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也得过重病?”
“嗯,四年多前他被查出胃癌,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短短一年时间,我妈整整老了十年。不过我们已经熬过来了,父亲手术后,病情良好,医生说癌细胞已经完全被切除。”
“恭喜!”
“谢谢!其实那天我特抱歉,我觉得我实在不该那么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些痛苦,没有人能分担,说出来不见得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反倒让别人也不好过,麻辣烫都不知道我爸得过癌症。”
“我明白,我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要说和外人,就是和我自己的哥哥、姐姐,我都不想谈起任何和父亲有关的话题。那段时间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忙得给家里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唯一陪父亲的时间,竟然是他到北京来看病时。”
“怎么会没有意义?你父亲肯定很以你为荣,我相信他每次想起你时,都是快乐的。”
他眉宇间竟有几分赧然,转移了话题:“可惜他没看到涛子上大学,涛子才更像大山的孩子,他的选择虽然不符合大众价值判断,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年轻人而言,这就够了,最后的成功或失败只是一个结果而已。”
“嗯!大部分人在涛子这个年纪,还浑浑噩噩呢!”
涛子从外面钻进来:“我怎么听到我的名字,说我什么呢?”他把竹篮放到我们面前,一盘卤牛肉,一盘凉拌猪耳朵,两盘青菜,一碟炒花生米。晶晶把挂在腰间的军用水壶打开,拿给陆励成闻:“怎么样?我厉害吧?你的五十块钱值得吧?”
陆励成笑,接过水壶,喝了口高粱酒:“你是最大的功臣。”
晶晶偎在陆励成怀里,变戏法一样地,递给我一个儿童水壶。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甘醇直浸到骨头里去了。关键还是热的,更是让人说不出来的受用。
“这是什么?这么好喝,像酒又不是酒。”
涛子解释说:“我们这里的土话叫酒糟子,和醪糟一个做法,只不过醪糟是用米,我们是用麦子,这个女孩子喝最好。我们回去的时候,奶奶正在煨酒糟喝,看到我们在屋子里偷偷摸摸了半晌后要走,她就用苗苗的保暖水壶,灌了一壶热酒糟子让我们带上。老太太精明着呢!肯定知道是小舅在使坏,所以特意灌了一壶热酒糟给阿姨。”
话音没落,后脑勺上又是一巴掌,晶晶哈哈大笑起来,涛子坐到了我身边:“我还是和小舅保持点距离,不然迟早被他给打傻了。”
我们坐于百花丛中,啖酒吃肉,听涛子谈他对未来的构想,听陆励成讲山野怪闻,不知道这算不算“真名士、自风流”,不过,我们的确很快乐。
几个人坐在花房里聊天说话,一直看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返回。
年夜饭开始前,要请祖宗先吃,陆励成的大哥带着陆励成居先,苗苗紧随其后。三盅酒,一祭天,二奠地,三拜祖宗。然后扶着老太太坐到上手,儿女们一个个上前磕头,说吉祥话,老太太发礼物,我站在角落里笑看着。这大概才是真正的中国家庭,现在的独生子女家庭很难明白这些东西了。
等最后的苗苗给老太太磕完头、行完礼,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右手边,别人行完礼,都走到了左手边。大家看着我,有一瞬间的尴尬,陆励成刚想说话,我走到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地鞠躬。给家族中最老的老人行礼,不仅仅是晚辈对老人的尊重,还有晚辈向老人借福的寓意。因为老人寿长、子孙旺,老人受了晚辈的礼,代表着老人将自己的福气赐予晚辈。老太太愿意受我的礼,也是我的福气。
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拉住我的手,竟然掉了眼泪,陆励成的姐姐也眼中泪花闪闪。老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把一个红包放进我的手里,说了几句话,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我听不懂,疑惑地看向陆励成,陆励成竟然脸发红,没有解释,只是感激地向我点了一下头。
陆励成的哥哥宣布开始吃年夜饭,大家都依照次序入席,一盘盘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满堂欢声笑语,“年夜饭”三字背后的含义在三代同堂的饭桌上,有了很具体的体现。
吃完年夜饭,大家都聚到电视前看春节晚会,我和晶晶、苗苗在院子里放爆竹,一会儿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心里却无比快乐。
苗苗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串甩炮,追着我甩,我一边尖叫着求饶,一边四处乱躲。陆励成听到声音,出来看我们,看到我被个五岁小儿追得上蹿下跳,眼泪都要掉下来,不禁倚着门口大笑。
“苗苗,这是炮,不能往人身上扔的。”我先晓之以理,苗苗无动于衷。我又动之以情,“苗苗,我是客人哦!你是小主人,不可以这样的。”
苗苗的原则就是不吭声,只出手,又狠狠地往我脚下扔了一个。我如被烧了屁股的猫,跳得老高,跑向陆励成,一把抓着他,用他做盾牌,挡到身前。没想到陆励成的威严在苗苗面前没有任何威慑力,小家伙一句话不说,连着往我们脚下扔了三个炮,不但炸我,也炸陆励成。
陆励成牵着我躲避,苗苗再接再厉地追杀。涛子火上加油,也拿着一串甩炮,往我们脚下扔,陆励成警告地叫“刘海涛”,刘海涛响亮地应“在”,然后一把甩炮随着“在”飞到我们脚下。
晶晶看得大乐,忘记了奶奶嘱咐的要讨好我的话,也追着我和陆励成扔炮。
我和陆励成被前后夹击,避无可避,他只能牵着我逃出院子。苗苗在后面追了几步,畏惧黑暗,害怕起来,停住脚步,奶声奶气地叫:“小叔叔,你出来呀!我不扔你了!”
