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邵稹唤作“黑大郎”的马儿,身形肥壮,虽奔波许久,却也没有脾气。它驮着二人一路向前,不紧不慢,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
忽然,宁儿听到邵稹说:“到了。”
她睁大眼睛望向前方,只见山丘下,宽阔而平整,再细看,原来竟是一道河流,天气寒冷,结了冰。
在天暖时,这里的确会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可是如今,这里一片荒凉,除了一片树叶凋零的沙枣和胡杨,什么也没有。
宁儿疑惑地看向邵稹,却见他笑笑,冲她眨眨眼睛:“小娘子,想吃鱼么?”
邵稹把黑大郎拴在湖边的一棵树下,黑大郎熟门熟路,自己在雪下寻找枯草嚼了起来。
宁儿立在一旁,却见邵稹低头在地上挑挑拣拣,找出一块石头,似乎觉得不够大,看了看,丢掉,又继续翻检。
“稹郎,你要砸冰?”宁儿问。
“嗯。”邵稹道。
“砸开冰就有鱼了么?”
“那当然。”
“可你怎么捞?用手么……”宁儿迟疑道,心想,那多冷啊。
“嗯?”邵稹抬头看看她,忽而神秘一笑,“你不曾听说过一个冰里取鱼的故事么?”
“冰里取鱼?”
“从前,有一个读书人,他的母亲想吃鱼,让他去河里钓鱼来。时正隆冬,河里都结了冰,读书人觉得为难,却不敢让母亲失望。他跋涉几百里到了河边,把河冰砸开,却发现自己忘了带鱼竿,怎么办呢,他着急地要命。天公见他虽丢三落四,却实在是个有诚心的人,悲悯之下,就把他变成了一只大灰狼,让用尾巴把鱼钓了上来。”
宁儿半张着嘴,惊愕不已。
“天公真是好心么?将他变作大灰狼……”她喃喃道。
话才出口,忽而灵光一闪。母亲病了……吃鱼……河冰……她恍然大悟,“你说的……你说的是王祥卧冰!”
邵稹狡黠地扬眉:“这回挺聪明。”
宁儿哭笑不得,差点又被他骗了。
“稹郎真坏!”她撅撅嘴,“上次你说班昭跟人私奔,见异思迁,去匈奴和亲,都是骗人的!”
邵稹笑起来:“是是!我是大骗子,骗了宁儿小娘子!”
宁儿脸红红,看他笑得眼睛弯弯,却觉得那些较真的想法,忽而都没了踪影。
这时,邵稹终于跳到了一块合用的石头,站起身来,得意道:“宁儿小娘子看好了,大灰狼给你打鱼吃。”
宁儿连忙好奇地跟过去,只见邵稹来到河边,四处看看,挑了一处冰面,举起石头,用力砸下去。
“咚”一声,石头砸下,冰面开裂,邵稹拾起来再砸,几次三番,终于砸开了一个大洞。
然后,尾巴……宁儿不自觉地想,却见邵稹从马上解下一块巾子,又找来一根树枝,将布绑在上面,做成一只布兜。
宁儿恍然大悟,原来,邵稹这大灰狼,用的是这样的“尾巴”。
“宁儿,”邵稹一脸神秘,朝她招招手,“来看。”
“嗯?”宁儿凑过去,忽而睁大眼睛。那冰窟窿里,居然有许多的鱼,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踊跃十分,“咕咚咕咚”地响。
“怎会如此?”宁儿笑起来,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邵稹莞尔,“所以我说那王祥笨,鱼多好捉啊,非要用最笨的方法。”说着,他将布兜伸到窟窿里,捞起来,里面已经有三条大鱼。邵稹将它们抛到岸上,再捞,又是满满一兜。
二人吃不了许多,捞了两下,邵稹就将那些鱼收拾收拾,寻来干柴,用火石点着,做起烤鱼来。
火堆“噼啪”作响,宁儿和邵稹依偎地坐在旁边,都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
鲜嫩的鱼肉,在火堆上烤得“滋滋”作响,宁儿早已饿极,闻到这味道,抿抿唇。
邵稹取下一条最先放上去的,看了看,递给宁儿:“熟了,吃吧。”
宁儿忙摇头:“稹郎,你先吃。”
邵稹知道她又犯拧,将鱼收回:“那我吃啦。”
宁儿点头。
邵稹张大嘴巴,将鱼送到嘴边,却见宁儿眼也不眨地盯着,触到邵稹的目光,忙转开眼睛。
邵稹无奈笑笑,把鱼放下。
“你怎不吃了?”宁儿讶然。
“一个人吃没意思,要吃一起吃。”邵稹眨眨眼,伸手去翻动木架上的树枝。没多久,另一条鱼也烤好了,邵稹递给宁儿,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吃了起来。
“真好吃。”填饱肚子之后,宁儿称赞道。
邵稹莞尔:“这一招我其实早就会了,可惜那时钱财多,也不缺吃的,不然我能让你把鱼骨头从剑南一路扔到长安。”
宁儿忍不住笑起来:“那也不能总吃鱼呀!”
