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却更加愤怒,继续追问:“既然你早认识Juliette的车,既然你一直都不信任我,为什么还跟我在一
起?”
“如果真的是早知道,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我脱口而出。
“那现在你后悔了?”
房间里忽然沉寂下来,空气中干燥的水泥和灰尘味道一点一点淹过来。我觉得呼吸困难,拿起包就往外走去。门锁
异常灵敏,鞋柜异常坚固,我从换鞋到出门只用了不到十五秒钟,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就连电梯都来得特别快,直
到我落到地面,才想起来把他家的钥匙忘在了客厅桌上。
午后的地铁车厢半空着,左右的人都昏昏欲睡。我把包放在膝盖上,努力不去想那个钥匙扣。对面的车窗外是黑洞
洞的隧道,色彩刺眼的广告画面偶尔飞快地掠过,一站过后不多远又是另一站,每两个出口之间都隔着一段黑暗有封闭
的路程。
我听见耳机里的音乐声: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期走半里长街……
我把头压得很低,手忙脚乱地翻着包找纸巾,眼泪流下来弄花了睫毛,纸巾从下眼睑擦出一片黑糊糊的痕迹。
晚上的西方音乐史课,学生照例稀稀拉拉没有坐满教室。这种基础课比较无聊,加上我从来都不喜欢课前点名,很
多学生能逃就逃。
教室里那些空位从来不会让我有任何感觉,因为一到考前他们自然会来得整整齐齐。这门课也从来不会让学生有什
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考前突击必然能够通过。我总是在这样一些可有可无的位置做可有可无的事,也许因
为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强烈的欲望,也从来不曾拼命努力过,也就只有顺其自然的权利。
我只知道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该做的事,尽心尽力却不会不顾一切。安亦卓是我生活中的第一个侵略者,我没有抵
抗也没有迎接,只是跟随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算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决定,甚至看不清楚在这段关系里
我们走到了什么样的路口,或者只是在等待时间把答案带来我面前。
我一页一页翻着课本往下讲。中世纪的格里高利圣咏过后就是哥特时期复调音乐的兴起,今天过后就是明天,人或
事都不会始终顺着一条直线永远走下去,等某一段路到了尽头的时候,或许就该转弯了。我不会往前跑,也不愿意往后
退,只想按照以往的速度一直走下去,总会有结果在这一段路的末尾等着我,无论心急或是逃避都于事无补。
回到宿舍,我趴在桌前对照课表和记事本一笔一画地填上十一月的日程,然后轻轻揭下墙上的十月的日程表,把新
的黏了上去。
每一个月的表格纸张都一样大,新日程表小心地盖上去,跟旧贴痕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十一月有我的生日,那一天用蓝笔画上了笑圆圈。那天并不是周末,所以用来提醒自己记得回家吃饭。等下个月再
撕掉这张纸,我就二十五岁了。
我已经按部就班地过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连一件让自己后悔的事都没做过,实在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男人的谎言而
觉得自己失败。
米澜打来电话,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
我问她:“你觉得我缺什么?”
“喂,我跟你谈生日礼物,你跟我谈人生?有没有诚意啊?”
“那你自己懒得想礼物还来问我,你有没有诚意啊?”
“你既不缺钱又不缺爱,家庭和睦事业稳定,皮肤没问题长相也不错,反正看不出需求就对了!”
“别说得我好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样……”
“你别误会,”她直接打断我,“什么都不缺并不代表幸福。可是我又不能拿张纸写个‘幸福’送给你,唉,做朋
友最无奈的就是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握着电话筒我猛然感觉到悲哀。从头审视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缺。欲望很少,嗜好不多,满足现状,性格无害……
这样的我,怎么能够让他人感觉到“被需要”?从来不曾特别需要另一个人,怎么能够让另一个人感受到自己真的不可
缺少?
那么,我现在是在试图谅解亦卓吗?我的思维顿时弯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深井,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在办公室收到了快递,是遗漏在他家的钥匙扣。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上课,下课后我也没有回给
他。
第三天中午,快递又来敲办公室的门。隔壁桌的谢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已经结婚了,住在另一幢宿舍楼里,平时
中午经常跟我一起吃饭。她见状笑我:“又是男朋友的爱心快递?不是吵架了吧,这两天天天来快递,就是没见你们聊
电话。”
“不是,他刚出差回来。”我语无伦次地掩饰,却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改天得让我老公学学!他啊,过节过纪念日都不给我送礼物,好不容易前几个月去了乌克兰交流,你猜回来给我
带了什么?”谢老师刚从饮水机前面回来,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杯盖投诉她先生不懂浪漫,“我想再笨的人也知道买
酒或者巧克力吧?结果他兴冲冲地带回来一大包‘萨洛’,那玩意儿就是腌猪肉,没被他气死也被腌猪肉腻死!”