“苏阿姨,你在哪里?我们一起玩,我不炸你了!”
信他才有鬼!我和陆励成藏在院子旁边的竹林里,不敢出声。
我扶着他的胳膊一边喘气,一边笑:“某人今日真是颜面扫地!”
不知道谁家在放万花筒,天空中一会儿一朵菊花,一会儿一朵兰花。涛子不甘示弱,搬出自家的烟花,开始在院子里放,苗苗、晶晶人手一个。
紫色的花,蓝色的花,黄色的花,红色的花……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在空中绚烂地绽放,晶晶和苗苗兴奋地又是跳、又是叫。
“这个漂亮!”
“快看!快看!那个漂亮!”
陆励成仰头看着天空,烟花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我仰头看了会儿烟花,摇着陆励成的胳膊说:“小家伙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我们可以回去了,我好多年没有放过烟花,我也想放!”
他看向我,迷离的烟花中,他的眼神温柔欲醉。黑色的眸子中反映着天空的五彩缤纷,在最深处,有一个小小的我。
他慢慢俯下了身子,那个小小的我,渐渐变大。
烟花缤纷、竹影婆娑,一切绚烂美丽得如同梦境,我如同中蛊,脑中一片空白,任由他的气息将我环绕。他的手臂将我紧圈,唇缓缓压到了我的唇上。
“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苦痛,仿佛把一切要全掏空……”
我猛地惊醒,一把推开他。
我疯了!他也疯了!我们都疯了……他喝酒了,我也喝酒了,又是这样的情景下,魅惑人心的美丽,都是烟火的错!
“……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隔世与你相逢。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不想只怕是没有用,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林忆莲苍凉的声音仍响在黑暗中,我静了静心神后,才敢接听:“喂?”
“蔓蔓?你怎么了?你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怪?”
“我没事,手机信号的原因吧!”
麻辣烫笑:“亲爱的,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
“你今天过得快乐吗?”
“很快乐!你呢?”刚才很快乐,快乐得都不能相信我竟然能那么快乐,待会儿,我不知道。我不敢看陆励成,背转着身子对着他,完全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表情。
“我也很快乐!我和宋翊在街上吃烧烤,我喝了好多椰子酒,有点醉,不小心耍酒疯了。我让宋翊站在桌子上,当着所有街上的人,大声地对我说‘我爱你’,你猜他做了吗?”
我的声音干涩:“不知道。”
麻辣烫哈哈大笑:“他竟然做了,天哪!我现在清醒了,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竟然跳到桌子上,对着我,大声地说‘我爱你!’,当时整个夜市都是人,本来大家都走来走去,可突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和我,我当时的感觉就像世界突然停止转动……”
她的声音在耳边淡去,我痛苦地弯下身子,一手紧压着胃,那里正翻江倒海地痛着。
“蔓蔓?蔓蔓?”
“我在!”
“你怎么了?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一阵小孩子的叫声和笑声传来,麻辣烫问:“好热闹呀!你们在干什么?”
我说:“我们正要放烟花。”
麻辣烫笑:“那你去玩吧!代我给陆励成拜年。”
“好!也帮我给……宋翊问好。”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坐在地上,用力压着自己的胃,希望能平息所有的痛苦。陆励成扶起我,我缓慢地说:“刚才……”
“刚才一时被烟花蛊惑,当时的情景下,不管是谁,我都会想去亲吻。”
我舒了口气。陆励成扶着我走进院子中,涛子看到我的脸色,忙问:“怎么了?”
“胃突然有点疼。”
“我去给你找药。”
喝过药,又喝了一大杯热水,疼痛渐渐好转,也许是因为止疼药,也许只是因为逐渐接受了麻辣烫的电话内容。
陆励成问:“你是想休息,还是想放烟花?”