“还有别的啊,”邵稹都,“野鸡、野羊、鹿……”说着,他脸色一变,“宁儿,快往那树林里去,有人来了!”
宁儿一惊,连忙起身。
邵稹把刀拿起,拉着她,快步离开。
“还生着火……”
“不要紧。”邵稹说着,麻利地带她隐蔽到了一处土坡后。
那是两个吐蕃兵,从山坡那边,骑着马,似乎是发现了火堆,一路奔过来。
可到了火堆面前,却见四周空空如也,火堆旁边,几条烤鱼晾着,似乎刚刚烤好。
两名吐蕃兵神色警觉,下了马,握紧手上的刀。
这湖边只有一处能藏人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稀树林,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坡。
两名吐蕃兵交换一下眼色,朝那边走过去。
雪地上,脚印杂乱,分不清是人是马,两人更是笃定,顺着那脚印,加快脚步……突然,一人痛呼一声,坐倒在地。他的脚上,一个铁兽夹牢牢咬着,穿透了靴子。
同伴大惊,正要去帮,突然,一个人影窜出,朝他扑来。那人只来得及挡住第一击,已经被一刀穿心。
被兽夹咬住那人见状,吓得不算往后爬,用不流利的汉语大声道:“饶……饶命!别杀我!”
邵稹冷冷地看着他,将还带着血的刀刃指着他:“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人忙点头。
“你们来了多少人?”
“两……两万!”
听到这个数字,邵稹和土坡后面的宁儿都暗自心惊。
邵稹面不改色:“首领何人?”
“禄林赞!”
“唐军现在何处?”
“在东边的石山上!”
“多少人?”
“五六百!”
邵稹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说谎……”那人哀求道,“头人命我来搜逃走的唐军,我是奉命……”
这时,宁儿躲在土堆后面盯着,忽而看到那人隐藏在袍子下的手动了动,忙喊:“当心!”
一道细影袭来,邵稹忙倒身躲开。那人见失败,大叫着要逃走,邵稹将刀一掷,那人的脖子被贯穿,立刻倒下。
“稹郎!”宁儿惊惶地跑出来,面色惨白地扶起邵稹。
“无事!”邵稹忙道,灵活地站起身来。
宁儿见他无碍,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邵稹朝那尸体走去,翻了翻,却见有一只小弩,巴掌大,做得不算精妙,也只能出一发,却力劲十足,被射中,不死也是重伤。
“居然还有暗器。”邵稹这才感到后怕,说着,忽而想到什么,看向宁儿。他四处照了照,瞥见旁边一棵树上,钉着一根小小的铁刺。邵稹将那铁刺拔下来,装进小弩中,正好合适。
他笑笑,将小弩递给宁儿。
“收好。”他说,“随身带着,遇了歹人,便给他一下。”
宁儿好奇地接过,却觉得这般凶器,轻易便能伤人,不敢碰。
邵稹给她示范了一遍用法,道:“也是应急之物,你且带着便是。”
宁儿点点头,收下来。
“稹郎。”她想起方才那人的话,担心地说,“他说吐蕃人来了两万……”
邵稹颔首,神色发沉:“我等须快些,他们撑不了多久。”
二人都知晓事态严重,不再耽搁。邵稹将两具尸体搜刮了一番,发现先死的那人,外面穿的裘衣没有沾上血渍。他立刻剥下来,自己穿上。兵器也有可用的,邵稹把两人的刀也取了,一把给宁儿,一把自己留着备用。
吐蕃人的两匹马还在原地,邵稹挑了一匹健壮些的自己骑,黑大郎听话些,让给宁儿。
再把烤鱼都收起来做干粮,二人各自上马,沿着冰冻的河流,继续朝西北而去。
天公还算与人方便,一路上,除了天气阴沉沉,时而刮寒风,却并没有再起风雪。
宁儿不像邵稹那样惯于骑马,又兼长途奔跑。虽然邵稹有意地放慢等她,宁儿还是难以跟上。
邵稹想了想,索性仍然两人共骑,两匹马轮着跑一段,不耽误行程。
宁儿靠着邵稹的怀抱,心情复杂。
“稹郎,”她愧疚地小声说,“我可是拖累你了?”
“一直这样才好。”邵稹笑笑,声音带着热气,在她耳边低低徘徊。
宁儿的耳根发热,唇上的笑意却是深深,紧握住腰上的那只手。
可是天渐渐发暗,他们走了整整一日,眼前只有起伏的雪原,丝毫不见人烟。铅云将太阳挡在后面,这般天气,黑夜会很快来临。
宁儿觉得有些不妥,邵稹说此间有胡部居住,却不知在何妨。
突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传入耳中。
二人朝声音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雪尘扬起,一队人马从山腰的松树林中飞驰而来。
邵稹望着那边,勒住坐骑,神色凝起。
宁儿兴奋道:“稹郎,是他们么?”