办公室里的人全都笑起来,有位年纪大的男老师插嘴:“小谢啊,你们家那位很实在,过日子嘛,就要嫁实在人。
小原年纪小,现在还能谈谈恋爱浪漫几年,以后结了婚,生活的事一烦谁也没这个心情了。”
“何老师,看你说的,我能比原榛大多少嘛!”谢老师刚回到座位坐下,立刻转过身去抗议。
我被他们逗得不笑也不行:“何老师,女人的年龄是秘密。”
谢老师赶紧补充:“就是。”
何老师摇摇头:“还秘密呢,到了我这个年纪,看你们全部都是小女孩!”
办公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午后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我用剪刀小心地剪开快递纸盒外面的透明胶带,纸盒里塞了很
多用来防撞的废报纸,中间有个小纸袋。纸袋上印着文具店的标志,里面装的是一支自动铅笔和合一小盒笔芯。
上面的笔记跟钥匙扣包装盒里那张便条上一模一样,内容也很简短:“对不起,初二上学期你其实没有向我借过自
动铅笔芯。现在我借给你,就不算是骗你了。你愿意原谅我吗?”
透明的笔芯盒上,小小的西瓜太郎钉着瓜皮头对我笑。我打开盖子把笔芯倒在一张白纸上,一根一根挑走已经被挤
断的笔芯,再将剩下的完整的装回小塑料盒里去。白纸上留下了一些铅灰色的痕迹,用墙皮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第四天中午,快递又来了。办公室的老师们已经见怪不怪,不再拿这件事开玩笑,忙着去吃中午饭。这一次的纸盒
又大了一些,我拆开来看,里面居然是两碗泡面。包在面碗外的塑料薄膜上粘了一张黄色的N次贴便条纸:“能赏脸再
跟我一起吃碗泡面吗?”
我捂住嘴不想笑出声。
他的电话却在这个时候打来:“嘿,快递又没有偷懒?我们的午饭到了吗?”
“你在哪里?”(Zei8。COm电子书。整*理*提*供)
“我很饿,快下楼来救我!”
我们一人捧着一碗泡面,并排坐在琴房后门边的台阶上。
他埋头吃面的样子很像小孩,因为汤太热,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西瓜太郎很丑。”我对他说。
“啊?不喜欢?我记得你有一个西瓜太郎的文具盒啊!”他又开始信口胡诌。
“瞎说,是米菲兔!”
“明明是西瓜太郎!”
“米菲兔!”
他见我这么肯定,一脸不可思议:“你真的记得自己初中时候用过的每一个文具盒?”
“因为我从来没有换过。”
“真感动,你这么长情,以后一定不会不爱我!”他伸手抱住我的肩。
“那你呢?”我随口反问。
“我当然不会!你知道吗,如果今天你再不理我,我就要出绝招了……”
“你还有绝招?”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年的约定?”他看着我,“今天早上我已经把预定的那般飞机的行程单打印下来,如果你再
不理我,我就快递行程单给你。无论你答应过跟我一起旅行,绝对不能反悔的。”
“打都打下来了,给我看看吧!”我装作去掏他的口袋。
他却趁势迎面把我抱住,我们坐在台阶上,半个身体扭转地拥抱,没几秒钟就感觉腰很酸。然而我们都没有放手,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那种温暖的感觉又回来而来,瞬间压倒了一切。
“可是你还是舍不得不理我,只好到约定日期再公布答案了。”他在我耳边说。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理你了。”
“在学校约会的感觉真好,偷偷摸摸又刺激又紧张。”
“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也约会吗?”
“那不一样……”他说着忽然拍拍我的背,“星期六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点点头:“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做好心理准备,我要给你个惊喜。”
周五晚上,终于约到了米澜下班来我家吃饭。她每天早上去上班的时间不受限制,下班却常常晚到半夜,这周五难
得有空按时出现。
饭桌上聊来聊去都还是那些话题,我爸妈见到米澜高兴得不行,一个劲说她比以前瘦了,不停地给她夹菜添饭。饭
后,米澜带来的一篮水果被老妈三两下拆了封,洗好切好端上来。
聊到快九点,我送米澜出去,也打算回学校。
“今天不住在家里?”临出门时,老爸见我背着包,问。
我正准备回答,在厨房洗碗的老妈说:“你让她去吧,年轻人去逛会儿也行。女儿明天一早还要出门约会!”
