银珠宝吗?”
黑衣女人的话提醒了老马,老马嘟囔着找到一块石头,说,“我倒要看看这包里是什么东西?真要是好货我提上就走。”汽车上的小马看见了老马用石块砸锁的动作,看见他打开了绿色旅行包的拉链,看见他从包里提出一个纸包,大约三秒钟过后,小马便听见了老马那一声狂叫。小马跑过去的时候老马已经蹲在地上吐开了,小马去拉老马的手,“怎么回事?怎么吐了?”老马一边呕吐一边指着地上的纸包说,“一只手,一只手,一只手人的手。”
板墟镇的警察们正是这时候赶到车站的,小马记得一共来了八辆摩托车,为首的就是那个下颏有黑痣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警服跨下摩托,手里摇晃着两副手铐。两个来自北方的商贩,一个呕吐不止,一个呆若木鸡,他们听凭板墟镇的警察把手铐锁在他们的手腕上。据他们后来回忆说,那个瞬间连他们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这么热的天,他们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干什么?
或许就是为了杀一个人。
与哑巴结婚
费渔在九三年的夏季仍然显得卓尔不群,在众多的男同事穿着T恤和沙滩裤上班的时候,费渔的衣着显得特别严谨和高雅,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西裤,棕黄|色的中外合作生产的老人头皮鞋,当同事们坐在电风扇前对八月的高温怨声载道时,费渔从他的黑色公文包里摸出一把梳子,从左向右梳理一头乌黑美观的头发,人们注意到费渔宽阔的额头光洁干燥,没有任何汗迹,费渔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热。我们这个城市人心浮泛缺乏教养,唯一的楷模就是三十岁的美男子费渔了。曾经有两个女孩子在洗手间里议论费渔,一个说,现在好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一个费渔,可是费渔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另一个女孩痴痴地笑了一阵,突然说,费渔像一个古希腊雕像。女孩大概觉得这种赞美不着边际,又说,你知道吗,费渔给我送过花,一束白色的苍兰。
费渔给公司内外的许多女孩送过花,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费渔多年来结交了许多女孩,却始终没有遇见一个他喜欢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费渔有一次给他远在美国的姐姐写信,信中坦陈了他在感情生活上的奇异感受,我是一个在心智健康方面都很正常的男人,我自知有英俊的容貌和潇洒的风度,许多女孩或明或暗地爱慕着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谁也不爱。也许你会怀疑我像你们那里的一些男人,怀疑我是爱男人的男人,我向上帝发誓,我不是,男人与女人相比更令我生厌,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拒·绝·别·人·的·爱,·但·我·不·爱·任·何·一·个·人。在美国的姐姐后来给费渔回了信,她按照美国人的方法建议费渔去看心理医生。费渔读完信兀自冷笑了一声,心理医生?这里又不是美国,那玩意是骗不到钱的。费渔鄙夷地想着走进他精心装修的盥洗间里,他要打开煤气热水器洗淋浴,在天顶玻璃和三面大镜子的折射下淋浴,这是费渔每天下班回家后必需的一道仪式。
台式音响里是古典大师肖邦的钢琴声,费渔的心情因为音乐和沐浴而变得舒畅,四种镜子里反映出同一个男人优美耐看的裸体,宽肩,长腿,肌肉线条分明而不显粗蛮,费渔喜欢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分析研究自己的身体,得出的结论几乎都完美无缺。费渔一边淋浴一边挥舞着拳头对镜中人说话。你不错,你真他妈不错。费渔对另一个费渔说。你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之一,不,你就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费渔对费渔说。女孩子都爱你,可是你不爱她们。费渔对镜中的费渔做了个鬼脸。
费渔淋浴完毕在身上喷一点儿男士香水,只是一点儿,香水的香味强度必须维持在若有若无的界限上,这也是费渔笃守的信条。然后费渔准备出门,与一个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女孩子约会。约会地点假如由费渔择定,一般都是在河滨树林、古城墙或者大钟楼下那种富有情调的地方。假如女孩子择定约会地点,它们就是乱七八糟的了,有旱冰场、电影院、迪斯科舞厅、百货商店,甚至有一个女孩别出心裁地请费渔到妇产医院门口见面。
