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好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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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好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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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当年的情景,邵司马和父亲下棋,邵稹在一旁扎马步,时不时被邵司马提点一声。母亲则坐在窗下,捻着细细的针慢慢绣花,面前的小案上,有宁儿爱吃的香糕……

邵稹忽然发现宁儿不说话了,转过头,却见她倚着车壁,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若有所思。白皙的脸蛋上未施脂粉,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红晕。邵稹想起了从前成都老宅院子里的那树桃花。

“想什么?”邵稹忍不住问。

“稹郎,”宁儿犹豫了一下,说,“那时你祖父过世,我父亲曾想收养你。”

邵稹一愣,片刻,点点头:“嗯,我知晓。”

“可你去了长安。”

“长安有我的族叔。”

宁儿不解,想着措辞:“那你为何……嗯,为何又在剑南?”

邵稹苦笑:“他们不喜欢我。”

宁儿沉默了好一会,轻声道:“与我一样,我伯父伯母,也不喜欢我。”

邵稹回头,遇到那满是同情的目光,不禁哂然。

自己十六岁游走江湖,就算风餐露宿也自觉还算是逍遥自在,到头来,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怜。

“我离家是为了闯荡闯荡,也并不十分艰难。”他挠挠头,努力让语气显得毫不在乎,“你也不必灰心,你不是要去商州寻舅父么?到了商州就好了。”

宁儿点点头:“嗯。”片刻,又莞尔望着他,由衷地说,“稹郎,你真厉害。”

邵稹笑笑,心里乐滋滋的,却朝她一扬眉,正色道:“又错了,要叫表兄。”

天上有一层薄云,太阳并不辣。邵稹跟路边的农人买了一顶草笠,坐在马车上,倒是有几分车夫的样子。不过笠沿下年轻俊气的脸庞却显然比普通的车夫更讨人喜欢,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宁儿看他跟卖浆食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仿佛熟人一样。

“再过十余里就有城邑,我等能住进客栈。”邵稹将两张烙饼递给她。

宁儿颔首谢过,接着烙饼吃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她看去,却见是一队商旅。

宁儿自从离开成都,很久没有看到过大队的商旅。她的伯母管教甚是严格,在篦城的两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跟着父亲出门看市井热闹的乐趣都成了梦里的回忆。

她好奇地望着那商旅队伍,有马,有牛,有骆驼,车子满载货物,不知要去哪里。里面的人也有趣,足有二十多人,还有胡人,虬须深目,十分奇异。

一个正给马儿调整缰绳的年轻胡人发现了宁儿在看,冲她咧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好像蘸满阳光,十分好看。

宁儿愣了愣,羞赧地转过头去。片刻,她又偷眼望过去,那胡人青年还在看她,笑得更灿烂。

宁儿脸有些热,却不觉得受了冒犯,抿唇,也笑了笑。

胡人青年见宁儿一个人坐在树下,又实在生得好看,就壮起胆来,想跟美人说说话。商旅中的其他人看到,心照不宣地笑,有人还小声地吹了个口哨。

宁儿见他走过来,怔住。

胡人青年也腼腆,隔着两步停下来,弯腰对她一礼。

那是个胡礼,宁儿有些不知所措,脸唰地红了,也站起身来,还了礼。

“我,米菩元。”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

他的名字怪怪的,宁儿则有些犯难。母亲教导过,女子闺名十分矜贵,不可轻易与陌生人说。并且邵稹曾经叮嘱过她,与人说起名姓,要与文牒上的相符才行。她犹豫了一下,说:“妾益州胡氏。”

“益州?”米菩元道:“我等刚从成都来。”

宁儿听得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成都?”她两眼发光,问,“你住在程度?”

“不住成都。”米菩元笑笑,“我随伯父经商,只在成都玩了几日。”

宁儿了然,又问:“你在成都,去过什么地方?锦官街?武担山?七星桥?”

“还有散花楼,琴台,都去过。”米菩元乐了,“哦,锦官街上有一棵老银杏,又高又大,树荫遮了半边街。”

宁儿高兴地笑:“是呀,那银杏有几百岁了,成都人都叫它老丈树!”

米菩元看着她,忍俊不禁,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光,像猫儿一样。

“小郎君,那小娘子是你的妇人么?”卖浆食的妇人问邵稹。

“嗯?”邵稹挑着几块饼,打算路上充作糗粮,道,“不是妇人,是表妹。”

妇人感叹:“真好呢,妾小时候也常望着父兄带着出去,到处看看,可直到嫁人也没成过。”

邵稹笑笑:“是么?”

