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那个学识浅薄的心理医生,到这里来或许是个错误,但在诊所里的慷慨陈辞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心中的焦虑。费渔现在置身于城市边缘一条缺乏文明教化的小街上,他在众多的晾衣竿和垃圾堆里穿行,看见自己挺拔的身影被阳光投在前方,仍然是桀骜不驯的。费渔对近来自己的消沉和动摇突然有了一种批判,为什么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被别人的陈规陋矩所左右?费渔对自己说,我绝不改变自己,我是费渔,费渔绝不做凡夫俗子。费渔重新出没于伊甸园花店已经是这年的秋季了。秋季的费渔西装革履地来到花店,频繁地挑选红色或黄|色的玫瑰。花店的老板则惊讶地发现费渔的微笑不同寻常,那是热恋中的男人自然流露的微笑,幸福、温厚而略带恍惚。秋季的费渔每次买花都多给了小费。
费渔终于真正地恋爱了。费渔的同事们都从他的脸上发现了这个新大陆,他们急于知道那个幸运女孩的真实面目,又不便向费渔打听,于是有人在费渔赴约会时悄悄跟在后面。有关那个幸运女孩的消息很快传回公司,但这个消息几乎是耸人听闻的,那个女孩竟然是福利工厂的哑女珠珠!公司里的两个暗恋费渔的女孩当场呜呜哭泣起来,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到费渔面前责问他,逼他说出这场恋爱的理由。那天费渔的表现也出奇地豁达和潇洒,他微笑着说,没错,就是哑女珠珠,我也给她打分了,九十五分,已经超过我的标准。一个女孩说,真荒唐,你怎么给一个哑巴打了这么高的分,你是在开自己的玩笑。
一点不荒唐,费渔说,正因为她是哑巴,她只用眼睛和手势说话,她比你们美丽,她的语言比你们纯洁,正因为她是哑巴,她才显得完美无缺,她的美丽才不会被破坏,你们说,她不得高分谁得高分?
另一个女孩则抽泣着问费渔,既然你把她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给她一百分,为什么要扣掉五分呢?
这也很正常,费渔沉吟了一会儿,非常真挚地看着两个女孩说,没有一百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人无完人,接近理想本身就是理想。珠珠就是我的理想。人们后来陆续见到了美男子费渔和哑女珠珠在花前月下的身影,凭心而论,珠珠确实是我们这个城市最美丽的聋哑女孩。十月里费渔给他远在美国的姐姐写信,告诉她他将在九四年结婚。信中没有透露未婚妻的具体情况,但注明了未婚妻的分值,九十五分。假如你看到费渔的这封信,你会发现九十五这个数字写得龙飞凤舞喜气盈盈。
现在还是九三年,我们许多人焦灼地等待费渔的婚礼如期举行。假如不出什么意外,我们在九四年肯定能看见美男子费渔和哑女珠珠,看见那对倾国倾城的新郎和新娘。
什么是爱情
我记得八年前这个城市的绅士淑女是一个孤独而傲慢的集团,那些穿坠地的呢子长裙梳马尾辫的女孩,那些穿西装或者卡其布风衣的青年男子,他们人数寥寥,却懂得别人不懂的摇滚乐、哲学、政治、美容健身以及浪漫多变的爱情游戏。周末的傍晚,他们聚集在湖边草地野餐,朗颂雪莱、拜伦或者他们自己的诗歌,而我的朋友平原总是抱着他的吉它,轻轻弹奏他拿手的曲子《爱的罗曼司》。
在湖边抱膝远眺的女孩名叫杨珊,她的美丽几乎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美丽、她的微笑温柔沉静,而她的因为敏感而常常夺眶而出的眼泪就像晶莹的珍珠,令许多青年有投帕拭珠的冲动和柔情,但是八年前这个机会是属于我们的朋友平原的,那时候杨珊和平原正在热恋之中。
平原每次谈到杨珊时,眼睛里便射出一种被爱情炙灼的恍惚的光。他的声音会突然哽住,突然说不出话,两只手在半空中艰难地比划着,“我觉得她,像,像一个,像什么呢?”他说不出话就来推我,“你见过她的,你写诗,知道怎么形容她,她像,像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平原的眼睛一亮,大声说,“对了,像维纳斯,杨珊就像维纳斯。”我那时候正在博览群书,刚刚知道那是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我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维纳斯的石膏像,是断了一条手臂的。于是我就用一种玩笑的口气对平原说,“现在还不像,要是她断了一条手臂就更像了。”
我的这句话使平原一下从迷幻的激|情中回归现实,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平原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我说,“谁也别想伤害杨珊,别说是一条手臂,就是她的一根头发也不准碰它。”
