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稹额角跳了跳,转头,不耐烦地催促:“主人家,不是说留了两间上房么,怎还不领我等去!”
这间客舍的饭食不错,汤羹喷香,酥饼做的 可口。
不过,宁儿还是觉得很怪异。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忍不住抬头看。对面,四只眼睛望着她,两只人眼,两只猞猁眼。
“宁儿娘子,”萧云卿见她望来,眨巴眨巴眼睛:“我的玳瑁整日不曾进食了,你给它一块酥饼可好?”说着,摸摸肩上的猞猁。猞猁睁着琥珀一般的双眸,“喵”一声。
宁儿犹豫一下,把面前的酥饼盘子推过去:“吃吧。”
萧云卿一喜,伸手去拈,还未到碰到,被邵稹的筷子挡住。
“不是给你吃的。”他冷冷道,“我等钱囊乏物,还不知道下顿酥饼何时能吃到,你忍心与一个女子夺食?”
“钱囊乏物?”萧云卿一讶,“怎会?你这脾性,不捞够个地主身家会出山?”
邵稹哼道:“还不是你们长风堂做的好事。”
萧云卿“啧”一声:“别你们你们的,好像当初义兄属意的六郎不是你……就一块!”
邵稹的筷子稍稍让开,萧云卿神色转喜,拈起一块。
他动作文雅,自己吃了一半,还剩一半,却递给肩上的猞猁。猞猁低头,伸出舌头舔食,没多久,就把酥饼吃光了。
“喵。”它唤一声,重新威风凛凛地站好。
宁儿觉得有趣,好奇地盯着它看。
“漂亮吧,它叫玳瑁。”萧云卿得意地说。
邵稹瞟他一眼,自顾用食。
“不是我不想帮,”萧云卿叹口气,“致之,你知道五郎那人,他攥在手里的东西,神仙都偷不走。”说罢,又伸手去拿酥饼。
邵稹脸一寒,将他面前的酥饼端走,放到宁儿面前。
萧云卿无奈,看向宁儿,
宁儿与萧云卿不熟,刚才听着他们说话,却能摸到些端倪。萧云卿说五郎拿了邵稹的金子,应该指的是五公子;他自称萧三,也许是跟五公子同在那个什么长风堂,还有,他说邵稹曾经要去做六郎……想到长风堂,宁儿有些害怕,可她见那猞猁十分可爱,且看这个人言行,也并非不善,至少邵稹愿意跟他坐在一处。她觉得,这个人跟五公子应该不是一路人。
“表兄,再给一块吧。”她说。
“宁儿小娘子果然最好!”萧云卿笑眯眯。
他长得挺好看,笑起来也迷人,嘴又甜,宁儿脸一红。
萧云卿吃了酥饼,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我今日也累得很,回房去了。”
邵稹讶然:“你也住在此处?”
萧云卿一脸理所当然:“不然我要两间房做甚?”
这话出来,邵稹与宁儿皆愕然。
萧云卿看着他们:“你二人……”未几,脸上的狐疑之色忽而一转,盯着邵稹:“致之,两年过去,你该不会还是童身?”
邵稹刚喝一口茶,“噗”地吐了出来。他满面通红,一边呛着一边急忙看向宁儿。
宁儿却似乎还在想着萧云卿的用词何意,一脸茫然。
邵稹用力咳完,眼神像刀子一样瞪着萧云卿:“你胡说什么!”
萧云卿却全然不惧,眼睛愈加亮:“致之,当年你给各地妓馆做护院,人家对你投怀送抱都不受,我那时就说你是柳下惠,你该不会有难言呜呜呜呜呜……”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暴起的邵稹蒙住嘴巴,强拽离席。玳瑁被这两人闹得站不住,“喵”一声,跳到地上,抖抖毛。
宁儿望着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脸红得像染了胭脂。
“宁儿还未嫁人!你在她面前乱说什么!” 邵稹将手臂锁着萧云卿的脖子,走到几步外的角落,低声吼道。
萧云卿被他掐得血气上翻,抬脚便踹。邵稹闪身,他顺势解脱开来。
“知晓了,粗鲁!”萧云卿嫌恶地整理好衣服,斜眼看向宁儿,只见她目光闪烁,想看又不敢看。再看向邵稹,他怒气冲冲,看上去竟是难得的别扭。
“你……”萧云卿笑得诡异,“是在害臊么?”