她可不是我带着出来的。他心想着,忍不住回头,忽然看到宁儿正跟一人说着话,神色兴高采烈,愣了一下。

“郎君那表妹真好看,水灵灵的。”妇人夸道。

邵稹却没有回答,迅速地掏钱给了妇人,站起身来。

“你是成都人么?”米菩元好奇地问,“我等逗留成都时,住在竹笠巷,房屋主人也姓胡……”

“成都大了去了,不知你说的是城东的大竹笠巷还是城西的小竹笠巷。”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不疾不徐,米菩元吓一跳,回头,却见是个跟自己一样个头的汉人青年。

邵稹看着他,目光如清凌微风,将他上下扫了个遍,未几,却视若无物地转向宁儿,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收好,路上的糗粮。”

宁儿正聊到兴头上,被邵稹打断,只得冲米菩元笑笑:“我去去就来。”说罢,把布包放到马车上去。

她才放好,却见邵稹也走了来,解了拴在树上的绳子。

“上车,走了。”他说。

宁儿一愣,不禁往米菩元那边望去,他也是一脸讶色。

她觉得该去道个别:“我……”

“快上车,再迟了,今夜要宿在野地里。”邵稹催促道,说着,一掀袍裾坐到了车前,拿起鞭子。

宁儿无法,只得上车,抱歉地朝米菩元挥挥衣袂。

商旅中的明眼人看着,都笑了起来,有人朝米菩元喊道:“菩元胡人郎,那女子有个汉人郎君,你就别做梦啦!”

米菩元哂然,望着宁儿远去的车驾,挠了挠后脑。

太阳照在头顶,风吹得舒服。

邵稹赶着车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身后的车厢里安静得出奇,回头看去,车帏仍然掀着,宁儿又倚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不会是为了刚才那个胡人?邵稹心里道。虽说自己确是故意搅了人的好事,可他觉得没做错。那是个来历不明的胡人,又是商贾,要是杜司户和夫人在世,那人过来搭讪都休想。再说了,胡人有什么好,鼻子太高眼睛太深,头发又黄又卷,宁儿要找也不能找这样的。

邵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天大的好人,不仅认真还杜司户的债,还为他看着女儿,还操心她的归属,朝廷该给他立个牌坊才对……

“稹郎,”这时,宁儿忽然道,“方才那位米郎,他去过成都。”

“嗯?”邵稹回头看看她,“又如何?”

“我很是想念成都。”宁儿轻声道,“稹郎,你会想成都么?”

“会。”邵稹笑笑,“怎么不会。”

宁儿回忆着从前,目光闪闪:“成都最好了。我还记得有一回,我父亲和你祖父带着你我去青城山么?路过一道山溪,我父亲还带着我去拾卵石子,你祖父看到了,也带着你去,后来,我挑了三颗十分好看的,带回了家,你还送了我一颗。”

邵稹:“……”

他很佩服宁儿的好记性,时日过去那么久,邵稹想破脑袋,也最多只有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你在你大伯家里,很想成都么?”邵稹问。

“嗯。”宁儿说,停了停,补充,“我大伯母不让我出门,我每日在家中,只能想这想那。”

邵稹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道:“等你在商州找到了舅父,可央他许你回去祭扫父母,这样,你就能回成都看一看了。”

“是呢。”宁儿听他这话,觉得有理,转忧为喜。

邵稹运气不太好。他想早些赶到县邑,就跟路人打听着近路走,不料反倒走了远路,入城之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这是一座小邑,供寻常旅人歇宿的客舍,只有一处。

“主人家,两间厢房。”邵稹把大包小包背在身上,进门就说。

客舍主人道:“这位郎君,敝舍只剩一间厢房。”

“一间?”邵稹讶然。

“今日人多,这是最后一间。”

“一间……一间怎么住?”宁儿发窘。

邵稹亦是犹豫,这时,外面又来一人,问:“主人家,有房么?”

客舍主人正要说话,邵稹忙道:“一间就一间,我二人宿下。”说罢,大步入内。

08。梁州(上)

最后一间厢房,不仅地方偏僻,也并不宽敞。

宁儿在门口望了望,里面只有一张榻,一张案和一面简陋的屏风。

“……”她窘迫地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邵稹却神色自若,拎着大包小包入内,放在案上。

“算得不错了。”他说,“将就一夜无妨。”

宁儿望着他:“可……你我不可共处一室。”

邵稹看看她:“为何?”

“男女有别。”

邵稹不以为然:“在山上你也曾与我共处一室,那时怎不说?”

宁儿脸红:“那时是那时,你不是搬来了许多壁障?”

“此间有屏风。”邵稹指指墙角。

“屏风不一样!”宁儿又羞又急,瞪着他,眼睛微微发红。

邵稹笑起来。

“你读过什么书?”他在席上坐下来,“女诫?”

宁儿狐疑地看他:“嗯。”

“女诫是谁写的?”