我笑着说:“想放烟花。”
他把一箱子烟花都搬过来,点了一根烟,一边吸烟一边用烟帮我点烟花。每一个烟花都有一个喜悦吉祥的名字,“花好月圆”“金玉满堂”“铁树银花”……它们美丽如梦幻,在黑夜中开出最绚烂的花,晶晶和苗苗围着烟花又跳又叫,我手里拿着两个烟花棒在空中挥舞着,涛子也拿着两个烟花棒,和我打架,我们用烟花追逐着彼此,一边大笑,一边惊叫。
陆励成沉默地看着我们,一手吸着烟,一手拿着个烟花,随意地垂着,任由烟花在手中寂寞绽放。芳华刹那,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第十七章 不测
在漫天风雪的路上,我遍寻不到熟悉的容颜,请不要,不要就此离开。
晚上玩到两点多,才去睡觉。
在鞭炮不时的炸响中,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清晨起来时,涛子看到我的脸色,笑着说:“这两天就别想好睡了,一直会有人放鞭炮。”
“大家都不用睡吗?”
“春节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农村里娱乐活动不多,亲朋好友聚会时都会搓麻将,常搓通宵,搓得手气顺了,跑出去放一挂鞭炮庆祝,搓得手气不顺了,也会跑出去放一挂鞭炮转运。”
我笑:“这个搓麻将的方式好!”
“你打麻将吗?”
“会一点,但是完全感受不到麻将的乐趣,更喜欢打扑克牌。大学毕业的时候,打得昏天黑地,整个楼道放眼望去,全是一个个牌局。”
“那我们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溜,外婆喜欢看春节晚会,所以昨天晚上我妈和大舅他们就没开麻将局,今天晚上肯定要打了。你若在,他们一定会要你打。”
说着话,晶晶和苗苗也都起来了,跑到我身边鞠躬拜年:“阿姨,新年好。”
我拿出早已备好的红包一人给一个:“祝你们快快长大,学习好,身体好。”
晶晶撇嘴:“我才不要快快长大呢!当小孩子才好玩,看我妈和我姑整天多辛苦,又要做饭,又要下地干活。”说完一溜烟跑去找小朋友比谁的压岁钱多。
我对着涛子目瞪口呆:“现在的小孩都这么精明吗?我小时候好像一直盼着快快长大,以为长大是解决一切烦恼的法宝。”
涛子挠了挠脑袋:“我和她也有代沟,她老骂我很土,说学校里肯定没女生喜欢我。”
“不可能!”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没有?
他摇头,眼中有淡淡的惆怅:“没有。我不会收拾自己,又只喜欢在图书馆和试验田里待着,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我都不会。”
正值花样年华,哪个少年不怀春?我叹息:“又是和氏璧的故事,不过,总会有真正的识玉之人,她会敬你、重你、爱你。”
涛子脸通红,过了半晌,他低声说:“谢谢!”
我笑,他突然问:“你敬小舅、重小舅、爱小舅吗?”
我温柔地说:“我说了我们是普通朋友。”
他真正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同情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沉重的惋惜。我笑了笑,拿着还剩下的一个红包,在他眼前晃:“乖外甥,还没拜年呢!”
他笑,站起来,对着我鞠躬:“祝苏阿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我大笑,把压岁钱给他:“你应该祝我青春永葆,美貌长驻。”
涛子问:“要不要去看看我种的药材?”
“好。”
他扛了把锄头、提了袋东西,我装模作样地拿着把小锄头跟在他身后。行到山坡的田地边,他开始下地干活,以为他在施化肥,看仔细了,才发觉他埋到植物根部的竟然是白糖。
他看我像看疯子一样看他,笑起来:“我的小偏方,天麻喜甜,往天麻的根部埋一点点白糖,种出来的天麻又大又好。”
我不能明白原因,却知道他是一个市场竞争胜利者。他在地里负责挖坑,我把白糖袋子挂在锄杆上,扮黛玉葬花,一边唱着《葬花吟》,一边哀怨地把白糖撒进“花冢”,再埋起来。
他拄着锄头,笑得直不起腰来。
陆励成穿着长靴子,背着箩筐,拿着镰刀,从树林间走出来。我正拿着一把白糖,扮天女散花,看到他,立即站好,把白糖扔进坑里,迅速埋好。
涛子看到陆励成,揉着肚子问:“小舅,苏阿姨在办公室也这样吗?”话刚出口,就发现我见到陆励成的反应,明白了答案。他同情地看着我,却看到我对他做鬼脸,模仿着陆励成的打柴樵夫样,他又立即大笑起来。陆励成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没理会我们,从箩筐里拿出一个热水袋递给我。我在外面待久了,正觉得有些冷,忙接过,捧在怀里:“你打算去终南山做樵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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