费渔每次去约会之前,照例要拐到一个名叫伊甸园的花店买一束鲜花。费渔给时装店的营业员小佩送过三次花,都是红色的石竹花,费渔也因此惹上了一场纠缠不清的麻烦。小佩走在九三年的大街上可以与费渔同样地引人注目。清朗的眉目酷似日本的一个女影星,又酷似香港的一个女歌星,高挑丰满的身材在亚洲地区几乎是一个珍品,而小佩的两只硕大的耳环是檀香木的,这在整个世界也具有独创意义。当费渔与小佩第一次约会时,他不得不给这个美丽时髦的女孩打出八十五的高分,对于费渔的标准来说这也是史无前例的。
费渔和小佩走在河边树林里感受到别的情侣投来的艳羡的目光,这使费渔觉得满足,费渔因此在一个星期内与小佩约会了三次。不幸的是费渔给女孩打的分数每次都要降下五分,一次是因为女孩嘴里冒出一股大蒜气味,另一次降分则是由于孤陋寡闻,当费渔大谈美国新任总统克林顿时,小佩居然问,克林顿是谁?是个歌星吗?费渔觉得这些错误不可原谅,他不能忍受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友。到了第三次约会时,女孩凝视费渔的目光流露出无限的柔情,费渔却避开她的目光,心里不无怅惘地想,她现在只剩下七十分了,或许只剩下六十分了,为什么这么美丽的女孩有这么多的缺陷?费渔觉得女孩每张嘴说一句话他心里就结一寸冰,后来小佩滔滔不绝地谈到她姐姐的婚礼,动用了九辆高级轿车,置办了十八桌酒宴。你猜在哪个饭店办的酒宴?小佩用一种骄傲的语气问费渔,费渔摇摇头,猜不出来,也没兴趣猜。费渔突然站起来说,对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费渔借口上厕所,异常潦草地中断了他与小佩的第三次约会。他记得离开河边那张长椅时,听见小佩的响亮而亢奋的声音,你猜出来了吗?是五星级的大饭店,你肯定能猜出来的。费渔一边走一边暗暗骂着,庸俗,庸俗,俗不可耐。费渔没想到小佩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小佩的电话第二天就追到他的公司来了。费渔一听到对方愠怒的声音,连忙说,我不是费渔,费渔不在。费渔匆忙放下电话,他发现办公室的同事都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盯着他,这种目光一向是他深恶痛绝的,费渔就将皮椅转了九十度方向,让同事们只看到他的后背。费渔没想到小佩径自闯到他的办公室来了。小佩浓妆艳抹怒气冲冲,突然站在他面前,费渔马上意识到他碰到了一个难缠的女孩子。费渔不失风度地给小佩让座,心里想,这女孩今天怎么化的妆?穷凶极恶像个妓女,现在打分恐怕六十分也勉强了。嘴里就说,我都认不出你了,脸上的妆画得这么浓。小佩仍然怒气冲冲地站着,怒气冲冲地说,不要你管我的脸,我要你解释昨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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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事恰恰是难以解释的。费渔把小佩领到公司外面,企图以王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缓解女孩的愤怒。费渔搂住她的腰肢说,走,我们去俱乐部游泳。但他的那只优雅温柔的手被女孩甩开了,谁跟你去游泳?你还没对我解释清楚呢,为什么要污辱我?小佩美丽的丹凤眼现在迸射出类似母兽的光芒,费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有什么资格来污辱我?费渔宽阔的双肩自然耸了一次、两次,污辱?费渔摊开双手说,这从何谈起,我从来没污辱过任何人,尤其是对女性。不是污辱,那你就是玩弄、调戏,你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调戏我?这就更荒唐了,什么叫玩弄,什么叫调戏,我倒需要你作出解释了。装糊涂。小佩冷笑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让我来问你,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要拥抱我?为什么要吻我?我给你记着呢,拥抱三次,亲吻两次,那不是调戏是什么?那不是玩弄是什么?那不过是一种身体语言。因为从侧面四十五度角观察你,你的脸部线条特别美丽。我美丽关你什么事?我要你说清楚,既然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碰我?