“难说。”邵稹低低道,“宁儿,坐到黑大郎身上去。”
宁儿一惊,忙照着他的话,下了马,骑上黑大郎。
没多久,那些人近了,宁儿才知道邵稹为何这么说。那些人,高鼻深目,确实是胡人,但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刀,盯着邵稹,面色不善。
“@#¥%!”为首一人朝邵稹喊话,却是听不懂。
宁儿感到事情不太对,正紧张不已,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咦!这不是石真么?”
61。土堡
毗利是一个几万人的突厥部族,长居淡河之畔。
邵稹从前跟着石儿罗的族人经商;曾经来过这里;与族长毗利匍真及一众族人交好。
认出他的,是毗利匍真的儿子毗利吉善。他会说些汉语;见到邵稹的装束;失笑:“石真;许久不见你,怎么穿了一身唐军的衣服来!”看到宁儿;两眼发光,“这是你娶的新妇么;怎么都不叫我去喝酒?”
邵稹苦笑,没空跟他多解释;道:“吉善,你父亲在么?我有急事。”
毗利吉善见他神色不似玩笑,讶然:“怎么了?”
邵稹知道吉善可信,将唐军被围之事告知。
毗利吉善听着,有些难色。
“安西都护,与我父亲关系不错,我父亲也早已归附。”他说,“可我父亲为了河对岸的那片草场,一直与俟息部不合。昨日来了一个吐蕃使者,他说,吐蕃人占领安西之后,这些草场都是我父亲的。”
邵稹讶然,与宁儿相觑。
事情更加复杂,谁也没有想到,吐蕃竟早已经动手笼络胡部,看来是立志要将都护府众人置于死地。
“你可以去见我父亲,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吉善实诚地说。
邵稹沉吟,道:“无妨,先带我去一见。”
天色已经暗下,毗利族人聚居的草场上,仍见炊烟袅袅,帐篷犹如雪地上的一座座小丘,整齐排列。
毗利吉善带着邵稹和宁儿往最大的帐篷走去,路上,不少族人认出了邵稹,过来打招呼,又朝宁儿投来大胆而好奇的目光。
宁儿有些羞赧,紧紧跟在邵稹身后。
忽然,一个耳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胡娘子?”
宁儿讶然,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米菩元满面惊喜,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到她面前:“你怎来了此处?!”
见到他,宁儿亦是惊喜非常:“米郎!”还未多说,面前却被一个身影挡住。
米菩元这才将邵稹认出来,神色一僵。
“你们认得?”毗利吉善瞅出端倪,一脸诧异。
邵稹没答话,却看着米菩元,淡淡道:“你怎在此处。”
米菩元没好气:“这是我外祖家,我怎不可在此处。”
“外祖家?”宁儿诧异道,“米郎,这是你外祖家?”
“是啊。”米菩元将目光从邵稹脸上移走,对宁儿笑笑,“我母亲是毗利族人,我此番去了疏勒回来,路过此地,就来看看外祖。”
宁儿颔首,莞尔:“原来如此。”说罢,瞥瞥邵稹,见他脸上仍冷冷的,悄悄扯扯他的袖子。
邵稹看她一眼,将脸色放得缓和些,对米菩元一点头:“幸会,我等还有事,再叙。”说罢,拉着宁儿朝大帐走去。
毗利匍真五十多岁,身形高大肥硕。
大帐中,乐声正热闹,毗利匍真坐在上首,与人谈笑,满面红光。
毗利吉善上前去,耳语一番。毗利目中精光一闪,看向进门来的一男一女。
他笑笑,将手一挥,乐声中止,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石真。”毗利匍真的汉话亦不错,声音洪亮,“我道是怎么风雪刮得这么厉害,原来是送来了故人!过来过来,与我喝酒!”
邵稹亦是一笑,走上前去,一礼:“特勤。”
毗利一族,是突厥王族的分支,邵稹一向以“特勤”尊称毗利匍真,他十分受用。
从人将酒杯斟得满满,邵稹也不客气,接过来,一饮就是三杯。
“痛快。”毗利匍真笑眯眯,看向宁儿,“这是你的女人?眼光不错。”
邵稹亦笑笑,却正色道:“特勤,石真此番来,乃是有要事与特勤商议。安西大都护被困在东边的石山要塞上,特勤与大都护府有盟,还请特勤速速救援。”
毗利匍真听着,却是不紧不慢。
他看着邵稹,道:“石真,我方才听吉善说,你从了军?”
“正是。”
“他们给你什么官职?”
“骑曹。”
毗利匍真笑笑:“凭你的本事,他们应该给你将军。”
邵稹讶然。
“我也是这样。”毗利匍真叹口气,喝一口酒,“我也如此。安西都护的吩咐,我哪回不是照做,也帮了不少,可我要的只不过是河对岸的草场,他们帮过我么?”说罢,他看着邵稹,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是汉人,总想为着自己的国家出力。可我不是,谁给我草场,我就听谁的。”
邵稹听得这番言语,心中不由一沉:“特勤,你决定投吐蕃而叛唐?”
毗利匍真抚须:“吐蕃使者就在别帐,你若不信,我可将他叫来。”见邵稹神色微变,他笑笑,“汉人郎,听我一句忠告,带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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