后来我才知道平原对这个玩笑的失常反应事出有因,在他们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圈子里,还有别的男人隐秘地或者是明显地追求着杨珊,换句话说,平原有不止一个情敌。号称小卢梭的那个络腮胡子是平原的第一号情敌。小卢梭是一个时而深沉时而博古论今纵横捭阖的大学助教,他的学识和职业使他在湖边的人圈里闪烁着智者的光芒,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能以流畅犀利的谈锋确立权威位置,因此许多涉及文化、政治和时事的讨论常常变成小卢梭的个人演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平原发现小卢梭在滔滔不绝说话之际目光不时地要搜索杨珊。平原把那种目光称为下流的挑逗的目光,他在湖边草地上如坐针毡。更令人烦恼的是杨珊注视小卢梭的目光充满崇拜之情。小卢梭说,“中国是个漂流的孤岛,只有碰撞才能新生。”小卢梭还说,“女人该把绳子从自己脖子上解下来了。”类似的警句杨珊总是听得如痴如醉。平原烦恼之至就猛地拨响吉它的高音弦,但他的稚拙的抗议不能奏效,杨珊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平原就安静了,他无法漠视杨珊的谴责。
平原告诉我,小卢梭是个骗子。想到他一直在用高谈阔论来诱惑杨珊,平原恨不得用胶布封住那张讨厌的嘴巴。我说,“那你就用胶布封住他的嘴,我这儿有胶布。”平原痛苦地摇着头说,“不,那样杨珊会生气的,我不让别人伤害她,我自己更不能伤害她。”但平原所说的伤害很快就发生了。在一次湖边的野餐行将结束时,半明半暗的天空突然降下了雨点。人们慌忙收拾东西往凉亭那里躲雨,杨珊却站立在原地。她望着湖上突然升起的烟霭和远处阴晦低垂的天空,情绪陷入习惯性的忧伤之中。她与朋友们背道而行,走到湖边灌木最茂盛的地方,在细细的雨丝里为一件朦胧的心事独自垂泪。
平原是突然发现杨珊不在的,他把一堆午餐肉和青豆罐头放在凉亭里,回过头四处张望。别人知道平原在找什么,笑着指指湖边的灌木丛说,“杨珊在那里。”平原就从一个女孩手上抓过唯一的雨伞朝灌木丛那里奔去。
平原穿过灌木丛后突然站住了,他看见杨珊和小卢梭站在一起,小卢梭已经为杨珊撑开了一柄黑色的自动雨伞。平原清晰地听见自动伞弹簧上顶的咯嚓一声,对于平原来说那个声音极其刺耳而富有挑衅意味,他的脸立刻涨红了。这个骗子,他从哪儿又找到了一把伞?平原愤愤地想着,恰好听见小卢梭正在就爱情观教诲杨珊。小卢梭说,“爱情从来都不是专一的,爱情是一种放射物,比阳光更强烈,比天空更博大,爱情不是杯子里的一滴水,它永远不会枯竭,就像我们面前的这片湖水。”“骗子!”平原无法按捺他的怒火,他冲上去用手里的伞去打小卢梭手里的伞。小卢梭猝不及防,那柄黑伞应声掉地。平原的这个袭击动作在当时显得古怪而可笑,但我相信那是他的真情流露,正如许多善良而质朴的男人,他们总是选择一些笨拙的方法来保护别人和保护自己。
美丽的杨珊花容失色,当她明白过来是平原在醋劲大发时,眼睛沁出了屈辱的泪珠。雨丝打湿了她的黑发红唇,她取下白色绣花丝巾随意地包在头上,这使她的仪态更加高贵而优雅。“你把雨伞捡起来。”她的声音不容违抗,平原就把那柄黑雨伞捡了起来。“还给他。”杨珊又说。平原迟疑了会儿,但还是顺从了杨珊。他把伞递给小卢梭时对方脸上浮现出一种鄙夷而自得的微笑,它深深地刺伤了平原的心。问题出在杨珊的最后一道命令上,那时平原已经为她撑开了另一柄细花雨伞,而小卢梭已经讪讪离去。杨珊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平原,说,“你追上去,向他道歉。”平原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向他道歉。”“你到底去不去?”杨珊的声音高了八度,带有最后通牒的意味,但平原仍然摇着头说,“不,我不去,应该他来向我道歉。”
杨珊美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和哀怨的神色,然后她一猫腰钻出了那柄细花雨伞,沿着湖岸快步离去。平原懂得杨珊拒绝他的雨伞意味着什么,“别跑,小心淋着雨。”平原唯一能做的是就是紧紧地跟着她,并让手里的雨伞也紧紧地跟着那个发怒的女孩,于是在凉亭里躲雨的朋友们便目睹了那幕滑稽而令人感动的情景。
杨珊是个柔弱的体力单薄的女孩,在平原的紧追不舍下她终于止步,倚靠在一棵柳树上轻轻啜泣起来。平原觉得自己惹了祸,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对她作出合理的解释。平原只是举起雨伞为女孩遮挡冰凉的雨水,心里祈望她能早一点原谅自己。他想杨珊的原谅永远是他所需的,但他永远也不需要小卢梭的原谅。