米澜在一边偷笑,见我脸红,她赶紧弯下腰穿鞋。
老爸也语出惊人,不疾不徐地问:“什么时候带小安回家吃个饭?”
“呃……过几天吧。爸妈我们出去了!”我从拖鞋里伸出脚胡乱钻进一双鞋,拖着米澜就出门去。
走出了楼米澜还不住地傻乐,我敲她一下:“就知道是你出卖我。不过,你帮我妈开饭整个过程才几分钟时间,就
能八卦得那么详细,真不简单!”
“我只是透露了你明天要去约会而已,不算说很多吧?”
“你说得不多,我老爸说得比较多。”
“你别看叔叔平时不催你,一说到你谈恋爱结婚,他准比阿姨还着急。”
“我年纪也不大,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着急啊。难道是我这个人太纯洁善良不懂得争取,他们担心我被生下来?”我
皱着眉头感叹。
“你纯洁善良,我还冰雪聪明呢!受不了你,说话越来越像安亦卓了,”米澜抬起手臂做出检查鸡皮疙瘩的表情,
“我老妈也巴不得我赶紧结婚,说是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出了穿衣服以后哪里都不像个女人。天天跟七大姑八大姨安排我
相亲,闹的我都想离家出走了!”
“那你跟我换换吧,保证不到一个月,你老妈哭着喊着要把你要回去。”
“你也不是这么无趣,至少现在还学会说笑话了……”
“你想想,如果我跟你换了,阿姨每天找我说话的时候只听到我点头回答‘嗯’、
‘啊’、‘哦’、‘好’,然后没有其他反应,她不疯了才怪!到那时候就想起你的好了。”
“那倒是,你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淡定。高兴的时候淡定,生气的时候淡定,伤心的时候淡定,没有什么时候
是不淡定的。有脾气的人对着你,一肚子气根本没出发。”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唉,但愿你真的能降住安亦卓吧!”她却发了一句毫无关系的感叹。
“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他太不安分了,虽然我跟他并不是太熟,但我很了解这种人。他就像我一样,总是在质疑自己拥有的究竟是不是
真的想要的,当然我没有他那么乐于投入感情。我不是说他不适合你,只是觉得你被他伤害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在街边买奶茶,坐在广场的露天座椅上聊天。
今天的茉莉奶绿蜂蜜好像多放了一点,甜得我越喝越渴。米澜的手机响了很多次,她只是看了看手机屏幕,一次都
没接。
“怎么了,烂桃花?”我咬着吸管用眼神指指她的电话。
“相亲对象,脑外科医生,典型的读太多书读坏了脑子的男人……”
虽然知道米澜不是个刻薄的人,但我听到这个评价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不要这样说人家。”
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位邓医生百分之百对得起这个评价!”
米澜是被她妈妈和医生妈妈合谋骗去相亲的。某个周末,米澜妈妈约她逛街,说想买眼霜。在商场转了一圈挑好眼
霜,自然而然地上楼找餐厅吃午饭。结果午饭时多了两个人,妈妈介绍说是自己的好朋友和她儿子。饭吃到一半,两位
阿姨结伴离席接着逛街去,剩下米澜和邓医生面面相觑。
邓医生二十八九岁,从头发到衣服收拾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都很干净。米澜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整个过程一直埋
头吃饭,妈妈们离席不多久,她也起来告辞。邓医生要送她回家,她说约了人。
结果回到家后接到医生的电话,一句话把她吓得差点摔倒:“米澜,我感觉到你对我印象不错。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面?”
“我,我,不对,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你?”米澜从小到大打发求爱未遂的男生无数,从来都面不改色,这次却
结巴了。
医生胸有成竹地回答:“人在兴奋的状态下,大脑会分泌大量多巴胺使你无法产生饥饿感。我留意到你见了我之后
吃得很少,是不是因为激动而不饿?”
无数条黑线顿时爬满了米澜的额头,她赶紧说:“不好意思,你误会了,我那天有点心不在焉,因为约了朋友,急
着走。”
“不会吧,其实我觉得你很适合我。我看你喝咖啡的时候加了两包糖,像我们经常用脑的人,大脑要补充糖分才
行,你一定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会跟我很合得来……”
米澜只好打断他:“邓医生,我觉得你不是太适合我。”
“我看你是误会了,虽然我跟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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