“锵”一声,邵稹的刀已经半截出鞘。
“好好,不说了。”萧云卿白他一眼,整整衣衫,道,“玳瑁,歇息去。”说罢,朝宁儿飞了个笑眼,带着跳上肩来的小兽,扬长而去。
宁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厢房里的,邵稹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各自尴尬。
“歇息吧。”走到房门前,邵稹对她说。
宁儿点点头,没有看他的眼睛,进了门。
邵稹立在门前,却没有动。
他听着宁儿在房里闩了门,挠挠头,有些烦躁。
他在外闯荡多年,口无遮拦惯了。刚才萧云卿说的那些话,邵稹从前能说出荤十倍的。他刚跟宁儿上路的时候,也时常忍不住出言调戏,看到宁儿羞红了脸又无法还口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
可如今,他突然觉得不对味了。
比如,他发现宁儿望着他的时候,心会没来由地荡一荡;他做了什么事让宁儿高兴,他自己也会傻乎乎地跟着乐。他甚至会不由地回味昨晚宁儿在他怀里哭的时候,那淡淡萦绕的味道,说不出是什么,似香非香,干净温柔……现在,当宁儿再红起脸来,他会觉得乱。
心乱。
他意识到宁儿或许对自己有不良看法,就会忍不住想去澄清掉。
邵稹站在宁儿的门外,指节眼看着要叩下去,又生生停住。
为何要澄清?一个声音问自己,你向来懒得管别人眼色,她如今叫你表兄,待得把她送到商州舅父家里,你二人说不定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再见不到,我也是她表兄。
不就是说说从前,多大的事!
宁儿坐在榻上,有些呆怔。
好一会,她晃晃脑子,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都赶出去。可是没什么用,她还会忍不住去想。
柳下惠……
她的脸隐隐发辣,觉得口渴,起身起倒水。这时,却传来敲门声。
“宁儿。”是邵稹的声音,“睡了么?”
宁儿一怔,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了下来。
邵稹?这时候来找她?
“嗯……”她有些慌,想说“睡了”,可说出来,却变成,“还未睡。”
宁儿咬咬唇,放下杯子,去开门。
门打开,邵稹立在门外,看着她。
“可入内么?”他问。
宁儿点点头,站到一旁,让他进去。
屋子挺宽敞,帐子隔开内室,外室有坐榻案席,还有一张漂亮的三面大屏风,上面绘着山水飞鸟……当然,邵稹不是来看屏风的。他站了一会,转身,宁儿就站在两步外,莹润的眼睛望着他。
邵稹忽而有些不自在,轻咳两声,用看起来最自在的姿势在席上坐下来。
“宁儿,”他说,“我有话与你说。”
“嗯。”宁儿料到是这样,也在他对面坐下来。虽然心在不安分地跳,也还是怯,但她觉得谈一谈或许最好。
从何说起呢?邵稹想了想,道:“方才那位萧云卿,是我故人。我十七岁时,在洛阳遇到了他和五公子。”
宁儿看着他,没有插话。
“他们都是长风堂的人。长风堂的堂主姓郭,云卿与五公子都叫他义兄,其余首领以入堂先后排序,云卿是三郎,五公子是五郎。我那时年少意气,因为一碗酒与云卿斗殴,被郭堂主看到,便将我招揽进去。那是长风堂还只是在洛阳有威名,我功夫出色,没多久便做出些大事,堂主赏识于我,便想收我做六郎。可是,长风堂的四郎王廷,与五公子交情最好。他是个心胸狭隘之人,手段狠戾,与我有些过节。有一日,我二人都喝了酒,他来挑衅,我忍无可忍,便将他杀了。他毕竟是长风堂的四郎,我酒醒之后,唯恐堂主追罚,便连夜逃走。剑南山高林密,是藏身绝佳之所,我便在剑南落了草。”
“嗯。”宁儿轻轻应一声,她瞥瞥邵稹,“那你十七岁之前,是怎么过的?”
14。春光
“我十二岁去了长安,前阵子同你说过,我族叔家里不喜欢我。”邵稹道:“十三岁时,我不想再待下去,借口回剑南祭祀祖父,出走了。我在各地流浪,凭着武艺过活,有时给人做侍从,有时……”他停了停,并不遮掩,“有时给妓馆做护院。”
到底是说出来了。宁儿看着漆案上的一只杯子,小声道:“为何要去妓馆当护院?”
邵稹挠挠头:“当护院给的钱多,我那时年少,从长安出来时,身上并无多少盘缠。妓馆各地都有,护院的差使比别处好找,我的功夫也不赖……”他瞥瞥宁儿,只见她的脸已经泛起了红晕,没说下去。
“知晓了。”好一会,宁儿说,仍然看着案台。
“不是,宁儿……”邵稹知道她大概没听明白,急道,“我那时才十几岁,十几岁你知道么?比你还小。”
宁儿不解地看着他,点头:“知道。”
“我是说,”邵稹耳根发起热来,“我确实认得许多风尘中人,那都是从前做护院认得的。杨四家的那些娘子,都是如此。我当年年少,她们都拿我当弟弟看,且那些娘子都是有身价的,我又一心游历天下,哪里敢招惹……”邵稹觉得越说越乱,深吸口气,道,“你知晓我祖父为人,他家训严厉,从不许家人踏足风尘之地。我去做护院,也是钱财匮乏无奈所致,逾越先人教导之事,我做不出来。”
这话里的意思,傻瓜都听得出来。
宁儿的脸也红到了耳朵根。心跳得厉害,半晌,她小声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我表妹么。”邵稹眨眼笑笑,忍不住嘴坏,“你若是觉得我是恶人,不要我了怎么办。”
宁儿注视着他,心里道:“我不会不要你的。”
可她说不出来,好一会,弯弯唇角:“你不是恶人。”
邵稹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如泉水,温柔的灯光下,面颊带着淡淡的粉色, 红润,像带露的的 ……
他盯着,忽然觉得自己像那虎视眈眈的大黄蜂,生硬地移开目光。
“明白了么?”他问。
“明白了。”宁儿说。
“那我走了,你早些歇息。”邵稹说着,站起身来,掉头走了出去。
宁儿张张嘴,声音还没出来,他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门外,门紧紧关上。
明白什么呀……
宁儿红着脸,明白你是柳下惠么……
夜风吹来,邵稹深吸口气,正要转身,却发现廊下坐着一人。
萧云卿手里拿着一壶酒,向他举了举:“饮些?”