“班昭。”

“你知道班昭是谁么?”

宁儿愣了愣:“班昭……嗯,就是班昭呀,班固的妹妹。”

邵稹唇角勾起,叹口气:“你果然都不知道。”

“呃?”

“班昭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上当时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不顾家中反对与才俊私奔,过没多久,她喜新厌旧,将才俊弃了回家。彼时她名节已损,家中正发愁,恰好皇帝要与匈奴和亲,班昭便去了和亲,在匈奴过了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她兄长班固去攻打匈奴,将她接回。皇帝大行封赏,将班昭赐婚与曹世叔,二人恩爱到老。”

宁儿:“……”

她眼睛发直:“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邵稹扬眉,认真地说,“她嫁给曹世叔之后过得舒服,却怕别人指摘妇德,就作‘女诫’来掩人耳目。这书就是专给你这般小女子看的,好让尔等乖乖待在家里,知道么?”

宁儿觉得有地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女诫里也不曾说什么男女不得同房。而且你看,班固救了班昭,世上最可靠的还是亲戚。”

“你又不是我亲戚。”

“怎么不是,我是你表兄。”

“那是……”

“嗯?”邵稹脸色一整,警告地看她。

宁儿咬咬唇,决定死守:“反正……反正你我不能在一室过夜!”

邵稹看眼圈瞪得泛红,开心地笑起来。

宁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又被他耍了,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来。

他动作很快,宁儿吓一跳,忙防备地后退,背脊贴到了墙上。

但邵稹却没有太近前,只微微低头:“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食,你自己歇息,门闩好。”

声音低低地掠过耳畔。

宁儿眨眨眼睛。

“知道么?”邵稹问,。

宁儿望着那墨水浸润一般的双眸,有一瞬的愣怔,不由地点点头。

“乖。”邵稹唇角弯起,悠然而去。

暮色浓重,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金光渐渐隐没,将半天的云彩染作紫色。

邵稹路上吃了好些糗粮,此时并不饿。

他习惯落脚前将四周打探清楚,吩咐店主人弄些吃食之后,走出客舍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冒出来,犹如雾气,将视野笼上薄薄的一层。

邵稹四下里看了一遍,并无异样之处。

街角有一位老丈赶在天黑前兜售李子,邵稹看那些果子色泽漂亮,走过去问价。正当他弯腰挑选的时候,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猛回头。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阵薄薄的烟气,在昏紫的暮色中飘荡。

错觉么?

邵稹狐疑地观望了一会,不再逗留,付了钱走人。

宁儿在屋子里收拾了物什,看到邵稹买了许多李子回来,眼睛一亮。

邵稹见她不住地瞟,将李子都给她:“现在不可多吃,须得先用膳。”

宁儿忙点头,喜滋滋地接过来。

客舍的堂上摆了几处案席,便是用膳之处。邵稹的宁儿去到,只见已经坐了好些人。

膳食都是些寻常菜色,二人在路上走了一天,胃口却不差。

“……这世道,行路也难啊!”邻近一席的人叹道,“我听闻,又有商旅被山贼劫了道,血本无归。”

“公台说的是剑南的山?”

这些敏感的字眼入耳,宁儿怔了怔,停住筷子。

“正是。”只听那人道。

“听说那些山贼凶悍得很呢,不少北上的商旅行人,宁可绕远道也不肯走那边了。”

“他们猖狂不得许久。”一位老者道,“朝廷如今平定了突厥,分神收拾匪患是迟早……”

宁儿听着这些话,几乎大气不敢出,不禁看向邵稹。

邵稹却神色平静地喝汤,似充耳未闻。

“稹郎,他们说朝廷会去剿匪,是真的么?”回到厢房,宁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嗯?”邵稹拿起一个刚洗好的李子,咬一口,“你怕?”

“不是我,是你。”宁儿狐疑地看他,“你不怕么?”

“有甚好怕。”邵稹道:“朝廷剿匪,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些人过惯了贼匪的日子,下了山却不知何去何从。我当初落草,也不过权宜之计,名氏出身都是假的,就算有人要缉拿,也捉不到我,除非……”他的声音拖长,看向宁儿。

宁儿一怔:“嗯?”

“你去告密。”

宁儿忙道:“我不会告密!”

“嘘!”邵稹瞪眼。

宁儿忙捂住嘴巴。仔细听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再看向邵稹,他似笑非笑,宁儿忽而明白自己又遭了戏弄。

邵稹迎着宁儿瞪来的目光,神色自若。

“宁儿,”他拿起另一只李子,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山贼是坏人么?”

宁儿点点头:“是。山贼劫人钱财,就算不伤人命,也是作恶。”

“那我呢?”

“你……”宁儿想了想,摇摇头:“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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