我说不清楚。费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渐渐升起某种博大广袤的悲凉,中国人,中国人,费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中国人的观念什么时候才能更新啊?费渔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再次激怒了小佩,小佩的脸涨得通红,嘴里便爆发了一连串尖厉的诘问,你不是中国人?你是美国人?你以为你有个姐姐在美国你也是美国人了?费渔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衣冠禽兽的臭流氓。费渔在绝望中再次想到了逃跑,他向那个狂怒的女孩鞠了一个躬,突然撒腿朝街道对面跑,慌乱中不知怎么踩到了一根香蕉皮,费渔就在路上滑了一跤,尽管他立刻就爬了起来,但滑倒时的狼狈模样无疑已被小佩和行人们尽收眼底,费渔觉得他的心在滴血,他不能原谅这种斯文扫地的过失,不能原谅路上的那根香蕉皮,更不能原谅那个庸俗可恶的女孩小佩。这些日子费渔情绪低落,人们发现他的下颏破天荒生出几根忧郁的胡子,他的衬衫也出现了三天未换的奇迹。有一天费渔路过伊甸园花店,花店老板喊住他问,最近怎么不来买花啦?费渔沉着脸说,我买花送人,谁买花送给我?费渔走出几步路,突然又折回花店,挑选了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店老板说,你还是第一次要玫瑰花,这次找到心上人了?费渔一声不吭挟着花走出去,猛然回过头对花店老板说,这花谁也不送,送给我自己。红玫瑰插在白色花瓶里,盛开了两天便开始枯篓,花开花落加深了美男子费渔的孤独。费渔看着一枚花瓣无声掉落,心里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种恐慌,准确地说,费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毛病。什么毛病?他一时还无法查找。费渔突然想到姐姐信中所说的心理医生,找个心理医生试试吧,费渔翻找着报纸上的广告,他对自己说,试试就试试,不妨听一听别人的说法。八月的一个早晨,费渔手执报纸按图索骥地找到了心理医生好心先生的门诊部。门诊部其实是一间破陋的简易房,周围的环境肮脏而嘈杂。费渔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尖嘴猴腮的男人,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姿态近乎静止。费渔觉得那人不像广告所说的好心先生,但他的鹰鹫般犀利的目光和身上的白大褂又表明他的不同凡响,那人就是好心先生。谈到自己的就诊目的,费渔便吞吞吐吐起来。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费渔打了个响指,将身下的椅子左右摇晃着,这么说吧,我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一点儿毛病,也许是很小的一点儿,我把自己作为偶像,我很高傲,也很孤独,我从二十岁开始和女孩子约会,谈恋爱,谈了半天我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值得爱,许多女孩爱上了我,但我始终没爱上一个人。没爱上任何一个女孩?好心先生说,那么爱上过男人吗?没有,你别误会,假如我不爱女的爱男的,那是另一回事,费渔鄙夷地说,我怎么可能去爱一个男人?你的问题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这么说你是患有水仙花情结?自恋?好心先生的锐利的目光从费渔的头顶慢慢滑落,他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你是个美男子,一般说来美男子最容易患有自恋情结。你又误会了,我知道自己有点儿自恋,只是一点儿,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费渔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他说,我的问题在这里,听着,你别再弄岔了,我的问题是,为什么所有女孩,一旦熟识了就都暴露出缺陷?为什么我结交的三十多个女孩,一个都不值我去爱?为什么我恋爱一次次地失败,却又一次次地带着鲜花去约会?
为什么?好心先生或许无法招架费渔连珠炮式的问题,他附和着费渔说,为什么呢?
费渔已经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之中,他在简陋的心理诊所内来回走动,一只手焦急地拍打着脑门,费渔说,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我的身上,还是出在那些女孩子身上?也许谁的问题都不是,是人类共同的问题?也许你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已经无处可寻了?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群,她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好心先生的目光这时恢复了对求医者的观察和审视,他觉得面前的美男子费渔身上确实出了毛病。他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求医者,更不喜欢眼前渐显荒诞的局面,心理医生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而费渔的话锋却像一个心理医生。好心先生颇为尴尬地笑着,最后对费渔说,你慢慢找吧,你要找的女孩或许是在天堂里。费渔说,不,你又错了,我不找神,我找人,她假如存在的话,肯定是在人间。费渔在桌上扔下就诊费告别了那个学识浅薄的心理医生,到这里来或许是个错误,但在诊所里的慷慨陈辞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心中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