邵稹一笑,走过去。
屋顶上,风凉爽不羁。萧云卿躺着望天,喝一口酒,觉得星河的光辉愈加醉人。
“竖子,一走就这么久,我饮酒都找不到人。”他打个嗝。
“嗯?”邵稹也躺着,喝一口,“你们长风堂三头六臂,我怕了还不能躲?”
“你才不是怕。”萧云卿道,“你是不想待。那时义兄病重、二郎去世,堂中剩我和四郎五郎。你知道没了四郎,我与五郎必定争斗,怕自保不得,早早溜了。”
邵稹哂然:“你倒是明白。”
“是你明白。”萧云卿望着天空,叹一口气,“我与五郎,如今果然争得要死。”
“长风堂未散,你们一家人。”
“如今跟散了也无甚区别。”萧云卿冷道,停了停,却看向邵稹,语气一转,“你呢?童子郎,何时与你那美人成事?”
“表妹。”邵稹纠正。
“得了吧,我母亲就是我父亲表妹。别说你对她无意,你看她那眼神,跟看一万两黄金似的。”
一棵流星划过天气,邵稹盯着它消失,没有说话。
萧云卿拔起一根瓦缝里的草,扔过去:“装哑么?”
“我不敢。”只听邵稹淡淡道。
萧云卿愣了愣,嗤笑:“这世间有你不敢的事么?”
“有啊,当长风堂六郎。”
“说正经的。”
邵稹自嘲一笑,片刻,道:“我对她有意无意又如何。她是何人,我是何人。”
“嗯?”萧云卿不解。
“她生在官宦之家,父母疼爱长大,就算落难,也有亲人依靠。”邵稹缓缓道,“她舅父也是仕人,收留她之后,为她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不愁吃穿。我呢?我连户籍都是假的,能给她什么?跟着我东跑西藏,一旦旧事败露,还说不定要累她受苦。云卿,你若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会这么做么?”
萧云卿没有说话,少顷,仰头“咕咕”地把酒灌完,抹抹嘴,站起身来,“越活越回去了,跟你说话能闷死,走了。”说罢,哼着小曲,顺着屋脊爬下去。
邵稹没有动,仍然望着天空。
稹郎……风把酒气卷起,宁儿的笑脸似乎浮在星河之上。
邵稹的唇角翘起,深而无奈。
过了一会,他也拿起酒壶,仰头往嘴里倒。
第二天,邵稹来唤宁儿的时辰,比平常晚了一些。
用膳的时候,宁儿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皱皱眉:“你昨晚饮酒了?”
邵稹目光一闪,也抬起手臂低头嗅了嗅,神色疑惑:“有么?”
宁儿仔细看他,想从那表情里发现点端倪。
邵稹也看她。
目光相对,二人却似乎各自一怔,不约而同而转开去。
“我让主人家备了杏仁羹,吃多些。”邵稹拿起勺子盛粥。
“嗯。”宁儿吃着碗里的杏仁羹。
说完吗,一片安静,只有各自的进食之声。
邵稹瞥瞥宁儿,道:“我要先去一趟市井。”
“市井?”宁儿抬起眼来。
“嗯,我不是说要赚钱么?市井里有许多商旅,或许需要护卫,我去问问有无人可带着你我上路。得钱或许不多,可人多势壮,比你我独自上路放心。”
宁儿点点头。
“什么商旅?”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萧云卿今日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袍子,黑色的靴子,蹀躞带上金光灿灿,精神贵气,教人眼前一亮。
“喵。”玳瑁在他怀里,盯着宁儿的杏仁羹唤了一声。
宁儿挑出一块羹来,放在空盘子里。玳瑁跳下,抖抖漂亮的皮毛,昂首走过去,姿态优雅地舔起来。
邵稹睨向萧云卿。
萧云卿慢悠悠走过来:“昨夜睡得太沉,起晚了。你方才说,你去市集?”
“嗯。”
“当商旅护卫?”
邵稹看着他:“有话?”
“我去洛阳,你不若给我做护卫。”
邵稹和宁儿皆是一讶。
“你缺护卫?”邵稹将余光瞅瞅门外的绰绰人影。
“我仇家多。”
“那我不愿。”邵稹继续吃粥,“跟着商旅,我们走到商州也未必遇得一次贼人,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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