那对情侣在秋雨缤纷的湖岸上站了很久,平原终于等到杨珊红唇轻启了。杨珊说,“平原我告诉你,我不属于你,我只属于我自己。”平原说,“我知道你只属于你自己,可是我不想让小卢梭那种骗子来迷惑你。相信我,他真的是一个骗子。”杨珊这时候猛地抬起头,“他是骗子?你是什么?你是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杨珊泪眼朦胧地审视着平原,最后她说,“你真让我失望,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平原看着杨珊再次离开他的雨伞,拎着裙角朝凉亭里的朋友们跑去,他打着伞怔在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到了这场秋雨的凉意和危害性。
我记得那段时间平原情绪低沉,以往清瘦稚气的面容显得憔悴而苍老。“莫名其妙,她怎么会崇拜一个夸夸其谈的骗子?”平原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大口痛饮山东产的白兰地酒,一边烦躁地捶击着自己的膝盖。他说,“不,不行,小卢梭很快会伤害她的,恶魔总会伤害天使,我要保护好杨珊。”我问平原怎么保护他的天使,“找人把小卢梭揍一顿?”平原听了沉默了很久,但他还是摇头否决了这条粗蛮的建议。“不,不行,”平原几乎是痛苦地叹了口气,他说,“那样杨珊会更讨厌我,她不喜欢动拳头,她说她最痛恨的就是野蛮和粗暴。”事实上平原并没有找到他如何保护杨珊的方案,而杨珊也没有像平原所担心的那样爱上小卢梭。据说雨伞事件发生以后杨珊更显忧伤和多愁善感了,另一方面杨珊在朋友圈子里的表现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给每一个仰慕她的青年以均衡的机会,在家庭舞会上她和每一个伸手相邀的青年翩翩起舞,每人只跳一支曲子。当她独坐一隅抚额沉思的时候,总有人上前赞美她的舞姿、衣饰直至她随身携带的一只羊皮坤包,杨珊微笑着与搭讪者说话,你问什么她回答什么,绝不多说一句话。你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的是忧伤的涟漪,秋天的杨珊,穿蓝黑格子呢裙的杨珊,不管是静是动总归是楚楚动人。但杨珊却不与平原跳舞,不跟平原说话。有饱经情场风霜的朋友告诉平原,既然这样,说明她还爱着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平原于是鼓起勇气像一个影子忠实地跟随着杨珊,而且特意准备了一把三折自动雨伞带在身边,用以防止讨厌的秋雨对杨珊突然袭击,但是很长时间那把新雨伞没有派上用处,而杨珊并不阻止身后忠实的影子,她让平原跟着她,却不看平原一眼。又有人劝慰沮丧的平原说,只要她让你跟着就行,这说明她不讨厌你,说明你还有希望。平原于是抱着希望,带着一把伞在秋风萧瑟的大街上走着,等待三米开外的那个女孩突然回转来,突然对他说,平原,我冷,让我把手插在你的风衣口袋里。杨珊与平原重归于好也许该归功于杨珊的几个知心女友,平原的一片痴情首先打动了她们。有一天女友们约杨珊去郊外远足秋游,在唐代木塔上她们眺望着秋意尽染的远山近水,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平原身上。有一个女孩直率而尖锐地指出,在围绕杨珊的众多追求者中,只有平原可以为她去死。杨珊听后沉默无语,隔了很久才郁郁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话似乎显示了某种契机,女友们立即叽叽喳喳起来,她们觉得有必要对平原来一次严峻的考验。
那时候平原就在木塔下的枫树林里徘徊,从树林里仰视木塔上的女孩们间距很大,她们离他很远,但他离她们很近,平原从那堆影象模糊的女孩中间一下子捕捉到了杨珊胸前的白色丝巾,一下子捕捉到了他的心上人。
平原很快地被召唤到木塔上。起初他不知道女孩们的意图,他去看杨珊的脸,杨珊立即转过身去。一个女孩对平原半真半假地说,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假如真心爱杨珊,就从这座塔跳下去。平原的目光仍然直直地盯着杨珊,杨珊亭亭玉立的侧影纹丝不动,平原把这种态度理解成默许,他的一腔热血往头顶上冲,“跳就跳”,平原把随身携带的雨伞交给一个女孩,脚步毅然往木塔扶栏走去。
结局是你所预料到的,女孩们尖叫着合力拉住了平原,平原骑跨在木塔扶栏上,用他清澈而悲壮的目光凝视着杨珊,杨珊终于面对平原呜咽起来,她说,“平原,我也爱你。”从郊外归来后平原又牵到了杨珊的纤纤玉手,平原不再到他的朋友那里借酒浇愁和倾诉苦恼,这是我们大家的幸运。秋去冬来,天气变冷了,那个由绅士淑女组成的群体把聚会的地点改在咖啡馆或舞厅,每人轮流做东。听说又有一个业余歌手和朦胧派诗人企图给平原的爱情设置障碍,但都被平原用他的方式一一解决了。
我有好久没见到平原,猜想在寒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